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痛不如短痛,木梓衿没有太多犹豫,便告诉了赵知良真相。

    宁无忧微微蹙眉,转头正视她。她依旧玉立如竹,脸色却已经苍白,灯光阴影下,两弯睫毛轻轻地颤抖,覆盖住她眼中的情绪。她双手十指紧绞着,唇紧紧的抿着,神色肃然隐忍。

    “这供词之上所说,都是真的吗?”赵知良低头看着那张薄薄的苍黄的纸,其上黑黑红红,黑字红章,宛若触目惊心。

    “前段时日,皇上让我查办的宋统领被害一案,便与芍药有关。”她轻声说着,呆呆地看着他,“这供词之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赵知良依旧伏跪着,粗糙的十指颤抖地抓着那张纸。他沉默不语,可心头却像被活活斩开了一般。他恍然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芍药成婚前一日为何要离开,明白了她为何在洞房之夜将他灌醉,明白了她为什么不让他看她最后一眼。

    她虽然只是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但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强。或许她到死,都不愿让他看见她狼狈成为阶下囚的模样。她甚至为了不让他受牵连,而主动离开,甚至在新婚之夜后,留下和离书。更让他哀痛的,便是他不能救她,不能与她分担她的仇恨,不能承担她如今所受的痛苦。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她,却从来都没有计较过她是谁。

    不管是她是芍药也好,是景蕊色也好,还是云南王旧部的女儿也好,她都是他的妻。

    “我想到牢中看看她。”赵知良从怀中拿出一团被撕烂的纸,他苦笑地勾唇,“我倒想问问她,为什么要和离。”

    “赵知良,”宁无忧清隽浓眉微微蹙着,“你和芍药的婚事,如今还没有户部登记造册,还不算真正的完婚。所以,这份和离书,也是没有意义的。你若是想让她走得安心点,就该按照她的意愿来做。就当做,你从来都没认识过她吧。”

    赵知良豁然抬起头来,喃喃地自语:“不算完婚?我和她,明明就是夫妻了啊。”

    宁无忧微微闭眼,轻轻地拂袖,看了看木梓衿。

    木梓衿刚想说什么,突然听闻门外纳兰贺的声音:“王爷,刑部尚书求见王爷。”

    “这么晚了孙尚书还来干什么?”宁无忧转身走到软榻前,对纳兰贺说道:“让他进来吧。”

    刑部尚书很快走了进来,在门口处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大步前来行礼,脸上一片阴沉。“王爷,就在一个时辰前,云南王旧部之女,突然暴毙了。”

    “暴毙?”宁无忧厉声反问。

    木梓衿微微一颤,立刻看向依旧跪伏在地上的赵知良,却见他紧紧咬唇,脸上一片决绝与沉重,那种心如死灰与生离死别的悲痛,让他整个人如同抽筋断骨一般,只怕是三魂六魄都被这消息震碎了。

    “确定吗?”木梓衿轻声问,“尸身检查过了吗?”

    “确定,仵作已经验过了,原来那女人,在自己衣内藏了毒,趁牢中看守的人不注意,服毒了。”

    芍药本就很会用毒,她也有能力在自己身上藏毒而不被发现。

    “王爷,这罪犯自戕,按例……”按例得死无葬身之地,将其尸身焚化并扔弃。

    宁无忧却挥了挥手,“如今正是皇兄祭祀之期,焚化尸身有损阴德,不利于为皇兄祈福。既然她自己服了毒,那便将她的尸身葬于乱葬岗吧。”

    “是。”刑部尚书脸色微微放松,原本罪犯自戕,刑部的人要负看管不严之责,何况这芍药是重犯,虽然已经定刑,但涉及皇家与朝廷命官,指不定还需要提审或者其他的重大牵连,若是让她不明不白的死了,刑部的人,可逃脱不了关系。

    他知道芍药自戕时,可着实吓坏了。

    如今见宁无忧并没有怪罪,便识趣的告退了。

    室内安静下来,宁无忧走到赵知良身前,上身阴影笼罩下来,将赵知良高大的身躯也掩盖住。“赵知良,你可以,去乱葬岗接芍药的尸身离开。但是,必须谨慎小心,毕竟,她是逆贼。”

    赵知良点点头,“多谢王爷。”

    “赵大哥,你……如今有什么打算?”木梓衿蹲下身,担忧地看着他。

    赵知良撑着手臂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摇摇头。

    “如今已经快过二更,刑部的人办事不会那么快,不如你明天一早去乱葬岗吧。”木梓衿又有些不忍,忽然又转身,看向宁无忧,恳求道:“王爷,既然芍药……芍药已死,那么她的尸身便不会在牢中了,不如,现在就让赵大哥将她带回来吧。”

    宁无忧肃然地看着她,又叫了纳兰贺进来。吩咐了几句之后,便让纳兰贺带着赵知良去刑部。

    “多谢王爷。”赵知良深深地看了宁无忧一眼,转身便走,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下,他缓缓地转身,看向木梓衿,那双原本简单的双眸,此时似在这灯火朦胧之中,蒙上阴霾与黑沉。

    “木头,我会带着她回宜水镇,不再……不再回京城了,你多保重。”

    木梓衿双眼酸涩刺痛,视线瞬间模糊,她看着那个陪伴她十几年的背影快速消没在倾盆冰冷的雨中,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瞬间怅然若失。

    赵知良,他是她年少时期最美时光的见证。那些青涩的时光,玩闹的岁月,相伴的点滴,都成为了过往。

    若是她和他,如今都还在宜水镇,她做她的小郎中,他当他的捕快,他们的人生,还会不会如此?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曾经的年少时光,都回不去了。

    倾盆的大雨肆虐了两三日,这短短的两三日京城似乎风平浪静。

    百姓闲时津津乐道的内容依旧离不开京城奇闻轶事,齐侯府一夜之间门户紧闭,全府上下百十口人,一夕之间全部遣散。那座曾经华美琼楼般的府邸,如今人去楼空,无比的凄凉冷清。

    这两三日,先皇祭祀大典接近尾声,皇帝为表孝心,在荐福寺内赠送一座金身大佛,供佛一盏万年佛灯,让前往寺庙之内进香祈福的百姓为先皇祈福。

    一时,荐福寺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与繁华。

    宁无忧等人送荐福寺高僧玄空大师回寺,顺便去看了那座金身佛像,金光灿灿,威仪慈祥,神圣尊严的大佛双眸轻阖,面容温和含笑。

    众人在佛前烧香祈福,木梓衿跪在佛前,双手合十,轻声祷告。

    “愿此次南下一路顺安,愿早日查出真相,查出真凶,愿父亲在地下安息。”

    香烟袅袅,佛音声声,涤荡人心。

    宁无忧在一旁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背上,微微烟雾中,那纤细的背影永远都是笔直的。

    其余官员也纷纷烧香祈福,为先皇祝祷。待祈福完毕,佛像正式落座荐福寺,众人才一一散去。荐福寺内香火鼎盛,热闹繁华。木梓衿也随宁无忧一同离开,路过那日所住的宅院时,却见几个僧人正忙碌地将宅院之中的东西搬出来,堆到一旁,焚火燃烧。僧人双手合十,对着那熊熊燃烧的东西念诵经文。

    “这是干什么?”木梓衿不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烧掉?那些东西都还是新的呢。”

    一旁正往火堆里扔东西的小僧听闻,恭敬地回道:“施主有所不知,前几日这两座院落中都出了人命,定是这院落里有妖邪,师父说了,要将这些死者用过的东西烧掉,并念经超度,除去妖邪,往后才能安宁。”

    说完,那小僧又忙碌着搬东西去了。

    很快,又搬了一座玉观音过来,扔进火中,那玉观音材质上乘,雕刻细腻。仍旧火中焚烧未免太可惜了。

    玉石原本就难以焚烧,所以几个僧人将观音轻轻地砸碎了。

    “这观音又为什么要烧掉?”木梓衿不解。

    “这是齐侯供的观音,”小僧喃喃地道,“这院子,齐侯常来,每次前来,所求的福祉都是为妻儿,这观音也是为他亡去的妻儿所铸的。可惜,齐侯如今……”小僧微微喟叹一声,神色落寞又唏嘘,不再说什么,双手合十,向她行了一个礼,便忙碌去了。

    “走吧。”宁无忧淡淡地说道。

    木梓衿随他一同离开。天蓝如洗,香火飘繆,她刚要转身,却又突然看见那小僧又拿出一块小石头模样的东西仍旧火中。

    “等等。”木梓衿及时制止,向那僧人走过去,问道:“请问那块石头是什么?”

    “这个?”小僧人将那石头举起来,“似乎是和那观音放在一起的,也不知是谁供在这儿的。”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看着那块石头,轻灵光色下,那石头泛着光泽,隐隐氤氲出淡淡的光彩,流转生辉。

    那石头不过小指指甲大小,却光彩夺目,如辰星般。

    木梓衿一眼就认出那是明瑛郡主的玉石,是她含着出生的石头。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淡淡一笑。

    那石头被扔进大火之中,烈火渐渐吞噬,再也看不清了。

    木梓衿随宁无忧一同离开荐福寺,回到楚王府,他淡淡对她说道:“收拾一番吧,明日我们便南下,此次南下去苏州,以养病为由,顺便查看各州府的情况,并不会带太多人。自己注意该带好什么就行。”

    “好。”木梓衿心头震荡不已,期盼又忐忑,无措又雀跃。

    等了这么久,终究等到了!

    宁无忧深深看了她一眼,“此次南下时间比较仓促,只是南下视察,会很快就回京。所以,并不会在宜水镇长留,而且,为避免引人注意,更不能在宜水镇逗留太久,你明白吗?”

    她微微咬了咬唇,双眼泛起热潮与酸涩,只是微微地点头,“嗯”了一声。

    “如今你是本王的人,想要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就好。”他漫不经心地看进她的眼睛里,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若无事生地将目光移开。

    这句话,是他对她的保证与承诺。他承诺过,会帮她查出事情的真相,有他在,那么她便更有依仗,不用担心身后的危险。她想,若是回到宜水镇,凭着她宁无忧女官的身份,要想办事肯定会方便许多。

    暮色四合,京城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连绵成一座璀璨绮丽的灯海,如此繁荣昌盛。

    京城的夜色,终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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