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氏带着两个女孩子,却是叫蒋仪眼前一亮,她们俱是中等身材,骨肉均匀丰纤合度,大的瓜子脸,也是一双杏眼,眉目间亦是有些愁容。小的一个鹅蛋脸,眉深目遂,肤白如脂,却是一幅稚气的样子,面上神彩飞扬。

    蒋仪款款起身,到了小李氏面前道:“三舅母一向可好?”

    小李氏往后退了两步,细瞧良久才道:“这可是仪姐儿?”

    蒋仪道:“正是,多年未见,大妹妹都这样大了,小妹妹我竟未曾见过。”

    小李氏手摸袖筒半晌,方才道:“我并不知你在这里,身上却是什么见面礼都未曾带着,委屈你了,改日再给你补上吧。”

    她又指着两个女孩子道:“这两个是你妹妹,大的你见过,是元娇,小的叫元丽,今年也有十三岁,也是大姑娘了。”

    蒋仪忙道;“三舅母不必如此,我也不知妹妹们在这里,也并未备得什么好东西。”

    饶是如此,她还是让抱瓶拿了两枚戒指过来,给元娇和元丽一人给了一个。这原是昨夜李氏备给她做送王妃家清凉郡主的见面礼,她挑了个戒指来给了这两个妹妹。

    厮见过了落坐,蒋仪细细打量小李氏,方觉得她日子过的大概有些落迫。她混身除了头上一支包银扁钗,再无任何手饰,就连耳中,也只是插着两只茶叶梗而已。她身上一件江户紫的长衫,肩头手肘都褪了颜色,因是坐着,蒋仪并未瞧见裙子,想来也不会太好。元娇与元丽都是桅子色短袄,也是半新不旧的,两人坐在那里,一个眉眼观心,一个神彩飞扬,她两个也是通身上下无一点首饰,耳中也只插着茶叶梗。

    许是见蒋仪盯着看,也许是小李氏心虚,因而笑道:“我们一家子竟是没有戴金银的命,饶是什么东西戴了,耳朵都要红肿,就这茶叶梗最好用。”

    蒋仪忙笑了笑道:“正是如此……”

    话未说完,就见小李氏对着身边伺候的王府婆子道:“方才我带来的食盒可是已经提进来了?那是我今儿早早起来特意给王妃蒸的大馒头,她在家就最爱这一口,我这有几个月没有来,想必她也想这东西了,可要早早替她带进去。”

    那婆子忙忙的点头,轻声道:“姑奶奶不必着急,已经带进去了。”

    正说着,边有小丫环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几杯茶奉到小李氏并两个女儿面前的小桌上,躬身退出去了。

    小李氏和元娇并不动这茶杯,元丽却是掀了盖子闻了闻,嘴上便勾出满满一笑,她这一笑,两嘴角便是两个圆圆的酒窝。这茶浓香扑鼻,想是加了花草水果,闻起来十分令人垂涎,元丽端了茶杯刚要喝,又瞅瞅小李氏,见小李氏目光如冰刃般,便撇撇嘴将茶放下了。

    她不放还好,她这一放,蒋仪就想起自己早起喝的那两大碗汤来,大概是身随心动,竟隐隐有了尿意,因是在别人家中做客,又是王府,做为闺中女子,自然羞于向人借尿壶,只能挨着,是以必要以少喝汤水,或者不喝汤水为好,蒋仪如今已有一肚子的汤水,就更不敢喝水了。

    因屋中客人多,婆子丫环们也不好再躲出去,竟是站了半屋子的人,又都劝着要她们喝些茶水,小李氏与两个女孩子十分抵不住了,也只是放在唇边沾一沾而已,蒋仪便也有样学样,只盼着清王妃元秋能早些见过她们,也好叫她们脱了此处,快快回府。

    如此直等到了中午,王府中的下人们还是一惯的热情,抬了一桌饭进来,一张炕桌上摆的满满当当,有三鲜笋炒鸡子,煎三色鲜,淳菜腰,蛤蜊肉,汤酿狮子头,并一大碗槐芽冷淘,再配着白莹莹的碧梗米饭,如此炎炎夏日,让人看着也是胃口大开。

    那婆子却还笑道:“不过简单饭食,姑奶奶并表小姐们将就着吃上些,王妃如今虽处理了事情,却还要陪着王爷用饭,过了晌午有时间再见你们。”

    小李氏先到餐桌前坐了,便堆着笑道:“都是自家人,我看妈妈们并这些个姐姐们也都累了,已是饭点,你们尽可去吃饭,不必管我们,我们都是娘家人,不会拘谨,又不要人伺候,你们快去吧。”

    这些丫环婆子们嘴里虽说着:“那里敢,姑奶奶好生用呗。”

    却一个二个渐渐告退下去了,只留下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环站在外间添茶倒水。

    方才那婆子们本已将小李氏的食盒给送了回来,小李氏便将那食盒摆在桌子上,这会儿见大丫环们都去了,便指使元丽去将食盒取来,元丽嘟了嘴道:“我不去,丢人现眼!”

    小李氏瞪着眼道:“快去,你若再不去,回去的时候就你走回去,我坐轿子。”

    元丽这才起了身,去将那食盒抱了过来,递给了小李氏。小李氏抱了食盒,对着蒋仪笑道:“你家里现在想必也是历县的大户吧,平日里大鱼大肉吃的必定不少。”

    蒋仪道:“却也不是。”

    小李氏抛了个令蒋仪恶寒的媚眼道:“何必如此推辞,你母亲虽去的早,却是揽钱的能手,她那分家业,何时才能花完?”

    蒋仪心道她必也不知自己在庵中修行的事情,又何必多说,便不再说话。因小李氏为长辈,她不说开席,几个女孩子便都坐在桌前不动。

    李氏将那汤盆里的狮子头都挑了出来,放进食盒内层的一个大碗里,笑着对蒋仪道:“你三舅父最爱吃狮子头,王府里的味道却是独一味儿的,我今给他打了去,你喝些汤吧。”

    蒋仪便道:“是!”

    李氏又将好蛤蜊肉并炒鸡子都整盘打进了食盒内,将淳菜腰也在碗边围堆到高起来实在装不下了,方才盖上食盒,对蒋仪道:“这冷淘清淡,倒也配饭,你们快些吃吧。”

    元娇一直不发一言,端了碗就扒白米饭,元丽却嘟着嘴吃了些冷淘,小李氏筷子不见动的快,嘴上却是吃个不停,那一盆冷淘一会儿便完了,只有那盆汤,始终未有人动过。蒋仪也扒完了面前的米饭,将碗放下,就见两个小丫环进来撤了桌面,又请她们在客厅坐了,端了几杯沉香水过来。她们如何敢喝,也只讪讪坐着。

    此时蒋仪才明白过来,为何这些婆子丫环们到了吃饭时间却不伺候着,要全都退出去,小李氏这个吃法自己不觉得难堪,王府里这些见惯富贵的丫环们都不愿意多看的。

    几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阳光照进屋了来,越发的热了,面前放着冰饮,却不敢多喝一口,只这样沉闷的坐着,蒋仪暗道徜若每次来王府,都是这样冷遇,李氏还能一次次来,可不是她当年的性格。她当年是个孤冷倔的性子,受不得半点闲气,又丈着自己是李家嫡女,配给了一个庶子,常觉没脸,给孟泛闲气受。

    小李氏是李氏娘家堂亲家的侄女,因是边族,父母在京中开了个馒头坊,蒸的馒头却是极好,小李氏也是打小揉面烧火的,所以很会做的一手馒头。她自觉一个嫡女嫁了庶子,颇有些怨气,李氏却觉得她一个寒门小户女子,能攀上孟府这样奴婢成群的人家,也是自己的抬爱,是以两个便渐渐有些不对付,蒋仪当年来府,就亲见李氏磨搓小李氏,也不是一回两回。

    清王府内院,高檐阔柱下的房廊上凉风习习,院中大铜盆内鱼戏荷间。此时刚才用过早饭的孟元秋,打发了前来商讨事情的家下人等,一身素罗大袖配十二间色裙,她肩宽体长,款款而动便是满满的贵气。元秋捡了几粒鱼食喂那铜盆中的锦鲤,轻轻投下去,荡出一圈涟漪便隐去了她龙蕊髻上碧光莹莹的翠玉琼花。

    待她将两口铜盆里的鱼都喂过了,方才转身看向跪在一角的青青道:“却是有什么要事吗?”

    青青忙将信从怀中掏出,双手奉于头顶道:“回娘娘的话,大夫人因思念娘娘过甚,又见今日表小姐来此,便叫奴婢带书信一封来给娘娘。”

    那王妈妈上前将书信接了,双手奉于孟元秋。

    孟元秋并不答话,仍是回头望着铜盆,良久才道:“我怎么记得你是祖母身边的丫环?”

    青青伏身道:“正是,奴婢原是大夫人留下来的,却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七八年了。”

    孟元秋转身回了屋子,在一张铺着玉簟的圈椅上坐了,将那信拆开来看。她愈看眉头皱的愈深,站在一旁的王妈妈知道王妃平常喜怒不形于色,如此皱了眉头,显然大妇人信中说了什么重要的事,因此时一众丫环婆子们都在廊下伺候,身边并无旁人,便问道:“奴婢斗胆,可是大夫人有什么重要之事,奴婢看娘娘似有忧心。”

    孟元秋叠了信纸又装回去,叹道:“母亲惯常忧思太多,所以身体总是不好。”

    王妈妈道:“即是如此,老奴改日着人请夫人来王府一聚,叫郡主在她眼前笑闹一番,必可展她忧虑。”

    孟元秋沉吟良久,却不置可否,而是命王妈妈将青青唤了进来。

    青青在外间等了良久,忽见王妈妈出来道:“姑娘,你的好日子来了,且随我进来回王妃的话呗,只是她问什么,你必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这好事也就只此一回了。”

    青青忙磕头道:“多谢妈妈提携。”

    进了屋子,青青只觉得满目光辉,却不敢抬头一看,随着王妈妈的手引跪下磕了头,就听上首的孟元秋问道:“我却问你,这表小姐蒋仪是何时来府的?她随谁而来的?”

    青青道:“回娘娘的话,表小姐是三日前到的咱家,送她来的是一个叫陆钦州的官员,这官员在大门上递了拜帖,老夫人听说了之后便出去到正厅去见了他,去时正是奴婢随着。”

    “哦,那陆钦州当日说了什么话,你且细细跟我说来。”

    “奴婢见那人也未曾穿官服,却是平常家下老爷们穿的衣服。来了也不坐,跪着给老夫人请了个安,就道,自己是在历县官道上遇到的表小姐,当时天黑不久,他在赶道,不知何时表小姐的后脑久便给他的轿子撞了。后来带到官驿,听了表小姐说与我家有亲,方才带她来此的。”

    “他还说了什么?”王妈妈问道。

    “再未有什么……对了,临走时,他忽而又说道,当年咱家大爷曾托付他照拂姑奶奶,他这些年却并未曾履行过承诺,如今还是碰上了表小姐,才知姑奶奶已去,心中十分惭愧,也问大夫人的安好。”

    元秋仍是无话,王妈妈便将青青带了出去,不刻又折了回来,蹑脚站在元秋身边,就听元秋道:“二姑母与母亲一直不睦,蒋仪表妹这一来,母亲睹物思旧,就中便更有些不好了。何况,她即是在庵中清修,又怎会如此蹊跷就撞上了陆钦州的轿子,母亲觉得此事不止那么简单,我怕她为此忧思太过。”

    王妈妈弯腰轻声道:“奴婢方才见了那蒋家小姐,穿的竟是你当日与王爷相面时的衣服,看人才却是十分的相貌风流。”

    元秋挑了挑眉道:“竟能穿我出嫁前的衣服,母亲心中本就不适,也不知是谁去她那里讨的衣服,不是存心让母亲心中难安吗?”

    王妈妈从小在她身边,最知她的脾气,听这口气元秋显然是动了怒,便也不再说什么。

    元秋思忖许久才道:“这事再没有别人,想必是四房的主意,徐氏必是打了二姑母当年那份嫁妆的主意,有心要讨好表妹,好将她留下来。”

    王妈妈这才道:“奴婢以为四夫人原来是最体贴大夫人的,也最与大夫人心意相通,想来应该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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