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重重,树木莽莽,扑簌簌的落叶纷纷扬扬,为雅致的庭院秋色缤纷。

    夜色渐渐临近,庭院楼阁之中缓缓亮起灯光,光线穿梭折射,照得秋意深浅的庭院光影朦胧绮丽。落叶簌簌飞扬之中,将淡淡的光流转得斑驳阑珊。地上的落叶擦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道人影平稳的走过。随后又抬手拂去落在肩头的叶子。

    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高大参天的树木枯黄凋零,落叶一吹就掉。这树夏天还是蓊蓊郁郁苍翠盎然,才刚刚入秋,就已经枯黄凋落了。

    二十几年了,这树,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没变过。日复一日,年如一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而这庭院之中的人,这京城之中的人,有的一去不返,有的来了之后就再也出不去。

    他看着远处的围墙,宅院的围墙很高,别致独韵,青瓦琉璃连绵开去,将庭院围了起来。

    他看了会儿,这才抬脚准备回房,刚要转身,却听见身后管家的声音,“少爷,老爷请您回来之后,就去他书房一趟。”

    “我知道了。”

    他正了正衣冠,没察觉什么不妥之处,就去了书房。书房内灯火通明,一盏琉璃炙热的灯下,端坐着他的父亲——顾昭谦。

    顾昭谦自那次寿宴之后就不再过多参与朝政,留在府中清心修养,让世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清心无争的人,并不会有什么狼子野心,也让皇帝对他放心。

    可只有顾明朗知道,身在这皇城之中,一旦进来了,想要回避都不可能。

    他看见顾昭谦梳得整齐的头发上泛着淡淡的光,那光泽泛着银色,好似白发。他心头一痛,一时气息难平。

    “爹。”他低声叫道。

    顾昭谦这才转过身来,那张沉毅的脸微微缓了缓,“你来了啊,”他略微抬起眼皮看着顾明朗,见他身姿挺拔,面色刚毅,站如青松,眉头微微一展,“身上的伤都好了吧?”

    顾明朗端正地站在案几之前,点头,“好了。”

    顾昭谦蹙眉,抬手沉沉的敲了敲案几,“别怪为父狠心,只怪你太冲动行事。我打伤你,你也应该清楚是为了什么。”

    顾明朗眼眸之中飞快地掠过一抹苦涩,轻微地点头,“我明白,一是对我的惩戒,二是,让人相信我真的受了伤休养了些日子。”

    沉默了许久,明亮的灯火跳了跳,爆出一瞬的光亮,顾昭谦站起身来,微微瞥着他,“听说,楚王南下时,遇到刺客,有刺客发现他经过了宜水镇?我让人暗中查了查,我的人也发现了宜水镇木淮山的坟墓似被人动过。这似乎有些凑巧。”

    顾明朗轻垂着眼帘,眼睛之下一片阴翳,看不见他任何神情。他轻声道:“我也不清楚。”

    “是吗?”顾昭谦微怒,“你难道,不是怀疑楚王身边那个侍女的身份才……”

    “不是!”顾明朗立刻否认,“我并没有怀疑她,我只是……只是知道有人想要杀楚王……我曾经与他交好,还欠过他好多人情,又与他师出同门,所以才想去救他……”

    顾昭谦一笑,笑意讳莫难测,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顾明朗的肩膀,顾明朗卸下身上的力气,肩膀被他压得微微一沉。

    “知子莫若父,你在想什么,或许我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况且,你的心思和行踪,连楚王都瞒不住,又怎么瞒得住我?”

    “我……”顾明朗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还很矛盾。”顾昭谦神色凌厉,“可是这京城之中,瞬息之间局势千变万化,哪儿容得了任何人时刻纠结在矛盾之中?你看看楚王……”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该出手时就出手,时刻将心思都用在了刀刃上,这才是一个为政者该有的决伐。如果他行事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他如今怎么会在朝中独当一面?谢家,顾家,楚王府,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势力小党派,哪个没有被他算计过?”

    顾明朗脸色阴沉,沉默不语。

    “你以为,昭阳公主驸马的案子是偶然?你以为,顾家如今只能悄然沉退,在朝中失去地位是偶然?有些看似偶然的事情,都被楚王利用起来,变成必然了。”顾昭谦摇摇头,喟叹一声,“审时度势、运筹帷幄,又知人善任,其实他才是一个帝王人选。只可惜……”

    顾明朗自然明白顾昭谦所说的每一句话,只是心中百感交集,无言以对。

    “顾家……”顾昭谦闭了闭眼,“前些年,所有的风雨和血腥,你大哥都替你挡了,只可惜,你大哥如今在天牢之中,朝不保夕,若是有朝一日顾家覆灭,别说是你大哥,就连你和我,你的母亲,还有顾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也会难以自保。”他转身,灯光之下映出他依旧挺拔的身影,“明朗,爹老了,若是爹再年轻个几岁,自然是愿意为你挡风遮雨。只是……如今顾家,只有你一个人了。”

    顾明朗全身一僵,心头大震。

    “所以,到底该如何选择,到底该站在哪边,你心里要清楚。若是有朝一日,朝中行事大变……”顾昭谦转身,眼睛鹰隼般看着他,“不管日后朝中谁为王,顾家要么光荣煊赫万世,要么,最差也是要……全身而退,你懂吗?”

    “那母亲……”顾明朗蹙眉。

    “你母亲是顾家人,自她嫁到顾家起,就应该知道,一切要以顾家的利益为上。”

    顾明朗点头,“爹,我会……以顾家利益为重的。”

    顾昭谦很是欣慰的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色依旧苦闷,怅然若失的模样很是沉痛。他皱眉,“如今顾家在朝中的势力只剩下你一个人,若是上顾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也会责备。若是有朝一日,你爹我下去见了先祖,也会颜面无存抬不起头来。如今顾家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虽然不能想办法恢复先祖时期的风光,但是也要保证顾家在朝中的势力不倒。你是顾家的孩子,你是我的儿子,你姓顾,你应该明白。”

    顾明朗郑重地点头,恍惚间,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依稀回忆起往日的欢声笑语,少年时光里高头大马之上,饮酒醉卧,沙场点兵的豪情与逸致。还记得曾经出京到西北时,前来相送的不是家人,而是楚王……

    那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何曾想过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

    不,或许只是他没想到,宁无忧早已有所料。否则,宁无忧又怎么会他临走时送他一壶酒,还告诉他,这一壶酒,送你。

    送你……是将酒送给他,还是,以酒诀别呢?

    宁无忧早就知道,不管他是在朝堂之上闯出名堂,还是在沙场之上立下战功,他都是顾家人。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少年情谊所言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又突然想起宁无忧身边的木梓衿,他对她最深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那场乱葬岗验尸之中,分明那么浑浊恶臭的环境,她却清卓盎然。他曾经几度怀疑,她根本就不叫红线……

    她所会的一切,验尸、破案、清绝傲然的姿态,分明就是在与另一个人重合……

    那时他年幼,还记得府上一次宴饮,有个女人与母亲交好,随后母亲就当着很多人的面开了个玩笑,为自己与那女人的孩子订了亲。虽说是玩笑,可他那时记得清楚,孩童时期的认真,会坚持会执拗,所以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红线……真的是红线吗?

    为什么分明就是他先遇见,先承若,却依旧被宁无忧抢先了呢?

    有些不甘心!

    “楚王身边那个红线……”顾昭谦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明朗,“南下的时候……”他顿了顿,“没让人除掉她,如同放虎归山啊。她这个人怕是留不得。”

    顾明朗脸色大变,声音变得沉痛又急切,“爹,不要伤害她……”

    顾昭谦冷笑一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无妨,是留还是不留,我不会做主。”他眯了眯眼,“毕竟她是楚王的人,动了她,不啻于冒犯了楚王,与楚王正面为敌,顾家如今不能和楚王明面上对峙,所以……”

    他的话虽然没说完,但顾明朗听出其中的松动,猛地松了一口气。只是他心知肚明,若是有人拿木梓衿做文章,或许是等于抓住了宁无忧的软肋……

    “好了,”顾昭谦轻轻笑了笑,很是慈蔼,“你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就好。不是我要逼你,而是不得不如此。”他欣慰地笑了笑,“夜深了,你也才刚刚回来,去休息吧。”

    琉璃灯盏之中烛火摇曳,顾明朗微微垂着头,轻轻点点头,须臾之后,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抬头深深看了眼顾昭谦,见他不再有其他的话说,才转身离开。

    走出书房,顾明朗敏锐的发觉走廊尽头似有动静,警惕地转头,见走廊摇曳灯火之下,一道模糊的身影飞快闪过。

    他一惊,立即大步上前,走到尽头,见远远的走廊笼罩在夜色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地被夜色消没。那身影端庄笔直,手上提着食盒,背影似有些落寞。

    顾明朗微微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顾昭谦的书房,见顾昭谦从房中出来,向他走来,眼中似又疑惑。

    “怎么了?还不回房?”

    “刚才母亲似乎来过了。”顾明朗说道。

    顾昭谦一怔,“我知道了。”顿了顿,“你回房休息吧。”

    顾明朗转身离开,秋风扫至,地上落叶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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