周末她醒得挺早,迅速将一切打点完毕,过了九点钟,搬家公司就上门了。

    舒楚没置办过家具,之前用的都是房东的;新租屋那里家具也是现成的,不必她多操心。

    她自己这里,不过几行李箱衣服,另外,书、杂物等皆已装进纸箱封好。待和搬家公司的人碰上面,所有东西很快被搬家工人装上车。

    上路后,她开着自己车跟在搬家公司的大车后面。因为是周末,交通不算堵,四十来分钟后,他们顺利到了目的地。

    这次租的公寓在十八楼,巧合的是,跟随搬家公司的人一同上楼后,她发现对门竟然也在搬家。

    两组穿着不同颜色,不同样式工作服的人进进出出,让本来空荡荡的楼层显得热闹起来。

    这里房屋结构在进门处设计有一截很短的走廊,通过走廊转个弯,才是朝南的客厅。

    所以当舒楚好奇往里看时,什么都看不到,就看到走廊尽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出于职业敏感,她忍不住往门口走了半步,仔细看那画,发现近景画的是一丛野百合,远景有大片的向日葵地,背景为蓝色天空,饱和度很高的用色,引人入胜。

    “舒小姐,东西都搬上来了,你清点一下吧。”

    “哦,好的!”舒楚思路被搬家工人打断,不再关心什么画,迅速返回房间。

    确定箱子都搬上来,没有漏掉什么,她跟搬家公司结完余款,将人送到了电梯那里。电梯门合上,她长舒了一口气,转身穿过走廊正要进自己家门,却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很大的动静。

    她本能扭过头去,发现竟是刚刚自己看到的那幅画落到了地上,掀起的尘土在阳光中弥漫,形成一层形状不规则的微薄光幕。

    她瞟到墙上挂画的无痕钉弯钩断裂,毫不犹豫走过去蹲下,拾起那画,爱惜的轻轻拍掉上面的尘土,手指摩挲微损的画框边角处时,突然感到身侧的光线暗了些许。

    糟糕,有人发现她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闯入有多不妥,虽然只是进门的小走廊,但毕竟属于私人住宅范围。

    “姑娘,你是搬家公司的人吗?”说话的是一位老阿姨,年龄看上去六十岁上下,两鬓掺杂着银发。

    “噢,不是的……”舒楚站起来前,把画靠墙立好,“我是对面新搬来的,本来想过来跟您打个招呼,看门开着,我就直接进来了,实在……冒昧。”她临时编了个借口,垂着的手感到不自在,干脆放进外套口袋里,“以后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您可以直接过来找我。”

    “你太客气了。”妇人笑得慈祥,“不过我今天就搬走了。城市空气不好,我还是回乡下定居了。这房子留给我一个后辈亲戚住。他作息不太规律,不知道你们以后有没有机会碰面。”

    “那很好,乡下环境确实适合静养。”她回头向自己开着的房门看了一眼,“那行吧,您先忙着,您或您亲戚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敲我门。我就不多打扰了。”随即对妇人笑了笑,转身回去。

    有个身影从客厅走出来,目光错过搬家公司刚进来的人至门口处,却只看见一抹一闪而过的背影。

    “很俊的丫头呐……”妇人的目光也看过去,眼光感慨而欣慰,“本人比照片还漂亮。”

    男人低低“嗯”了声,没有任何异议。

    “你还怪我帮着你爷爷骗你?”

    他沉默不答。

    “看来是还在怪我。”年长者口气里遗憾,眼神里却有认命的意味。

    “祥姐,现在你也已经见到她本人,最后的心愿也了了。”他转向妇人,郑重说:“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对我爷爷、对晏家的照顾。你老家的房子,那边已经有人替你安排好。你可以安心退休了。”

    祥姐连连点头表示满意,过了会儿,手握在年轻男人的肘部,抬眼看他的目光殷切,“丫头从小命苦,今后的确需要人好好照顾。”说着眼圈红了,“你如果真的不想放弃,就别辜负她,小衡。”

    男人眼睫承载着光缕,好似被压得下垂,声音却也跟着变沉,“我会的。”

    回家休息了一小会儿,舒楚就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了抹布、扫帚、拖布回来,把客厅、卧室、卫生间打扫干净,剩下阳台和另外一个房间,她暂时没有精力处理,打算空闲了先想想如何布置再说。

    下午她从网上订的床垫、炊具也到了,等她铺好床,又去挂窗帘,忙活完了,已是下午六点多。

    想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不过就喝了盒酸奶,饿得她肚子都要叫了。没有力气再做饭,舒楚摸出手机,打算给自己订餐。

    等餐功夫,她找出那本在杭州买的《红楼梦》继续看,不过翻了十页的样子,门铃就响了。

    这么快?

    舒楚趿着拖鞋去开门。

    “小姐,您订的餐。”

    舒楚从配送员手上接过一个很大的袋子,道了声谢谢,拎回家里。

    可解开袋子一看,纸质餐盒好像太华丽了点。她打开卡扣,意外发现里面竟还套着好几个精致的小盒子……

    她不过要了一例蘑菇汤、一杯草莓奶酪、一对炸鸡翅膀,用这个包装对不上吧?

    找出大袋子上订着的送餐条,她看到上面写着的门号是18a,而她这里是18b。此外,她留意到对方在地址和电话中间那一行的姓氏,晏。

    晏这个字,突兀的存在那里,像一个强有力的符号,随时要从纸面上跳出来。

    舒楚不记得怎么把那个盒子塞进袋子里的,也不记得怎么拎着袋子出的门。

    她站在18a的门前,才勉强有了短暂的清醒。

    再少见的姓氏,也有可能是巧合。

    但想想早上那幅画,她有很强的直觉,不可能是别人。

    搬来的人应该就是他,晏衡。

    摁了好几遍门铃,都没人回应,她焦躁地推门,门竟就那么开了。

    早晨看着尘土飞扬却充满阳光的房间,现在却像换了个地方。

    所有东西已被归置到合理的位置。

    早晨那幅画自然也被挂回原处。但是光线不足的缘故,画中的花朵都变成了晦暗模糊的油彩团。

    她穿过小走廊,发现客厅的窗帘全部被拉严,仅开着有限的几盏灯,暗黄色灯光,带来的光亮有限,对于眼睛来说却很恬宁舒适,多少安抚下她的浮躁。

    是了,公寓有门禁系统,送餐员上不来,肯定会联系订餐人开门。然后他就可以为送餐员摁开电子门,并对他说,请把饭菜送去我对门。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的门会是打开的。

    那不过是,他在等她自己来找他。

    屋里在放蔡琴的老歌,曲调熟悉,可很小的声音,徜徉在空气中,需要仔细分辨歌词才听清唱的是什么。舒楚听到其中关键的一句,终于想起歌名是《恰似你的温柔》。

    客厅里没看着人。

    她把装着餐盒的塑料袋放在了玻璃茶几上,转身就要离开,却有人,挡在了她的眼前。

    她往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做了个吞咽唾液的动作,视线别开,“你订的餐送到我那里去了。”

    察觉到她的抗拒,他没有执意要她和自己面对,而是很随意地走开,去关掉音乐,“本来就是给你订的。记得你以前喜欢吃这家的寿司。”拎起桌上的袋子,走过来,递到她面前。

    “以后不要这样。”她不接过来,尽量克制情绪,不敢让声音变得有半点哽咽,“以前是以前,以前喜欢的不代表现在还喜欢。”

    这不是气话。

    这么多年,她口味早就变化。而且这家日料店,生意越做越大,分店开到全国,可却少了过去初打响名号时的精致感。

    “包括我吗?”

    “什么?”她不由睁大眼睛看他。

    “以前喜欢的不代表现在还喜欢。”他重复她刚说过的话。

    她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自己刚才急于夺门而出的意愿。

    “你不喜欢刺眼的日光,喜欢暗黄色的灯光,喜欢百合、向日葵,喜欢吃寿司、喝橘子味的汽水……”他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来,懒散地倒向靠背,一项项如数家珍,回忆往事时,嘴角挂起笑意,“你说过的吧?你喜欢我。”灯光令他的脸部曲线显得格外柔和,没有上次他们在乌镇分开时的那些戾气,像很多年前的他,那时候的晏衡。

    我很喜欢你。

    自己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她还记得。

    和晏衡遇见的那天,她在他的车里,鼓足勇气凑过去,几乎就要亲到他的最后关头,却被死死摁住了肩。

    他用了些力气,也并不温柔。

    接着他说了什么,她选择性遗忘了。然后就是她被要求着,一件一件把衣服重新穿起来。他刚看了她的身份证,知道他们村子的名称。

    但还好,具体的他没记住。舒楚不敢给徐清他们家再添麻烦,就索性说了自己家里的。

    然后他当时的反应,是先愣了几秒钟,然后握拳狠狠砸了下方向盘,大笑,声音中包涵讽刺跟无奈。

    “你根本不姓徐,而是姓舒,你哥哥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里?”他俯视蜷缩在座位里的她,每个字都是用尽力气在问。

    舒楚当时的感觉就是被人扯掉了遮羞布,大脑一片空白,这个人认识自己,竟然还知道她家的情况?为什么?这怎么可能?

    “你很需要钱对不对?”晏衡全身上下只觉得一重热一重凉,像洗一场冷热水交替的淋浴。

    失去双亲,智障的哥哥现在出了车祸,可以想象她有多无助。做出这样的事情大约也是被逼进死路。他后悔自己对她的态度,更后悔几分钟前,说了那些让她难堪的话。

    踩下油门,晏衡将车驶出休息站,舒楚分辨出方向不对,挪动嘴唇,半天才问出声,“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吗?”

    “不回你家,去医院。”他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位置,她太瘦弱,缩到椅子里,就总让人疑心她好像根本不在那里一样,令人没来由的不放心,“哪家医院?”他急于听见她的声音,确认她的存在。

    “县三院。”舒楚的声音哑了,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里面分明多了一丝希望。

    晏衡听得出来。

    他陪她到第二天近中午才离开。临走前为他哥哥续上了费用,还把身上的现金都留给她。

    他已经询问过医生,舒楚哥哥的状况不可能转到更大的医院,再怎样尽力维持,生命也绝对不会超过半个月。

    他给的钱已经足够撑到那时候,剩下的路,只能留给她自己去走。

    变好,变坏,是她自己的人生,与人无尤。

    而对他来说,替爷爷做完这个人情,足以心安了。

    舒楚送晏衡到医院一楼大门处,日光撒在县医院大厅铺着的防滑地砖上面。她终于看清楚了,走在自己前面这个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的人,个头真的很高,而他从毛衫里冒出的衣领是浅蓝色的,昨晚在车里,她一直还以为是白色的……

    “这个电话,你实在有需要再打。”他毕业来到国内实习没多长时间,担任晏氏名下某家小企业的业务经理,这张名片上的电话可以联系到他现在的秘书。

    “嗯。”舒楚拿过来名片,放进兜里,再低头把拉链一点点拉上,特别认真的对他说,“等我挣钱了以后,就打这个电话还给你。”昨天夜里,他已告诉了她,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以及他爷爷和她母亲的渊源。

    一个十六岁上高二的女孩,等她挣钱了,他说不定早就回美国了。22岁的年轻男人,面前有一整个世界等着他去探索。施舍一点小恩小惠简直不足挂齿。

    “不用了。”他背身扬了下手,是再见的意思。

    “你是个好人,我很喜欢你!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她的声音连同他的背影,一同湮没在强烈的光线中。

    从此以后,她总是梦到那天和他分别的情景。

    形单影只的瘦弱女孩,站在装修简陋医院的大厅中,对着一个根本不会回头的男人,大声喊话,说自己喜欢他,说会报答他……路过的人将各色怪异的目光投递在她身上……

    可梦里,他的身影一旦彻底消失,便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咔嚓”一声拉断所有光源。

    最后……

    整个世界都迅速变得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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