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日,几年不曾走动的孟源来府上香了。他柱根棍子,另叫孟平搀着,趁了一辆驴车而来。徐福管家不几年,如今的门房却还是老人,一眼就认出了他道:“三老爷,您也多年未入府了。”

    孟源拱手道:“老人家安好?”

    那门房忙将门开了,四处看了看,领着孟源朝西跨院去。孟泛这几日见结了陆钦州这门好亲,又陆钦州走的时候看面容还十分欢喜,正是得意的时候,元霄节在自己府中忙着治宴,要叫天佑夫妻带孩子晚上来家。他如今遭了黜,便在家下寻常事情上花上了功夫,就连厨下也要去盯上几回,就怕厨子做的不尽心。

    孟源来与孟泛相见过了,两人对坐良久,俱是无言。

    孟源忽而起身道:“不如我前去看看母亲吧。”

    孟泛按了他道:“我已叫人去通禀了,母亲的脾气你也知道,别咱们就这样去了惹她生气。”

    孟源自然知道李氏的脾气,仍坐下了。

    不一刻就见荷荷进来道:“老夫人大约身体不好,说是不见。”

    孟泛道:“既是如此,你身子又不好,就先回吧。”

    孟源叹了口气道:“我往年过的艰辛,又在床上躺了很久,如今挣扎着起来,为的也是想要在祖宗灵前上柱香,好叫他们知道不是我数典忘祖不尽礼仪,我这身体也不知熬到什么时候去,母亲那里若是仍有怒意,我是做儿子的,受了便是。”

    孟泛着:“既是如此,那你们随我来吧。”

    孟平过来扶了孟源,跟着孟泛便往方正居走来。各房的丫环们今日都还闲隙,在小荷塘边说闲话儿,有些都未曾见过孟源,便不禁多看了几眼。

    春儿拉着燕儿问道:“姐姐,这位老先生看起来面相倒是好的,只是怎的如此清瘦?”

    燕儿也是盯着看了半晌才道:“这是咱们府里的三爷呀,他如今怎的病成这样了?”

    说完便回六里居去了。

    孟源在方正居院中站了,见孟泛进去半晌无言,不一会便听到李氏的哭吼声:“没良心的狼子,白费了我的粮食的狼子,害了我儿性命的狼子,既然还能好好的走来了,为何大年三十不来上柱香,初一不来上柱香,偏要等到十五了才来?叫他滚,我这辈子都不要见他。”

    孟源跪了在院中高声道:“母亲,我知你心里怨我,只是如今儿也没有多久好活,不过想为祖宗上柱香而已……”

    李氏吼道:“滚,我这辈子也不要见你们这一房的人。”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王氏从院外走了进来,扶了孟源道:“大过节的不进屋,跪在外面做什么?”

    因王氏对孟源有怨,这些年都未曾相见过。这会儿她竟进来亲自扶了他起身,孟源忙做揖道:“大嫂一向可安?”

    王氏点点头,亲自扶了孟源往厅房走去。孟平扶着另一边,孟源便颤微微走着。

    进了屋子,王氏也不看李氏,亲拈了香点了,递给孟源与孟平道:“都是一家人,要想上柱香只管来便是,这祖宗又不是谁独一个的,要人管辖着。”

    孟源接过香拜了,磕了头,待孟平扶了他起来,仍是对着李氏隔栏后火炕的那一侧遥拜道:“儿多年未曾尽孝,今日给母亲磕头,祝您老福寿绵长,永远平安。”

    若从感情上来说,李氏对孟源也无多大厌烦,大儿子死了多年,他也未分到一星半点家产,况且日子又过的十分艰难,小李氏还是她在这府中的出气筒,除了小李氏她也不敢发落任何人。

    是以听到孟源来了,便要将被徐氏搓整过的那些恶气全发出来,若在平时,王氏也要给孟源一场气受,她俩各出场气,这年也就散了。

    谁知王氏今日倒做了好人了,而且这样大喇喇的刺着自己,李氏胸中一口老血也只能吞了回去,装个头晕包着被子睡了。

    王氏请孟源与孟平到六里居坐了,又叫燕儿着人治了一桌菜来,亲递了杯酒与孟源道:“你也很该打起精神来,如今平儿还小,三房一家还要你来撑起门户来。”

    孟源多年也王氏不相往来,今日见她又老又瘦,形样与自己不差多少,思及当年大哥何等威武神勇却丧于盛年,不禁愧道:“大嫂这样说,叫我如何自处,当年……”

    王氏道:“再莫要提当年,你大哥自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如今咱们很该为自己活着才是。”

    孟源饮了酒咳了半晌,孟平忙着替他拍被,又替他顺胸口。王氏看了,思及自己膝下虚悬,就想要孟平这样一个有孝知礼懂进退的儿子来,偏偏每次都叫孟泛阻了,心里不禁也难过起来,拿着帕子揩了两点眼泪。等吃完了饭,才又笑问道:“如今可做些什么营生?”

    孟源道:“前些时日,平儿他娘与元娇两个在西市上赁了间铺子,如今也打理好了,准备明日就开业卖馒头。平儿他舅家原就是在东市做这营生的,他娘又蒸的一手好馒头,这卖买想也是能做的。”

    王氏点头道:“本钱从何而来?要不要从我这里拿些去做本?”

    孟源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元丽那里当日给了些银子,我们索性制了一副家当,也是想要从此有个糊口营生的意思。如今开业就能挣钱的,那里敢劳大嫂。”

    王氏淡淡点头,专过脸揩了揩眼眶,强撑着笑陪孟源孟平吃完了饭,又叫厨下包了些过年时炸的肉丸子,鱼块什么的,叫孟源带回家去吃。

    临走还叫了辆马车来,付了钱叫孟源坐了。孟平躬身谢了王氏,王氏硬要给他包个红包,那知他这孩子虽身体瘦弱,力气却是死大,硬是推着还给了王氏,才跳上马车走了。

    小李氏在胡同口迎着寒风站了半晌也不见他两个的驴车回来,正在嘴里抱怨着孟源费钱费人非要走一趟去,便见一辆马车驶到了巷口上,纵上跳下来个少年,正是孟平。孟平将孟源小心扶了下来给小李氏扶住了,又返身从车上取下几个食盒来提了,几个人往家里走去。

    小李氏侧着瞄了几眼忍不住嘴角便扬了起来道:“你们回府还能蹭了吃的来,这也是靠了我的元丽如今伺候皇子的面子吧,如今你们还能怨我心狠?”

    孟平不语。孟源笑道:“今日倒在大嫂那里吃了一顿饭,她如今倒是想开了,还劝了我几句。”

    小李氏翻个白眼道:“她会想得开?她精着了,怕是想要叫咱们平儿兼挑给你灌迷魂药吧。”

    “我决计不要兼挑。”不等孟源开口,孟平撩下一句硬话,提着东西先进门了。

    他见院中灯黑火暗的,回道问小李氏道:“我大姐了?”

    小李氏扶了孟源进门,见家中黑灯暗火那里像个有人的,也惊道:“我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在床上睡着,这会子到那里去了?”

    孟源上了炕裹了被子咳了会儿,指着孟平道:“快,快去外面找一找,先到馒头店去看一看,不定她不放心摊子到那里去了。”

    孟平一溜烟跑出去了。

    小李氏揭了食盒看了,又拈起来尝了尝道:“这是大嫂自家小厨房里的东西,她家丫环们口细吃东西慢,快馊了怕倒掉了可惜才送给你们。”

    孟源几年未曾行动过,今日出了这一趟门便累的不能动了,趟在炕上喘息着。小李氏倒了碗水来,侧身与他同半躺了,扶起他慢慢喂他喝了道:“你可舒服了些?”

    孟源此时困极累极要睡了,仍是不放心元娇。拉了小李氏手道:“你不用管我,快去找找元娇去。”

    小李氏替孟源掖了被子,又将火炕添热了。自己也披了件厚衣服出来找元娇,才走到巷口,就见元娇托着个与她身量差不多的男子一边走一边笑着。

    暗影中看不清那男子身影,因身形瘦小,元娇还当是孟平,试着叫道:“平儿,元娇?”

    元娇忙松了那人的手向前几步迎上小李氏道:“娘你怎么来了?”

    李氏向后张望道:“那人是谁?”

    元娇不耐烦道:“不过是对过油坊的秦油郎罢了。”

    小李氏拉了元娇轻声道:“你好好的惹他做什么?虽那张氏言道是要代子休你,你这里又无放妻书又无公文的,叫刘有捉了可怎么办?”

    元娇甩了李氏的手道:“刘有早死了,我都当没那个人了,你老提他做什么?”

    小李氏方才那点儿喜气全没了,压着怒火道:“你说他死了可没用,他若从洞庭湖回来见你与这油郎在一起,告到官里终究还是你吃亏。”

    元娇道:“我说他死了就是死了,西市上早有人传言说刘有舅舅的船在洞庭湖遇风浪翻了,你不过整日忙不知道罢了。”

    她又跑回去给那矮瘦的秦油郎耳语了些什么,那秦油郎便走了。元娇自己也不理小李氏,径自往家里走去。小李氏顾着街坊邻居们耳朵尖,不敢吵起来,她赶上几步拉住元娇道:“你跑什么,平儿出去找你到现在还不回来,我们快去找找他。”

    元娇听了也不当什么,只又跑回去跟那秦油郎耳语了几句,便仍回来对小李氏道:“平儿再能去那里,不过是去西市了而已,我叫秦油郎过去捎他一句话,他自然就回来了。”

    等进了门,小李氏便不客气了,指着元娇骂道:“那刘有好歹还是个贡生,这油郎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亏你也能看得上他。”

    元娇拿了瓢从缸里舀了水出来喝了,甩了瓢道:“你糊的那炉子生不起火来,只会倒冒死烟,我今唤了他来糊炉糠子,这也有错了?你若请工匠来,不得要个一二十文的?”

    小李氏被钱勒的差点断过气,平生最要紧的就是银钱,听了这话便也不再言语。?不一会儿孟平一头汗的冲了进来,见元娇在这里,也是嚷道:“大姐你好大的胆子,这半夜了也不回家?”

    元娇瞪了他一眼道:“温你的书去,小孩子家家管的真多。”

    小李氏弄了些丸子氽了个汤,要元娇与她同吃。元娇抚着肚子道:“我今儿在外面吃过了,很饱的,不想吃了。”

    小李氏一个人连汤带丸子泡了点杂粮饼吃着,见元娇坐在炕上拿点绣活做样子,却是一针不动望着窗外,显然是春心萌动的样子。

    小李氏终又忍不住劝道:“你前两月才小产过孩子,如今很该好好养一养,铺子有我等闲不用你照看,明天起你就先呆在家里,养上一月再说。”

    元娇甩了绣活瞪了小李氏一眼道:“你们俩的能耐也就在我这里说道,秦油郎替你做了个大风箱了,既然不要我去,明儿你亲去提吧。”

    她自打小产了孩子,脾气变的极坏又难琢磨,说话便带着刺。小李氏心想着一个女儿已经去了,对这一个反而就下了十二分的气,等闲不与她计较。方听着她说起风箱,心里便又乐了起来道:“有多大,关键是要风大顺手。”

    元娇翻了个白眼,蒙头自睡了。

    次日一早一家子人清清早起了才要去西市,就见门外进来两个小厮行礼道:“我们是清王府的奴才,娘娘要我们来接了四少爷去与她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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