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祭灵人

    暮色沉沉,原本幽寂的慕容家偏苑里,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内,嘴里慌慌张张地喊着:

    “不好了,刑管家,西苑—西苑那个疯女人——不见了!”

    邢管家原本握笔的手一顿,凌厉的目光扫过手足无措的家丁,蓦地甩开笔站起身,有些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

    “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么?少主临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要——”他蓦地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要万无一失!”他看向周边战战兢兢的这些人顿觉碍眼的很,真想破口大骂废物!

    这里的下人们一向少见他动怒,都吓得把头埋得低低的,邢管家一看这些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阴沉的眸子里满是阴霾,他蓦地抬眼,语气中满是火药的味道:

    “你们一个个还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丛景找来!”

    他心中惴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少爷现在远在南边,事不宜迟,京中能够主事的也只剩下宫中的那位了,他稍稍斟酌,此事非同小可,他做不了主,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得赶紧把这件事告知于小姐!

    位于京师北部百里的栖凤坡是个千年风水宝地,当初本朝太祖初定天下便请国师与丞相两人帮着选新王朝的万年吉地,两人花了好几年的功夫,经过层层删减找了好几块地终究觉得有些遗憾,最终两人在一次回京途中途经这栖凤坡时,两人无不被它钟灵毓秀的纯然贵气所震慑。

    此坡虽然只是一处低矮连绵的山地,却是在京都的正北方,位于紫宸星所处的位置,站在最高处可以鸟瞰整个京都,而且从远处看山,感觉它的轮廓酷似一顶皇冠,两人顿时茅塞顿开,最后一直拍案,圈下了这块地方作为赫连王朝的万年福地。

    诺说几百年前的栖凤坡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土坡,那么现在的栖凤坡就像是完全地脱胎换骨一般,只是白日里的威严肃穆一旦退去,也只剩下夜晚的孤独萧瑟。

    站在山脚下拾级而上,蜿蜒的神道,孤独的碑亭,表情深沉的石像生,静静地弥漫着庄严而神秘的气息。就连那汉白玉的柱子也只剩下月影下的惨白。然而这里的地底下却是埋葬着这个王朝的那些过眼云烟,浮华与权欲交织的糜烂终究还是长眠于此,白骨累累,终究化为一抔尘土。

    放眼望去,在那赫连家族历代君王的魂归之处,享殿与宝顶之间的甬道上,枯黄的桐叶铺了厚厚一层。风过,卷起,翩飞,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那无数被逼殉葬宫女的低泣,而那块记述着一朝帝王功勋的神圣功德碑,就那么孤独地伫立在那里……

    秋意阑珊,夜晚的山头,突兀的轮廓,显得有几分萧瑟诡秘,也有烛火通明处,是神殿,内里有专人看守,里头的烛火永远不会灭掉,赫连王朝几代君王都长眠于此,因此赫连氏在此驻军一万,几百年来,这些守陵人的后代前仆后继,其一为的就是守陵,二则是为了护住王朝的龙脉,让王朝千秋万载。

    历代君王甫登基就开始为自己圈定百年后的安息之处,此事也算是君王登基继位之后的一件头等大事,如今的皇帝赫连易政早在当初甫继位为君之日始就命工匠们为其修建万年吉地——景陵,而如今皇帝继位已十一年,陵墓也早已经初具规模,而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第一个葬入景陵的竟然是元复帝当年的宠妃——皎芸宫芸妃,那个叛臣奸佞的女儿!她就葬在帝陵的左侧妃陵寝第一排第一个。

    也许会有人曾经浪漫地编织着一段痴情帝王情深不寿的传说,然而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英雄美女的桥段,一旦染上了帝王政治的晦暗色彩,再美的传说也只是一个虚幻血腥的梦——

    又有谁知那坟茔之下深埋的秘密?

    秋季已至,凉薄的西风侵袭着山头上清劲的松柏,呼啸而过的风贴着泛黄的枯草频频掠过耳际,似呜咽,又好似四下里低回的羌笛,只是怨得却不是杨柳,而是无边无际的空漠。

    这苍凉巍峨的所在,便是元复帝位自己所建的园陵——景陵。

    夜色掩映下,隐约可见老槐树下,影影绰绰是两个晃动的影子,伴有耳边沙哑粗噶的醉言醉语:

    “嗝——真是好酒啊,莫老弟,还是你家婆娘知道心疼你,哪像我家那位,哎?”原来是给皇陵看守的士兵!那人用言语调侃着自己的搭档,好不艳羡!

    喝着喝着,顿觉头重脚轻,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咕咚咕咚地仰首再灌了几口,突然醉眼朦胧的瞬间,头顶似有一片黑影,转瞬即逝。他使劲眨了眨眼,大着舌头地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的伙伴:

    “我说莫老弟,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咱们飞过?”

    他旁边那人切了一声,自顾自地喝着酒,没声好气地骂了他一句:

    “你丫把马尿灌脑子里去了吧,也不看看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皇陵!这里是皇陵,这会儿半夜三更地,哪个不在家热炕头上抱着自家婆娘热乎着,谁会脑子被驴踢了没事大半夜地到这个鬼地方来!”

    他恨不得直接蹿上这个猪头一脚,要不是自己家里没背景,他哪至于混到如斯田地,他轻蔑地瞥了一眼身边喝得烂醉的家伙,心中更是愤懑不已!

    他旁边那位大概也被触到痛处,酒醒了小半,看了看天上那几颗稀疏的星,有些心有戚戚焉地哀叹了一声:

    “也是!就咱们兄弟几个命苦啊,这大半夜地还得看守着这个鬼地方!”

    他旁边那人最烦这个没完没了的家伙,直接用酒壶去堵住他的臭嘴:

    “行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这话也敢说!有酒还堵不了你的臭嘴!”

    那人一向没心没肺,有便宜就占,不花钱的酒不喝白不喝!当下把刚刚冒尖的郁闷抛之十万八千里:

    “对对对!来,咱们哥俩儿接着喝——”

    漆黑夜下,老槐树下的声音渐渐地沉寂下去,没多久便无声无息了。

    月下草,泛着凄凉孤寂的惨淡,满山坡的薄荷清凉若有似无地飘散,香径尽头的幽柏在月下投下一片漆黑的浓荫,月影微动间隐约透出一抹纤细的黑影,那黑影久久地伫立着,一步步拾级而上,偌大的景陵,却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在一座圆顶的坟茔前,那抹身影止了脚步,慢慢地屈膝跪了下去,月光掠过她的脸,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仿佛一张鬼魅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墓碑前显得格外阴森,女子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墓碑上的铭文,那是她曾经的主子,她原本清灵的声音其实早已在宫里就毁了,可是如今她一开口,沙哑的声音中却是无尽地温柔:

    “小姐!奴婢终于有机会来看您了!”

    仿佛轻喃,仿佛在叹息,她的身子缓缓地靠到了冰冷的墓碑上,闭上眼,泪水划过脸上的道道伤痕,她已经无法自抑,沉寂许久,她才又缓缓地开口:

    “奴婢该死!过了这么久才来——”她哽咽着止了声,肩头止不住地颤抖——

    “您放心,三皇子他现在很好,那个人竟然答应把他寄在慕容贵妃的宫里,奴婢的身子自己是知道的,虽然答应过您要一直陪着三皇子,可是——”她的声音顿了顿,手轻轻地扶上墓碑,似是解脱一般地叹息:

    “奴婢的日子终究是不多了,很快——,很快,奴婢就会来陪您,至于三皇子——在慕容贵妃的教养下他应该不会吃亏的,那个女子——她——奴婢相信她会好好照料三皇子的——”

    她自问这一生也算是阅尽百态,生于豪门长于苦难,什么荣辱都尝过,在识人上也算自信,虽然看不透那个清冷的女子,却也知道那是个恩怨分明的女子,她清冷的眼里满是对世间荣华的不屑于抵触,这样的女子,她愿意赌上一次!

    这些年里,每当她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元府那一个个枉死的冤魂,陈旧的记忆早已成过往云烟,若不是答应了小姐的临终托孤,她早就不堪其辱毅然就死了,只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奴婢一直撑着这口气守着咱们三殿下,如今,他长大了,他小小年纪就已睿智冷静,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份傲人的家世背景,现如今凭着咱们殿下的才智和慕容家的力量,他已经不需要奴婢的陪伴了。可怜那慕容贵妃如今什么都有,就是迟迟没有子嗣,要想在宫里立足脚跟,她那么聪明的人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何况她说得对,奴婢不能陪殿下一辈子,更不能成为殿下的包袱白白拖累了他,至于慕容贵妃,您放心,奴婢出宫前夕逼她当天盟誓,她发誓会照顾好殿下,奴婢这一生从不轻易信人,对人对事半分从来都不敢掉以轻心,不过这次相信奴婢没有看错人,但愿她是为值得托付之人。”

    她苟延残喘至今,也算是偷来的日子了!她应该惜福的不是?如今也是时候了——

    “奴婢如今这副残败的身子,想来也是没多少光景了,小姐,奴婢始终为您不值,您至死都爱着的那个男人,原本以为他是真的冷心冷血,可没想到他竟然会为那个女子做这些,可是慕容家的那个小姐对他,呵呵…。”女子嘶哑的声音一顿,叹了一声,颇有些敬佩的意味:

    “那个女子倒真真是个冷心的……。”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她只是轻蔑一瞥,便已看得再清楚不过,慕容夜翎,那个女子不是一个轻易用权势温情攻势撼动的人,也许赫连易政最后——呵呵,她有些讥讽地扯起唇角,注定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想到这里她的嘴角绽开一丝报复的快意…

    殿下一定会替我们报仇!

    喃喃地抚挲着墓碑上的纹路,她可怕的脸上竟然绽放出美丽的缱绻,指骨间磨砺着石碑,有些刺痛,心中却是油然生出一种宁静:

    “至于那个秘密,您放心,老大人,您,还有咱们整个家族都不会枉死的,他这些年一直留着奴婢的这条命还不是惦念着能从奴婢嘴里套出当年的秘密——哈哈哈——他赫连易政简直是妄想!他终究别想得到!”

    语气开始有破碎的不稳,仿佛伤疤被揭开般血淋淋不堪回首,女子靠着墓碑无声的笑,眼角却是淌下了凄凉的泪,残破的容颜,沟壑狰狞,几许惨淡:

    “奴婢早就是个已死之人,他要不是见了奴婢的‘尸体’又哪里会放心把殿下交给慕容氏,您放心,殿下他一定会平平安安,何况,奴婢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王牌,她慕容氏要是敢食言而肥,亏待殿下,必然不得好死!”

    她一向不是个良善之人,只是恩怨分明罢了,当初在她家破人亡之际,是丞相救了她的命,而后小姐待自己亲如姐妹,殿下视自己为亲人,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原本在他们枉死之时她就该随之而去,也算还了这份恩情。然而,小姐临终前千难万难地保下她的这条贱命,她不能白白辜负了她的嘱托,这些年里,几度熬不过去,拼命撑着一口气,心中却有有太多的放不下,太多的无奈,她也想亲眼看着殿下长大,但是为了大局着想,只是她不能再继续留在慕容家的别庄——

    她若是不能成为殿下的助力,那也绝不能变成他的拖累……。

    长天如墨,星子无言沉黯在夜空里,被浓浓的云层湮没,似乎在躲避人世间的血雨腥风。

    宫院寂寂,滴漏幽幽的响着自己的节奏,回荡于寂静的宫墙内。太液池的水色、清冽幽凉,倒映着暗淡月光,一池菡萏已谢,残叶零落地浮在水面上,祭奠着萧条。天上明月,地上寒霜,大抵如是。

    秋夜霜重,寒的刺骨,又是一夜宵禁时,宫门戛然,层层阖上,宫闱内多数院落的烛火都已然熄灭,除了守夜的禁卫军依旧执勤站岗,多数的宫女太监妃嫔都已沉入梦乡,只有宫院深处,几盏将熄的残灯仍在秋夜寒风中不死心的挣扎。

    银色月华透过窗棂,淡淡地描摹着满室的冰冷奢华,寝宫内诡异地沉寂,夜翎缓缓地睁开眼,侧首看了看身边静谧酣睡的男人,思绪渐渐地沉淀下来,她锁眉沉思,清幽的眸子在夜里显得格外地清冷:

    那个女人竟然逃了出去!她不是担心她的去向,而是担心寒羽,万一她生死不明,那个孩子问起她的时候,让她如何交代啊,她不禁有些怒上心头!那个装疯的女人分明是不相信自己!

    可是依着她的身子状况,她又能去哪呢?她懊恼地闭上眼:都是自己失算了,竟然被那个女人给摆了一道,原本日防夜防居然忘了防她自己,扪心自问,自己也算对她仁至义尽了,是那个女人太不识好歹了!现在对于寒羽自己还能敷衍挡过去,可是以后呢?依着那孩子的聪明,总会嗅到不寻常处,她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蛾眉深蹙,她又开始头疼了——

    罢了罢了!随她去吧,是生是死,各安天命,她也算是尽人事了——

    让夜翎没有想到的是,再次相逢竟然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转身回看过往,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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