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点头道:“正是如此,咱们也就五陵山绝顶的相国寺是一好去处,可惜我为身所累,行动便要大费周章,不能常去拜望的。”

    元秋见圣人面前摆着一卷经书,正是蒋仪抄录过的那卷,便笑道:“塑像不过先师,恭敬却不必日日在跟前,佛祖在心中,刻刻敬着,也是一样的。”

    这话很是说到了圣人心里,她点头道:“如此好东西,这样放着,只怕蒙了尘,我欲要绣一大张帷遮来盖住它,宫中却无这样大的绣绷。”

    元秋道:“我娘家二叔家的二儿媳妇,家中开着京中最大的绣庄,若娘娘喜欢,我便叫他绣了来,也是一样的。”

    圣人道:“既是如此,必要绣一卷经书在上面,才更有诚心。你送来的这卷经书,字就写的很好,不如仍叫抄经的这孩子书了,绣出来也是一样的。”

    元秋自然无有不应的,忙起身跪领了,就听圣人又道:“如今就要大选,太子宫里是早有人了的,他二哥宫里萧阁主隔三差五放里添人,人也不少了,唯有三哥,如今也到了年级,虽陛下说他性子不定,不必太早替他择个人选,我这里却不能不替他择办,如今他即到了宫中,虽在外面行驿住着,贴身没个人使唤,倒叫那些阁主们说我存私心。”

    元秋道:“即是如此,娘娘便在今秋大选的娘子里替他择个奉仪,也是一样的,初位虽卑,也占着一个位置了,阁主们自然不能再说什么。”

    圣人点头道:“正是如此了,只是这个人却难选,家下底细不知的,也不能给他,咱们家里沾亲带故的,给了要叫人说我偏心,不如替他择个相貌美的,大家都高兴。”

    元秋自然便想到了元丽,她如今是自己心头一块大患,又言语出脱,行动无缰,到了尚宫及各位阁主考教时,再别露了马脚,却是给圣人和她丢脸,还有推脱不了的罪责,不如就此指给李存恪,不入大选,反而能省她许多心思。

    思忖到此,元秋便道:“妾这里倒有一个人选,相貌是一等一的,又是我娘家庶妹,因早分了家,旁人自然疑心不到娘娘这里。”

    圣人却有犹疑道:“三哥迟早要出京的,就算不出京,陛下终究不喜他,既是你的庶妹,介时若有差迟,却叫你难以向娘家交待。”

    元秋自然不愁这些,小李氏既然敢先斩后奏的把元丽送入宫中,摆明了就是出脱累赘,不管死活的境地,如今不过早死晚死,能让元丽再多活几年,也是她的造化,这与自己有何干系,是以便道:“不过是个庶妹,能为娘娘分忧,是她的福份,那里还有挑拣的理?”

    圣人面上虽无动色,却也缓缓点头,便是同意此事了。

    这里既已为元丽定下名份,大选便不用再去,只等圣人面见过,便可以一趁小轿送到行驿去,为李存恪做奉仪了。

    元秋因怕元丽言语出格,冲撞了女官们,自己亲到后殿来提人。来时正值午休时节,见她与一群正值芳龄的女子挤在大通铺上,身上穿的仍是平常去王府见她时的那件襦裙,头上枕着个扁扁的包袱,分外寒伧,心道这小李氏也真是狠心,即便把女儿送去发卖,也好挑拣两件体面的衣服穿穿。

    她倒好,竟是分文不舍的。

    元秋叫云碧青仙两个又将包袱皮里自己带的衣服替她打扮了,方才带到圣人那里。元丽虽小,也知如今到了天家,不能随心所欲的,又兼长姐拉着一张脸,便知是小李氏自拿主意惹了她的怒气,却是表现的极其乖巧,但因不识礼仪,也只能是僵僵站着,规矩行礼也僵硬的很,只一张脸长的漂亮,便掩去了这许多缺点。

    圣人远远见了一眼,便再不忍相看,待元丽告退了,才对元秋道:“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妙人儿。”

    元秋心知圣人觉得她不怜姐妹,有些太过绝情,但若不如此,再找一个不相熟的女子送去,又如何能得知三哥那里的消息。圣人察觉自己显露了心思,忙又原话道:“若她有造化,三哥将来到个山高路远的所在,封一方诸候,她有今日的功劳,一个阁主是少不了的。”

    是夜元丽即已出了宫,因是清王妃庶妹,圣人特恩赐她到王府梳洗打扮一番,才送到行驿去,元秋便早早叫人带了话,要小李氏到王府见元丽最后一面,此后再要见面,便是难了。

    孟源家里,小李氏因徐媚娘回了许说刘家已经应了,要她准备订婚礼,她理了一日的东西,累的腰疼腿疼,偏元娇不知去了那里,一分忙也不能帮。她盘算着明日要乍肉,要蒸年糕,要做馒头,都要提前卖好东西,正在厨房炕上盘算,就见两个王府的小厮冲了进来道:“夫人大喜,快快备些东西,与您家二娘子见上一面,因是王妃庶妹,才有的恩情,过了今夜,日后再不能见了的。”

    小李氏方才送了女儿入宫,此时大选还未开始,心道莫不是真有那位贵人一眼相中,直接将人提走了。她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巨喜,手都抖了起来,嘴更是合不拢了,解了围裙擦擦手就要往外走,却见又有一个婆子进来道:“这会子四小姐怕还没有出宫,着急麻慌的做什么,夫人您收掇一下,有什么要替她捎带的念想儿,或者是她喜欢的吃食做上一口,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回了。”

    小李氏听了这话,心里猛然如被什么撕了一口一般,脚一软滑,差点就伏在灶台上起不来,忙问道:“四小姐如今是被选到那里去了?”

    那婆子站在外间,也不肯进她这烟熏火燎的地方,高声道:“我们那里知道,不过是娘娘传了话出来,叫您到咱们王府见她一见。”

    要送元娇大选那日,清清早起来她才忽而说自己怀孕了,进了宫就是欺君,怕一家都要杀头,小李氏又急又气,把全家骂了个半死,才急慌慌把元丽梳洗一番送了去,此时方才想起元丽脚上两只鞋子都还破着洞,衣服也没有好的一件,忙要开箱寻件好衣服,拿双好鞋子出来,及至开了箱子,又见里面不过堆着四五双鞋,都是要预备给元娇陪嫁的,转念道:元丽及有了好去处,怕也用不上这些东西,她平日在家顿顿菹菜杂面汤饼,平日最爱吃点好的,因家贫也常不能遂心,不如就给她做点好东西端了去更好。

    这样想着,又掩了箱拢,到灶上一个粗瓷圆翁里摸出两块腌肉来,细细切成片,剥了些葱蒜来生火炒了出来,炒了热腾腾的一碗葱蒜爆咸肉。

    将肉炒好了,盯了半晌,又想起孟平许久没有吃过肉,最近因操心学业,都瘦了许多,不如将这肉留了给孟平吃,给元丽炒两个鸡蛋也是一样的。横竖她今后要发达了,什么吃食见不得。这样一转念,便又到后头摸了两个鸡蛋出来,磕在碗里要炒,搅开在碗里,见不过盖着些碗底的样子,心里嫌少,再摸了一个出来加进去,仍是嫌少,便索性到缸里添了些清水进去,又清溜溜的不成串,便又到柜子里摸了把白面加进去,趁着方才炒过腌肉的油炒了黄澄澄的一碗出来,切了半个馒头,装到了平日去王府时带的那只食盒里,擦净了手又到了厅房,对孟源道:“方才外间来人你听见没有?”

    孟源嗯了一声,小李氏又道:“我这会儿要去见元丽,以后怕再不能得见,你有什么话要我带一声没有?”

    孟源深恨她自己做主把女儿送进宫去,但如今他自己都是个瘫子,说话也没人听的,想着自己一个娇生生的女儿,花骨朵儿一样,不知被小李氏糊弄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比死了还不如,那里能说出什么话来,只仍望着房梁发呆。

    小李氏啐了口呆子,便出来提了食盒,坐上王府马车摇摇晃晃去了。

    到了王府,仍是平日等客的那小院子里,直等到夜黑透了,才见元丽抱着个扁扁的包袱走了进来,不知谁替她打扮的,却也穿的绫罗绸缎锦罗纱裹的,元丽本就生的绝色,平日粗衫都掩不住丽色,又骨肉纤匀的身材,此时有罗纱衬体,便是皇家贵女,也没有她那样的容貌。小李氏心道果然还是我狠了心的好,狠心逼出去了,王妃就会替她找门路,这不,一样绫罗绸缎也穿上了。

    小李氏将那食盒揭了,把那碗鸡蛋端了出来,又将双筷子在自己身上揩了揩递给元丽道:“快吃吧,前儿娘心里发气,把你打狠了,如今……”

    元丽几日在宫里都未曾吃好睡好,拿过筷子端了碗就刨,刨了两口抬头笑道:“娘又给弟弟炒肉吃了吧,这鸡蛋都有肉味儿,真好吃。”

    小李氏听了这话,那里还仍得住,泪珠儿便齐齐滚了下来道:“是你姐姐不争气,害你这样小就要离家。”

    元丽就着馒头刨了那碗鸡蛋,见两个宫里的女官时时在窗前晃动,知自己不能再呆的久了,放下筷子道:“娘,我也不能久呆的,你回去的时候叫辆马车。”

    她塞给小李氏两个铜板,小李氏摸出来一看,还是当日自己塞给她的那两个,哭的站都站不起来,见元丽已经出了门去,忙又追了出来,直跟着到了大门口,一壁走,一壁见元丽穿的仍是那两个前面破洞的鞋,心里又悔又气,不住的揩着眼泪。

    元丽临要上马车了,回头见小李氏蓬头乱发缩着双手站在灯影深处,想到大姐姐元秋方才嘱咐过的话,知道此生是不能再与亲人相见了,心里疼的刀绞一样跑了过来,猛得抱住小李氏道:“儿走了,以后就没人替娘挑水劈柴了,娘不要太累着,平儿如今也长大了,要他也干点活儿才好,古来的状元,多有在家劈柴打水的,不知生活苦,那能理解学问,学问本就是生活里的一点一滴里垒起来的。”

    元丽从小不与小李氏相亲,见她对孟源不好,心里便存着厌意,但她总是小李氏肚子里出来的,又每日里只干些粗活累活,比孟平和元娇更知小李氏的辛苦,这些话原存在她心里许久,等闲说出来又要惹骂,此时思索再三,便想着法子说了出来。

    “待儿走了,少一张嘴吃饭,娘就对爹好一点,莫要再骂他,平日多替他换被褥,天晴就扶出来晒一晒太阳。姐姐性子软弱,嫁到夫家必要吃苦,娘要多看顾她些,莫叫她吃了亏。”

    听了这些话,小李氏悔到肠子都要烂了,只是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元丽替她抹了眼泪,摘了发间的柴草,转身上了马车。

    小李氏此时孑然一身,站在无尽的黑暗长街,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才好,忽听后面有人道:“给三夫人也架辆车,送她回去呗。”

    小李氏忙回头看,见王妈妈站在那里看着她,点头道:“有劳妈妈了。”

    王妈妈并不接话,扶个小丫头,转身进门去了。

    元丽方才吃的急了,又吃的太饱,在马车上便不住的想吐,又不敢叫车夫停车,两旁毕竟还跟着一溜水的女官婆子们,这样直忍了不知多久,才见马车停下,等马车一停,也不等人掀帘子便冲了出来,寻个灯影照不到的地方,哗啦啦把方才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那些女官们见这女子很不成个样子,若是过去看见了,又是对她不尊重,碍着元秋的面子,也只能是站在那里眼观心的等着,等元丽吐完了,方才过去提醒道:“小娘,此是行驿,我等去通禀,您在马车上等着,待三官家允了,再来请您上去。”

    元丽只得又回轿中等着,过了不许久,两个女官撩了帘子道:“小娘,官家允了,您随我们来吧。”

    说是行驿,其实仍是一处府弟,专为在外有封地的王公们回京朝圣而设,倒也十分宽绰,元丽随那两位女官走了许久,才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到了大殿外,那两个女官进去说了些什么,便就此离开了。元丽一人站在外间,听里面静悄悄的,不敢进去,亦不敢走开,等了许久,才见有个老宫人走了出来道:“小娘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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