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吵吵嚷嚷的,动静有些大,满庭的宫婢罪婢虽好奇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张望,只得微微侧头偷偷瞥上一眼。我小心回过头去,只见几个小黄门半弓着腰,战战兢兢地在殿门前阻拦着,不一会儿方姑姑也匆匆忙忙地赶去了,他们正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来者的身形容貌。

    殿下?黄门们称他作殿下。这北汉朝能被称作殿下的没有几个人,他会是谁呢?只是好端端的。谁又会突然跑到这掖庭来。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忽然,只听得两声尖锐的鸟鸣声,我仰头看去,不知从哪飞来几只花绿色的鸟儿,在掖庭上空打着转,扑腾了几下翅膀后,又各自飞到掖庭中栽的几棵大槐树上。

    “都给我闪开,本王的鹦鹉方才飞进去了,你们快去给我捉回来!”少年用他沙哑的声音怒喊。终于黄门们还是被这一声怒吼震慑到了,躬身顺从地地让出一条道来。只见疾步走入一位身着石青色绣五爪团龙的少年,刀刻一般的眉峰,星辰一样明亮的双眸。几月不见,那张脸庞虽然随着年岁又舒朗了许多,虽然隔着有些远,可我仍能一眼辨认出。果真,正如我先前揣测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刘崇清。

    他来掖庭做什么?捉鹦鹉?真的有这么巧?

    我有些不安地将头又低了几分,下意识地将那双起着白皮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我如今沦落成这副模样,又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论崇清认不认得出我。他若见了我,定是会难过的。我不想让他难过。

    这掖庭连品阶稍微高一点的女官、黄门都不愿来,因此掖庭的宫婢黄门们平日里鲜少能见着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更何况是这样一位天家贵胄!不一会儿,就连掖庭令都赶来了。掖庭的宫婢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事面,紧张、无措、欣喜都纷然呈现在一张张年轻的脸蛋上,几抹绯红悄然跃上腮边。只是还不容得她们遐思,她们便连同着小黄门们,都被使唤着捉鹦鹉去了。

    这边,宫婢、黄门们追着鹦鹉满庭跑来跑去;那头,六七个小黄门叠着罗汉正往那槐树上爬,可最底下那人脚一滑,上头的人全都摔下来,那鹦鹉受了惊吓,震了震翅膀,又飞到一旁的树上去了。整个掖庭被刘崇清这么一搅和,瞬时乱成了一锅粥。

    后来人手实在不够,方姑姑倒也顾不上旁的了,平日里时刻不许歇息的罪婢也被叫起来去捉鹦鹉。

    只见刘崇清偏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一番后,佯装不经意地回过头问方姑姑:“这掖庭里的宫婢罪婢可都是在这了?”

    方姑姑不曾想他会这么问,先是楞了一下,晃了好一会神,才连忙殷勤应道:“这点儿除了三两个在后殿烧饭,其余的都在这了。殿下可有何吩咐?”

    刘崇清不再言语,只是转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边走动边四下打量着。他根本就不是来捉什么鹦鹉的,那几只鸟儿八成是他方才特意差人放的,他那点鬼主意我再清楚不过。他还嫌不够乱,倏地“哎呦”一声,“本王的玉佩也不见了,应该就在这掖庭掉的。那可是先帝赐的玉佩!你,还有你,还愣着做什么?”说着,他指了指掖庭令和方姑姑。这下倒好,连那两个掌事的人都开始弓着腰替他找玉佩,整个掖庭彻彻底底乱了。

    我有一种预感,他许是知道些什么了。

    可刘崇清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若是我没记错,他的生辰就是这几日,只是将那虚岁也算上,他也不过十五岁。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我不想让他再趟这一趟浑水。

    我低着头,小心地避着他走。西边的树梢上飞了两只鹦鹉,人手不够。青梨许是见我闲着,恶狠狠地朝我使了个眼色,厉色招呼我过去。刘崇清就在掖庭正中,我去西角势必要从他身边过身。我怕被刘崇清认出,特意弓着腰将头压低,快步从刘崇清身后绕过。

    只是才从他身侧经过,他却突然出人意料地转过身,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错愕万分,只见他有些得意地朝我眨了眨眼,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趁乱将我拉至一边。

    我实在没有想到,他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将我认出来,惊慌失措之间,便已被他带到了殿后。

    人都被他引去了前头,殿后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转身来,握住我的双肩,欢欣而激动地叫了声,“雪阳姐姐。”他的嗓音已不似从前般甜腻,带了几分少年独有的沙哑。

    我低过头,垂着眸子盯着地面,没有应他。他拉起我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大睁着眼欣喜地端详着我。我的手上生了好几处茧,方才洗衣又浸了水,手上更是满手的白皮,我下意识地将手从他软嫩的手心抽离。

    他许是高兴过了头,丝毫没有察觉我的不安,兀自高兴道:“的亏皇祖母昨晚上差人给我通风报信,我才知道姐姐在这儿。我得知此事,昨夜一整宿都没阖眼,我从前还以为姐姐……,真是太好了!。”原来是皇祖母告知的崇清,的确,如今皇祖母、娘亲全都被软禁,眼下愿意且有能力搭救我的,也就只有崇清了。只是我实在不愿让他卷进来,可我又实在不忍心去矢口否认,我害怕将他这份难得的喜悦打碎。

    我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姐姐,我带你出宫!”他对我眨巴着眼睛,坚定道。

    出宫?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还能从这深宫中逃出去。我当然想出宫,且不说旁的,我已许久没能见着娘亲,宣德侯府的抄家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我不知道她的身子受不受得住。而如今,我虽然整日挂念着她的身子,却遥遥相隔终不得见,我多想回去陪在娘的身侧。

    只是,罪婢不同宫婢,本是戴罪之身,出宫岂是那么容易?再者,刘崇明已经见过我、并且知道我的存在,如今再想暗中潜出宫岂是那么容易?

    刘崇清看穿了我的心思,道:“还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皇兄上次曾许诺送我一份厚礼,我若是求他,他应不会拒绝。”圣意难测,最难揣测的便是刘崇明的心思。“应该”二字太难把握。

    这一点刘崇清也知道,只见他略微思索了片刻,顿了顿道:“还是不妥当。这样,我过会先去试探一番皇兄的口风,假若他心意已决,那我们便不如先斩后奏,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越好。”

    刘崇清与我交代,若是刘崇明松了口,便向他光明正大请旨求释。若是不可,便在日落之后,趁着昏暗的天色将我藏在马车里一同带出。反正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将我带出宫的。我知道他应是早就想好了,因此才有了这样一出捉鹦鹉的闹剧,他不过是不愿打草惊蛇,免得到时实在迫不得已,他也好将我偷偷带出。

    刘崇清与我说,今夜承天门轮守的禁军将领与他相交甚好,这是难得的时机。他说,若是申时之前没有人来掖庭接我,那便让我在日落之时,在掖庭的墙根下候着,他再另外想法子将我带出宫。

    待我们回到前庭,那三只鹦鹉才捉回了一只回笼。满殿的黄门宫婢连忙请求降罪,刘崇清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本王的玉佩找着了,旁的先不管了。”他说到玉佩之时朝着我扬了扬下巴,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是我替他找着的。

    刘崇清走后,掖庭又恢复到了往常,我蹲在水池边洗着衣物,可心思却越飘越远。出宫,虽说最迟就在今晚,可我现下想来,还觉得像梦一样缥缈。

    我望着正午的那轮烈日一路西沉。申时已过了一半,可还有等来旨意,想必崇清最先的筹谋许是失算了。如今怕是只能等着太阳西沉了。我望了一眼殿门,虽有禁军把守着,可是落日那会子正是他们换防的时候,刘崇清应该是算好了时辰的。我这样一个掖庭的罪婢若是凭空消失了,到时若是查起来,刘崇明会不会怀疑到崇清身上呢?

    我正在忐忑不安,只听得头顶传来一阵冷嘲热讽,“还是你们这些皮骚骨贱的人最会勾搭贵人。”是青梨,我此刻正揪着心,不愿与她纠缠。她正手中正捧着一件叠好的鹅黄色绣海棠锦袍,她本应是要去送衣物的,许是见了我,不先来羞辱一番不甘心。

    我低着头不去搭理她,她反而更恼怒了,伸出手欲打我,可这水池边本就生了青苔,她稍一举动,脚下便是一滑。眼看着她要落入水中,电光火石之间,我连忙伸手去拉她,最终却扯住了她手中的锦袍。只听得“嘶”的一声,锦帛从中裂开一道长口子,青梨则“砰”的一声落入水中。

    一旁的宫婢看得目瞪口呆,不过她们并非是因为青梨的落水,反而都呆滞地盯着我手中的锦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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