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个人?这深更半夜的,他要带我去见谁呢?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刘崇明取了一件粉锦缎兔绒滚边的披风给我系上,牵着我的手向殿外走去。出殿的时候,外头值夜的宫人被槅扇开阖的声音惊醒,“皇上,娘娘,您们这是……”

    刘崇明微微侧头,“都听好了,谁都不许跟来!”

    四更天的皇宫,重楼殿宇被薄薄一层夜色笼罩着,黑沉沉的苍穹之上繁星满天。万籁寂静,仿佛这世间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突然有一个及不切实际的想法,若这深宫禁廷之中只有我和他,没有皇帝,没有妃子,没有那些错综复杂的纠葛,我们能否……

    下了清霜殿前的百级云龙石阶,我跟着他一路往南边走。再走便是承天门了,难道他要带我出宫?

    承天门前执勤的禁军许是看见我们了,持刀执锐汹汹而来。见是刘崇明和我,惊得连忙跪下行礼。他吩咐禁军从城楼上撤下,然后带着我登上承天门。

    我越发纳闷。难道此刻有谁在承天门上等他?

    承天门是全京城最高的地方,可一览京城之景。高处不胜寒,冷风猎猎,将我的锦缎披风吹得鼓鼓囊囊。我紧了紧披风,定睛朝四周看去,城楼上除了我与他,再无第三人。我走到城墙边,纵使夜色迷蒙,可九重宫阙仍收眼底,亭台楼阁,斗拱飞檐。我记起我六岁的时候,娘亲曾带我来过这,然而这一次或许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登这城楼。

    “你带我来见谁?”我十分不解地问他。

    他突然仰头,用手指着天边一颗极亮的星辰,然后有些哀婉道:“朕带你来见……娘亲。”

    娘亲?我心中忽然“咯噔”一声,才反应过来,他口中所指的娘亲是“虢采女”。当年姑母为夺后位杀鸡取卵,先是给虢采女灌下催产的汤药,待她诞下刘崇明后,便直接将她了结。因此,刘崇明的生辰便是他娘亲的忌辰。

    “朕曾听人说,人死之后便会化作星辰,在天上俯瞰着凡间俗世。朕从前最喜欢来承天门,总觉得这是全京城最高的地方,离娘亲也更近些。”我从前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娘亲”二字,他说起来有些生涩,却又格外温柔。

    我跟着他一起抬头仰观万千星辰,心中浮起阵阵酸楚。我收回视线,看着他微微仰起的下颌,只觉得十分心疼。一出生便没了娘亲,该是怎样的滋味?别人过生辰都是欢欢喜喜的,唯独他,每年生辰都要来悼念娘亲。

    只是我不曾想,他那么冷厉坚毅的一个人,竟会相信这样荒谬的说法?可我转念一想,他听闻这个传说的时候年岁许是还小,年复一年,不知不觉便是二十年。

    我正出着神,只听他对着星空说道:“娘亲,这已经是第二十二个年头,儿子带着儿媳和孙儿来看您了。”

    我怔忤了片刻,儿媳……我在宫里头这么些年,极少听过这样的称呼,我的心微微有些抽动。

    我想若是虢采女真的在天上看着我们,我有何颜面来见她?我的皇祖母和姑母联手要了她的性命,还夺了她的骨肉。我是曾经暗害她的魏家的嫡女,如今处心积虑回到他儿子的身边,为的也是算计他。只是她的娘亲在天上看着,此刻我的爹爹、我的姑母、魏家那么多的人也在看着我啊!

    恩怨来恩怨往,谁都有错,谁都没有错。浮生一世,太多的身不由己。他姓刘,我姓魏,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注定隔了一整条星河。如果说登基拢权、拔除魏氏是他身为皇嗣与生俱来的使命,那么振兴魏氏、维护血亲也是我这个魏氏嫡女的责任。尽管,我知道魏家数百年来藏污纳垢,并不光鲜。尽管我知道我爹爹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正直忠信,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可有些事情并没有道理可讲,正如我没有法子选择我的家世一样,这是上天注定的,我没得选。

    我从慈和宫出的那一刻,我已下定决心,待他今日生辰一后,我便将虎符交给皇祖母,这或许是我为魏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可是我此刻却有些不忍心,我该怎么办?苍天啊,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刘崇明许是察觉到我神色有异,回过头来望着我,“你在想什么?”

    我定了定神,偏着头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常困于所溺。越是你信任的人,越有可能猝不及防来加害你,你知道么?”

    “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懂么?”我朝他喊了一声,身子难以自控地微微发着颤。我想如果他能有所防备,我若是失手,也甘于认命了。

    他平静道:“朕爱她才会信她,朕即便死在她手上,又有何妨?”我连忙掩住他的嘴,“你这生辰过得好好的,说什么晦气话!”

    他将我的手拿开,好似漫不经心道:“其实没有什么懂与不懂,从来都是愿不愿意。”

    我隐隐有一种感觉,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从我那天从慈和宫回来,他站在窗下赏月回头忽然见到我的那一刻起,他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紧随其后的欣喜……

    他用手轻轻扳过我的脸,忽然道:“雪阳,做朕的皇后,好么?”他又道:“朕不是要加封你,朕是要娶你!”

    我不是很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许是看我皱着眉,连忙解释道:“当初是朕的一念之差,要了“魏雪阳”的性命。如今朕不是要加封什么魏雪月,什么辰妃,朕要让我的雪阳活回来,朕要让北汉所有百姓都知道,宣德侯府的魏雪阳是皇后,是朕的妻!”

    魏雪阳,多么遥不可以的名字。虽然在刘崇明和娘亲面前,我仍然是她。可是在天下人眼中,魏雪阳是个死不足惜的妒妇,她已经永远地死在了烂泥淖中,尸骨无存!

    我从为想过,我有朝一日还能顶着魏雪阳的名字重回世人的眼前。他的这句话直直戳中我心口最柔弱的地方,泪水直在我眼眶中打着转儿。只是,朝中那些大臣一直对魏家耿耿于怀,对宣德侯府更是如此。虽然一直有人散布我即魏雪阳的传言,可却苦于无凭无证。刘崇明这番宣扬,他明君的名声怕是难保。

    他应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蹙眉道:“雪阳,你难道还不懂朕的心么?为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他忽然伸手扶住我的后颈,紧接着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只是这一次,我没有挣脱。寒风阵阵,扬起我的粉色披风,我的意识忽然抽离,九重宫殿仿佛在我眼前轰然崩塌。

    他搂着我的肩,带我走到城墙边,然后放眼望去。夜色下长安城鳞次栉比,城墙的尽头是一望无际延绵起伏的山峦,山峦的尽头是整个天下。他的目光坚毅,“朕自小便有囊括宇内、一统八荒的抱负,如今南楚已平,只余西越。”他忽然收回目光,望着我恳切道:“那朕就用这半壁江山作为聘礼,嫁给我,如何?”

    半壁江山为聘?情话说起来总是这般动人。我偏头似笑非笑,“如何为聘?”

    他含笑望着我,不知从哪取出一个镶着明珠的紫檀木匣,随手递给我道:“你先拿着这个,倒时再找朕兑现。”。

    我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支镶着翡翠的金钗,翡翠的水色极佳,金钗上镂成芍药花的形状,倒是和我的心意。不过这与他所说的半壁江山,相距却是甚远。

    我打趣道:“江山我收不下,这个倒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

    “你答应了!”他脸上掩不住的满心欢喜。

    我没有回答,垂目望着城楼之下的千重城阙。我怎么能答应他呢?

    他对我说,“城墙上风大,我们回去吧。”

    我不想离开,皇祖母至多给了我一天的时间,明日的太阳升起,我便又是那个身上背负血债的魏氏嫡女。我第一次这么害怕天亮,这城墙上无边无际的黑暗,让我觉得十分安稳。

    “不冷么?你有着身孕,冻出风寒可得了?”

    “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好,朕抱着你,抱你一辈子。”

    我将我裹在他的披风底下,然后紧紧搂着我。

    我捂着自己的小腹,心中默语道:“孩子,这怕是你最后一次与你爹爹隔得如此近了,你看不见他,就听听他的心跳吧。”

    听着他说着一辈子,我心底却在数着天亮前为数不多的时辰,心中漫过无边无际的悲凉。我和他都醒着,却一夜无眠,他的体温让我觉得安心。天边翻起鱼肚白,晨曦的第一缕微光绝望地撒在城墙之上。我趁刘崇明出神的片刻,悄悄解下了他腰间的玉佩,藏进袖中。

    承天门下,宫婢、黄门和禁军全都候着,帝辇都已经备好了,却又不敢上来打搅。他虽没有置办千秋宴,却也要去乾明殿宴请宗亲大臣。

    刘崇明同我一起回清霜殿更衣,他替他正好玉冠,换上绣着云龙暗纹的玄衣朱裳,将他衣襟上最后一丝褶皱捋平,如今的我已是十分熟练。

    李庆德忽然小跑过来,我还曾未见他如此慌忙过,我隐约觉得除了什么事。

    刘崇明皱着眉头朝他罢了罢手,要他退下。

    刘崇明蹙着眉,像是有重重心事。他忽然揽过腰,对我道:“雪阳,等朕回来!”

    我有些心虚地“嗯”了一声,不敢去抬头看他,他突然低头亲稳我的额头,如蜻蜓点水却又留恋万分。然后他才转身离去。我目送着他走到殿门口,忽然,他又回过头来,又说了一遍,“雪阳,等朕回来!一定等朕!”他说了两遍。

    待他走后,我将自己锁在清霜殿中,不安、忐忑从殿宇的每一寸地砖朝我蔓延来。

    “朕要让我的雪阳活回来,朕要让北汉所有百姓都知道,宣德侯府的魏雪阳是皇后,是朕的妻!你难道还不懂朕的心么?为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

    “朕自小便有囊括宇内、一统八荒的抱负,如今南楚已平,只余西越。那朕就用这半壁江山作为聘礼,嫁给我,如何?”

    他的话,一字一句,历历在目!只是皇后的位子我怎么能问心无愧地坐得上去?

    “皇帝这回做得也是够绝的,你姑母好歹曾今也是先帝的皇后,没抬进皇陵与先帝合葬也便罢了,竟让黄门把尸身用草席一卷,直接扔进乱葬岗了。”

    “废后直到冷宫火势熄尽,才被人将尸首拖出来。哀家听人说,她浑身上下都被烧焦了……只是不知道她是之前便没了,还是后来被活活烧死的……”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起这样的画面,刘崇明扶着我的手,牵着我走上中宫的殿銮,殿上放着一张雕龙绘凤的凤椅,可我走进一看,才发现上面竟坐着姑母烧焦的身体,那张烧得扭曲的脸上突然睁开眼,指着刘崇明:“是他杀了我!是他!雪阳,你怎么可以和他在一起?!你若要坐这凤位,便永生永世坐在本宫的尸身上吧!”

    我抓着发丝尖叫了起来,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想宫人若是看见了,想必以为我疯了。我垂着手,玉佩从我袖中滑出,我失魂落魄地起身,鬼使神差的将玉佩放入凹槽中,“碰”的一声,暗匣凸了出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伸入暗匣中,可我摸索了许久都不见它。我连忙凑过去一看,暗匣竟是空的!

    不知为何,我的嘴角竟漫出一丝庆幸的喜意。我想我真的是疯了!

    可欢欣转瞬即逝,我又陷入的焦虑之中。怎么办?皇祖母那边又该怎么办呢?魏家?朝中那么多视魏家为死敌之人?我有些踉跄地翻着书架,可却只是徒劳。

    “娘娘!”我听到外头有人叩门。

    我慌慌张张地跑去将门打开,只见福枝就站在殿外。

    “娘娘。”福枝向我行礼,“太皇太后让奴婢给您传话。”

    听到太皇太后,我惊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都忘记叫福枝起身。没想到皇祖母已是这样的等不及了!

    愣了好久,我才道:“你先进来。”说着,我连忙将殿门阖上,拉着她的衣袖到内殿,小声道:“福枝,你听我说,这回……虎符是真不见了……”

    福枝连忙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娘娘,不打紧,奴婢前来不是为的这事。”福枝轻声与我说,淮南王已经起兵,若无意外明日便可兵临城下。

    起兵?没有虎符他是如何起的兵?我突然想起那空空如也的暗匣,莫非淮南王另外派人将虎符拿走了?

    “如今马车已经在慈和宫备好,就等着您了,如今皇上正在乾明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起兵之事马上就要传到皇帝耳中,慈和宫那边也快掩不住了,纸是藏不住火的,倒时谁也走不了,您还在犹豫什么?快走吧,娘娘!”

    “我娘亲呢?”

    “大长公主殿下昨夜已随太皇太后出宫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早晨李庆德慌张的神色,想必刘崇明应该也是知道了。皇权帝位的路上永远不乏杀戮,身为帝王,这是他应该面对的……我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

    皇后之位我不能要,魏家列组英灵在上,我岂能委身于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皇后呢?何况娘亲已然出宫,我不能抛下娘亲。

    我不是一直想出宫么?为什么时机到了,我却如此犹豫?我究竟舍不得什么?我跟着福枝身后,有些踉跄地望殿外走去。忽然,我想起昨夜他送我的金钗我还放在案上,我连忙转身跑了回去,将那紫檀木匣捧在怀中。我不愿做他的皇后,可我终究也放不下……

    我以去慈和宫探望娘亲为幌子,随着福枝乘肩舆离开了清霜殿,我已不是头一回,清霜殿的宫人并未起疑。肩舆抬起的那一刹,我回眸望了一眼清霜殿,殿前开着大片大片的芍药花,在娇阳之下,仿佛耀着光。

    我一直在想福枝她们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将我带出宫?肩舆在慈和宫的正门前落下。我随着福枝绕到殿后,才发现殿后果真停着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车边立着的婢女见我来了,连忙将帘子掀开,我定神一看,里面坐着的竟是清河公主!

    莫非崇清也掺和到这件事中来了?难道他也觉得他的皇兄残暴冷厉,要将他推翻么?他如今不是在南疆么?难道他也和淮南王一起起兵叛变?不不不,崇清那么善良的孩子,做什么定有他的道理,我一定要出宫问问他。一想着崇清也在宫外,我顿时安稳了许多。

    我换上一身粗布衣服,伪装成清河公主的婢女,同她一起坐在马车中出宫。途径承天门之时,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禁军将我拦下该有多好?

    过承天门时,清河公主稍稍有些异色,看得出她还是有些紧张。不过她是长公主,近来又时常来往于宫中,倒也没怎么严查,掀开帘子向她行了个礼,便放我们出行了。

    承天门前镶着九九八十一颗铜钉的朱红大门缓缓开阖,马车的车轮慢慢碾过,我梦寐已久的出宫,为何让我如此失落。我一手紧紧按在我的小腹上,一手牢牢握住那只紫檀匣子。

    清河公主坐在我对面,笑着打趣道:“你这匣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瞧你宝贝的。”

    我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打开匣子给她瞧了一眼便又阖上了。

    “可是皇兄送给你的?”

    我没有说话。

    “瞧你闷闷不乐的,你有着身孕在,会把自己憋坏的,皇兄素来薄情,他其实不值得你这样。”她顿了顿,打量了我一眼:“我有一件事,不知该讲不该讲。”她许是见我犹自垂着眸,又补充道:“关于太子妃的。”

    “淳懿公主?”

    她点了点头,然后唇角一勾,“人人都传言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可谁都不知道我们的陛下究竟是何等薄情虚伪的一个负心郎!”

    我蹙着眉,死死地望着清河公主。

    “淳懿公主从嫁到北汉来和亲那天起,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她即使有着身孕在,皇兄竟然连自己亲生骨肉都不顾,眼睁睁地等着她死!”

    眼睁睁地等着她死?我头顶像是有惊雷炸响,淳懿公主的死刘崇明难道一直是知道的?

    清河公主跟我说,淳懿公主入北汉不过是一桩交易。而做这桩交易的两方,便是北汉与南楚随后登基的两位新帝——刘崇明与霍时徽。刘崇明是在南楚为质时结识的霍时徽,当初的他苦于外戚专权,而霍时徽即使军功显赫却仍饱受排挤。于是这两个有着雄心抱负的敌国皇子一拍即合,主导了一出公主和亲死于异邦的好戏!霍时徽借着北汉、南楚开战的空隙,血洗了南楚皇宫,谋朝篡位成功当了皇帝。可刘崇明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你还不明白么?刘崇明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借着你与太子妃的矛盾,除掉你、除掉你们魏家!你爹爹之所以死在南疆,不就是因为当初与南楚开战么?”清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说,你这样待他根本不值得,皇兄这种生来便注定要做皇帝的人,血素来是冷的。他从一开始便算计着要你死,你却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我忽然只觉得天旋地转,原来霍时徽当初假意与我交好,嘱咐我照料淳懿公主,不过就是想叫我深陷其中。还有刘崇明……他竟然从一开始便是知道的!我当初还以为他是因为淳懿公主之事恼羞成怒处死的我,如今想来……什么喝了你的血,从此心中边只有你!什么我只爱你!什么半壁江山为聘!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我浑身打着颤,连呼吸都不畅,我紧紧地捂着胸口连着咳了好几口,咳着咳着,我便捂着胸口干呕起来。清河公主不想我会如此激动,吓了一大跳。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侧过头问她。

    她心虚地别过头去不答复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我快失了理智,朝着她喊道。

    她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小声些,小声些,你这么大声难道想把人全招来么?我说我说。”她这时才极不情愿地说道:“这一切都是我从霍时徽身上知道的,淳懿公主安胎药中的苦杏仁其实是我让薛氏托人放进去的……”

    “为什么?”

    她利落而果决地回答我,“我爱他,因为我爱他!”我忽然想起那年在猎宫围场前,清河公主含情脉脉地目送霍时徽的眼神……我不禁想笑,淳懿公主或许做梦都没有想到,她千防万防,那个直接要了他命的人竟是他那个情深义重的兄长!

    我突然意识到,清河公主此次接我出宫或许并不是在帮崇清,难道淮南王和霍时徽又……

    我正处这神,马车突然停住。婢女将车帘掀开,我才发现此刻竟身处营地,四周都搭着白色的帐篷,帐外都有士兵把守着!我浑浑噩噩地跟着清河公主入了其中一个,娘亲和皇祖母就坐在其中。娘亲一见到我,就抱着我痛哭起来,我趴在娘亲的肩膀上,也不禁落下泪来。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骚乱,“快撤快撤,他们又杀来了!”他们?难道是刘崇明的军队?

    我连忙又和娘亲登上马车,和军队一起往西北边逃去。淮南王集结起来的这支军队完全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几战下来已是死伤惨重落荒而逃。

    直到深夜,才在一处空地前安营扎寨。我仔细一看,军队竟停扎一处宫殿前,我仔细一瞧,这分明就是长安西北边的猎宫。

    晚上的时候,我和娘亲被安排宿在东阳殿中,殿内空荡荡的,没有打理,我和娘亲只能和衣睡在床榻上。这只是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明天不知道又会去哪儿。只是我忽然有些舍不得,我在殿中仔细的寻找,寻找着当初我与他留下过的痕迹。

    我与他嬉戏吵闹的内殿,我为他煎过药、熬过粥的小厨房……

    “如果我真的帮你熬了羹汤,那你一定得喝完!怎么样?”

    “太子殿下,你可是答应臣妾,都要喝完的呦。”

    他“嗤”地一声笑出来,“都赐给你了。”

    “你熬的羹汤还不如你剥的橘子。”

    “你不是问过我,那些派人来刺杀我的人是谁么?我可以告诉你,幕后指使今夜就坐在那花萼楼中。我今夜前去,就是要堵住那些兴风作浪之人的口,就是要让他们探不清虚实、阵脚全乱!”

    “可是你的伤?”

    “所以我要你陪我,好么?”

    回忆一幕一幕涌了上来,我抱膝坐在东阳殿中泣不成声。

    忽然我听见一旁的宫殿中有人语传来,像是在争吵,那边住的是皇祖母,她究竟是在和谁争执呢?我悄悄开门走过去,站在门前侧耳细听,发现竟然是淮南王!

    “母后,我们都中计了!我们都被刘崇明算计了,现在方圆十里周遭都是他的人,明日一早就会攻过来了!”淮南王的阵脚已然有些乱了。

    太皇太后默不作声。

    “母后你知道的,当初孩儿久不得虎符,见着南边的陈戍借着清君侧的名头起兵,便也跟着他这样!没想到他不过一天便被张猛派军压下!母后,你要知道我当初是打着清理魏氏余党的名头发的兵,现在我这出师名不正言不顺,军心不稳,已经有人想打退堂鼓了!”

    “你现在这样对我说是想怎样?”皇祖母勃然大怒,“魏氏!魏氏!你难道是要杀了我来振你的军心?哀家虽然姓魏,可是你别忘了,哀家可是北汉的太皇太后!从魏家嫁出去几十年,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皇祖母这就话就像一道惊雷劈在我的头顶。早就跟魏家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口口声声地为了魏家,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昏聩无能的淮南王此刻竟然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头,不能,我今夜必须带着娘亲逃出去!

    外头忽然传来厮杀、喊叫之声,想必应是刘崇明的军队正在与叛军交锋。现在兵荒马乱,是个出逃的好时机。我连忙将娘亲摇醒,拿起我的紫檀木匣,带着她从东阳殿中逃出,可才出殿,迎面便撞上人,是霍时徽!

    我走过去,对着他就是一掌,“你这个伪君子!小人!”

    他一手扣住我的手腕,冷冷一笑,“想逃?我今夜那你可还有大用!”

    他拉着我的衣襟,半推半拽地带上了猎宫的城墙。城墙上站着一排弓箭手正往底下射着箭,还有人往下投着巨石。时不时有流矢飞上城墙来。城墙下猎宫已被大军团团围住,火光冲天!“轰轰轰……”刘崇明的军队正在攻着城门,很快便要破开了!人群中,我一眼便望见了他,骑着一匹汗血宝马,手中握着一把镶嵌着珠宝的宝剑,后背一如既往挺得笔直。

    霍时徽拿刀架住我的脖子,对着他喊道:“刘崇明,你若不想让你的女人连同她腹中的孩子都死在这的话,就赶紧给我撤军!”

    霍时徽话音刚落,城墙下攻门的声音便瞬间停歇了下去。刘崇明骑在马上,一眨不眨地直望着我,隔着城墙十丈,我仍能感受到他的如灼目光!

    “还不撤军?!”霍时徽咬牙切齿道。

    “你放了她!她若是少了一根寒毛,朕就让你们全都陪葬!”

    娘亲也被压了上来,我慌忙地握紧娘亲的手想将它捂热,却发现我的手比她还冷。

    “皇帝果真是护着魏氏一族啊!你们都看到了没有啊!”淮南王高举着手在一旁叫嚣着。

    刘崇明手往后一举,全军整齐地向后退了数丈。

    霍时徽还不满意,只见他阴险一笑,想必是又生了一条毒计。我害怕极了,问他,“他已经退步了,你还想怎样?”

    霍时徽朝着底下大喊道:“刘崇明,如果你不想让他死,就亲自入城来与我谈判!”霍时徽看着刘崇明对他言听计从,便开始变本加厉!

    刘崇明是个聪明人,他定会知道入城凶多吉少,自是不会听他的。

    “你最好别轻举妄动!”我听见城楼下刘崇明咬牙切齿地怒吼。

    “你以为我不敢么?”霍时徽忽然从腰间抽出刀,往娘亲脖子上一抹!娘亲大睁着眼,用她最后一口气,朝我喊道:“雪阳,好好活着!”

    “啊!”我一声惨叫,用我生平最大的力气,狠狠推了霍时徽一把。娘亲,娘亲!我看见娘亲倒在血泊中!叛军们持刀围了过来,我情急之下猛地转身,跃到城墙上。娘亲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谁都别过来!”我又后退了一步,脚半悬空地站在城墙边上,猎猎冷风将我的头发吹得飞扬。我往下望了一眼,城高十丈,跳下去定是粉身碎骨!我好似又回到了他生辰那个夜晚,我和他一起在承天门上,他吻了我,对我说,为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

    “雪阳!”我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名字。

    孩子,对不住了。但是我相信,如果你能说话,你也是愿意的。这是我们为你爹爹做的最后一件事。

    “都别动,朕过来!”余光中,我看着他朝这边策马而来,不不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刘崇明,来生……再见!”我闭着眼,捧着他送给我的那只紫檀木匣,猛地往后一跃。

    铺天盖地地回忆朝我涌来……

    “它叫什么?”

    “他叫……小明,刘小明……”

    “不过是只蛐蛐么,下次我就送你一只好了。不,我要送你一筐,把你那暖芙殿都变成蛐蛐窟!”

    “要是暖芙殿成了蛐蛐窟,那东宫岂不成了蛐蛐洞。哈哈哈,那你就是蛐蛐王!”

    “行,那你是蛐蛐后!”

    耳边风声猎猎,我紧紧地捧着他给我的匣子,捂着小腹,只等着坠地时的痛苦!忽然,耳边响起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我的身子被人横身接住,我和他一起从马上跌落,我怀中的紫檀盒子落在地上,摔成两半,一只银制虎符从中滚落……

    “朕自小便有囊括宇内、一统八荒的抱负,如今南楚已平,只余西越。那朕就用这半壁江山作为聘礼,嫁给我,如何?”

    我突然想起他对我说的话,其实一开始便是知道的,粉饰太平下的曲意逢迎、虚与委蛇,他都看在眼中,只是舍不得戳穿!他说从来没有懂与不懂,只有愿不愿意……

    耳边杀伐之声又起,扬尘四起,黄尘滚滚,我的眼前渐渐被泪水模糊,我捧着他的脸,泪水从他带着笑意的眼角滚落,他抱着我,我们就这样静静望着,仿佛这世间又只有我们两人,仿佛时光凝滞,一瞬间便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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