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目光如灼。犹如沉沉夜幕间独垂着的星子,璀璨夺目。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微微侧过脸去,随口问了一声,“皇上怎么不点灯?”

    他怔了一怔,连忙唤宫人,“来人啊!”

    宫人鱼贯而入,持着蜡扦将殿内的烛台如数点亮,清霜殿瞬时一片通亮。烛火掩映下,他的目光愈发不避讳。我先是将头渐渐低下,却在他即要垂眸之时,然后忽然抬首,凝视他片刻后,冲着他璀然一笑。

    我眼见着他微沉的面容上倏地漾出笑意来,从唇角到眉梢,全然一副喜出望外的情态。

    我并不意外,他上回费尽心思投其所好地讨好我,可我却不为所动,从始至终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我虽不能肯定刘崇明待我有多少真情,可我却明白,对于刘崇明这种意欲征平四海八荒的人来说,那些不曾得到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都有一种极致的喜好。

    他笑着朝我走近,双手扶住我的手臂。待隔得近了,我才闻到他身上竟有一股酒气,他一向克己制欲,极少饮酒,何况如今他身上还有伤。

    “皇上身上有伤,还是少沾些酒的好。”我仰头淡淡道。

    “你这是在担心朕?”刘崇明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说着他又欺近一步,握住我的双肩,笑吟吟地又问了一遍,“你是在担心朕,对么?”

    我没有回他,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他的眸子。

    我的余光扫到了一旁的李庆德和桃枝,只见他们二人正小心翼翼地垂受候在一旁,偶尔抬起头来瞥上一眼,生怕我和他又吵起来。只是这回我不会再与他争执,我已经做好了假意逢迎的打算,我要趁他疏忽之际,偷偷将虎符偷来。

    “我乏了,睡吧。”

    刘崇明“嗯”了一声,便吩咐宫人伺候洗漱更衣。

    他伸开双手站在我跟前不远处,桃枝和另外两个宫人,帮他将常服的外袍解下。可才揭开,便可看见白色中衣上的血迹,鲜红伴着结了痂的紫黑晕开一团,很是触目。

    李庆德一见,慌了神,连忙吩咐道:“快、快,快去叫御医过来!”

    刘崇明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悦道:“不必这么大惊小跳,不过是些皮外伤。”

    不一会儿,太医匆匆忙忙赶来。刘崇明的中衣黏在伤口上,结了些痂,得先将它从伤口上剥离,我在一旁看着都疼。

    我正看着,忽然桃枝走过来,温言对我道:“娘娘有身孕在,不宜见这些血腥的东西。奴婢带您去外殿。”

    我不走。

    她又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我还是不走,依旧死死盯着他的后背。尽管这殿中浓浓的血腥气已让我有些反胃,可我不知为何,就想看看,他究竟伤成了什么样。

    太医先用丝帕将他后背的血渍清净,丝帕在银盆中一遍遍地洗涤,足足染红了六只银盆中的水。待这时,我才看清,他挺得笔直的后背上有一大片青紫色淤青,我想那应该便是殿中的梁木砸在他身上所留下的。而在那淤青的最深处,引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十几处簪子的伤痕。我这时才意识到,我当初下手是多么的狠。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许多许多刀剑伤过的印痕,有些我还能分辨出,是他在猎宫时的伤口。我看着他,心里有些难受。

    我与刘崇明同寝在清霜殿,虽说北汉开朝以来,从未有过后妃留宿清霜殿的规矩,不过殿中的宫人已经见惯不惯了。

    他在我身边侧卧,背朝着我。入夜已深,我久久难眠。绛色绉纱灯的微光印在他雪白的中衣上,我的指尖有些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后背。“疼么?”我轻声问,可他已经入眠,这句话我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这不算什么,早年朕征战在外,身上挨得刀伤剑痕没有千处也有百处。”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他还醒着,我不由得一惊。

    他翻身朝向我,我的脸与他近在咫尺,他口中的气息全都吐在我脸上。他带着笑意望着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蹙眉,然后拉过我的手,抚上我的手臂。

    他手掌的温度在我手臂上漫开,他若有所思道:“朕记你这儿有一道疤,即使它现在不见了,可朕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它的轮廓。”

    “往事就不要再提了。”我的心忽然抽痛,忽然记起当年在猎宫之时,爹爹派人刺杀他,我和他在峭壁的凹穴□□度了一夜,那时他伤重口干,意识朦胧口中却仍喊着要喝水,我没有法子,只得将手臂割破,用血去替他解渴。只是后来我因药假死,这道伤疤也随着身上其余痕迹一起逐渐淡去。

    “朕今日有些恍惚,好似忽然回到那年冬猎……”

    我不知为何,心里特别不想提起冬猎时的任何往事,我翻过身去,用背朝着他,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不早了,睡吧。”

    他没有就此打住,仍道:“朕一直在想,朕定是当初饮了你的血,你的血流在朕的身子里,流入朕的肺腑心肝,朕才会疯了似地爱上你,从此眼里心里全都是你。”

    我微微一怔,他忽然那试探着从身后将我怀住,我怕扯着他的伤口,没有挣脱。他得寸进尺,手开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我有些害怕,一时不知道如何举动,可在这时,他的手却忽然停住,停在我的小腹上。

    “你说我们这个孩子会是个皇子还是公主?”

    我没有答他。

    他将下颌抵在我的颈窝,用他听起来有些酥麻的嗓音,在我耳边柔声道:“朕希望是个男孩。”

    “嗯?为什么?”我有些意外,他竟然期盼着有魏家血脉的长子出生。

    “都说儿子随娘亲,你从前总爱折腾,一刻都不消停。朕想他一定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子,待他能走路了,朕就亲自带他去围场骑射,然后请朝中学识最渊博的师傅教他。再过个几年,朕就立他为太子!”

    太子?留着一半魏家血脉的孩子做太子?他一出生便是众矢之的,怎么可能成为国储。

    我苦笑了一声,“若是个公主呢?”

    “公主,公主也好!公主朕便更要好好宠着,朕要将她像明珠一样捧在手心里,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她,不让她受丁点委屈。待她年长,朕再让他挑一个最如意的夫婿,替朕好好照拂她。”

    我想到了娘亲和爹爹,苦笑道:“千挑万挑,奈何故人心易变……”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极佳的时机,我顿了顿对他道:“我听说我还有几个庶弟庶妹,我之前从未见过,我想去见见他们。”

    他满口应与了下来,爽快道:“你若想见他们,朕明日就给你安排。”不够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朕仔细想了想,或许还要耽搁几日。”

    那几个庶弟庶妹,我对他们有着说不清的感觉,我既想见,又不想见。刘崇明这么一拖延,我仿佛松了口气。

    刘崇明之后那几日,日日在御书房待到极晚才归,而且不止他因为什么缘由,脸色很不好,极易动怒。我起先趁着他白日不在清霜殿的功夫,在殿中四处翻找。可外殿内殿我翻了一个遍,完全没有找到半丝虎符的痕迹。还有一次,我正翻到一半,桃枝忽然进来了,我以为是刘崇明,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想他的虎符会不会并不在清霜殿,而是和他的玉玺一同搁在了御书房?

    于是我跟他说,“你每夜在御书房批折子批得那样晚,清霜殿这样空寂,我一个人在殿中睡不安稳,你能不能和从前一样,将御案搬来陪我?”

    他听我这么说,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很是高兴。只是这回他的奏折和玉玺全都锁在一个紫檀匣子里,上头还上了一把锁,白日里他去上朝,我在殿内摆弄着那把金锁,却怎么也打不开。

    虎符是不是就在这里面?他如今将奏折都锁了起来,是不是已经起了疑心,时刻提防着我?

    我心中满腹疑惑,终于在一天夜里,我半睡半醒之际,忽然听到身旁有响动,我定睛一看,只见他正发着雷霆,将案上的折子全都扫了下来,有一本正散开好落在床榻下,我伸手拾起,定睛一看,一眼便看到了用浓墨写着的几个字,“辰妃魏氏,魏姓余孽,惑乱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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