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二十年前皇后杀母夺子一事并未在这宫中挑明了讲,可是皇后却的确是在新帝登基前忽然被废了后位的。新皇登基,生母被废,这宫中任谁都能看出些端倪来,只是都藏着不戳破罢了。况且这冷宫里闹的还是瘟疫,若是不慎沾惹上了,说不准小命都得搭进去。退一万步,即便将废后伺候好了,皇上素来与废后不睦,想来也从上头那得不着什么赏赐。这是一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但凡有丁点眼力劲的,都不会听信方姑姑方才的话。

    方姑姑话音刚落,一众宫人都连忙低起脑袋,一个个默不作声。方姑姑见无人应声,有些不耐烦,皱着眉随手在宫人中一指,“春儿,瞧你方才说的那般起兴,如今怎么一声不吭了呢?你不是喜欢见贵人,那今儿个就你了。”春儿连连惊慌地摇头,可方姑姑完全不理会她,又开始挑着眉寻找着下一个合适人选,“只去一个怕是难得交差!”骄阳之下,宫女们的脑袋一个个越发低了,脸颊和脖颈上淌着汗,丝毫不敢动弹,生怕自己细微的动静便引得了方姑姑的注意。

    人心惶惶,恐惧是最难挨的,就这样沉闷了许久之后,终于有胆大的耐不住了,“难道非得是宫婢么?这掖庭里满宫的罪婢,随便找几个替我们去不成么?”如今,这满殿的宫婢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人一起腔,其余人也连忙跟着附和。

    我在一旁一边洗着衣服,一遍留意着这边的动静。我一直都很想去冷宫看一眼姑母。虽说姑母曾经是犯过一些错事,爹爹也间接因她的贪欲而死在沙场。可是姑母曾今的确对我很好,我的命也是她设法救回来的。虽说她待我的好意或许并不单纯,可我本就活得稀里糊涂,哪里又辨得清这些虚实来,倒不如全然用善意去揣测。再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姑母。

    方姑姑既没有立刻答应,却也没有否决。她半眯着眼睛,转过身去,视线从我们这些正在水池边洗衣的罪婢上一一扫过。其余人都怕极了她,见她回首打量,全都埋首干活去了,只有我在她掠过时抬起了头,正好与她对视。方姑姑有些讶异地挑着眉打量了一眼,随着而来的是她嘴角勾起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见她回过头去,对宫婢们道:“你们先散了吧,我再去和冷宫那边的姑姑商量一下。”

    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果真被方姑姑调去了冷宫,与我同行的除了一位罪婢小旭外,春儿也一同前去。临行前,方姑姑还略带讥讽的吩咐道:“你们两个倒真是福气好,不用留在掖庭干粗活,可是要惜福啊。还有春儿,你可是宫婢,我让你前去,就是让你好好看管她们的。你可知道?”冷宫如今瘟疫横行,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个夺命的火坑。方姑姑素来不喜欢我,若真是什么好差事估计也落不到我头上。可她不知道我和姑母的关系,反倒中了我的下怀。

    我之前还没有与小旭说过话,后来她知道她原是户部侍郎府上的庶女,因为受到魏家牵连,爹爹被罢官、抄家,她也被送入掖庭。一提起魏家,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冷宫离掖庭没多远,是一处久未修葺,破败荒凉的殿宇。殿前的柱上,红漆已斑驳脱落,挨着地面的潮湿处还结着几块暗绿色的青苔。冷宫外已由禁军把守警戒,除了太医与我们这些照看的宫婢外,其余人等皆不准入内。此刻的冷宫就如同的一个荒岛。

    冷宫的宫女少得可怜,数来数去,也就那么两个人,一个叫作阿顺,一个叫作阿连。她们以前应该都不是姑母宫中的,我看着面生得很。她们面上都挂着一块白色的面纱,据说这是太医院那边交代的。只是我总隐隐觉着她们两人并不欢迎我们,冷淡得令我有些诧异。

    她们说姑母是前日夜里突然高热,太医院来了人,可却始终查不出缘由来。这病来势汹汹,极为凶险,症状同前几年在淮北横行的瘟疫有些相似。虽说这冷宫中还未有其余人染着,不够太医还是叮嘱着宫婢们还是先提防着。

    冷宫里的活比掖庭要轻不少,除了一般的庭扫、做饭、煎药外,便是伺候姑母服药。阿顺和阿连已经去煎药了,伺候姑母服药与值夜也由她两负责。剩下的庭扫与做饭便由我们三人分。最后定下来,我和小旭做饭。

    春儿和小旭都很满意,因为庭扫和做饭并不用如内殿。毕竟是瘟疫,隔着远些也少几分染着的可能。毕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又愿生生搭上自己的性命呢?可我不同,她是我的姑母,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我有好几次想进内殿看看,可都被阿顺和阿连拦着了。阿连与我说,“废后患的是瘟疫,沾染上是要人命的。我们是没有办法才去照料,与你无干,你又何必掺和进来。”

    我说:“你们都没事,我也不惧。”

    阿连不曾想我态度如此坚决,一时有些语塞。我正想着趁机夺门而入,没想到阿顺突然从内殿走出,插着手拦在我跟前,她比阿连要泼辣些,“你这罪婢竟敢再此造次,在我想收拾你之前,最好给我识相地滚远些。”她见我愣在原地没动,气恼了,直接伸过手来掐我的胳膊。她一边扒扯我的衣裳,一边开始掐我□□出来的肌肤,她下手又快又恨,掐上一把肉,再狠狠拧上一把。她两只手利落地在我身上掐了十几块,阿连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也被她叫来帮忙。宫人教训罪婢,是不能还手的,我只得往缩着往后躲,她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拔下簪子欲扎我,“你这贱人,不给你点颜色,你还以为自己可以登天了不成!”说着,在我后背上狠狠便是一簪子,好在春儿和小旭即时赶到,将她两拉开。

    我有些怕阿顺,但是却也越发觉得殿内定有蹊跷。她们这样藏着掖着,究竟是有什么秘密?难道瘟疫只是一个幌子

    进殿除了正门外,后殿还有几扇窗,只是都从里面紧锁着。每夜,阿连和阿顺都会坐在殿门前值夜,我完全进不去。不过我趁着她们睡熟时,便偷偷绕到殿后,用石块割木窗户。足足,割了五日,那窗棂终于松动了。我将窗户推开,翻入殿中。

    殿内与殿外一样破败,殿中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四处垂着将落未落的白色纱幔,没有多余的陈设,除了一张桌案,一张一起身便咯吱作响的梨木架子床外,再无其他。姑母躺在床上,四月的天了,身上还盖着一床发黄的破棉被,她闭着双目,紧皱着眉。

    当年母仪天下、翻云覆雨的皇后,如今偏居冷宫、命如蝼蚁的废后。姑母的一生实在太过唏嘘,她与我同为魏家的女儿,从前她有皇祖母庇佑,轻而易举地登上了皇后的宝座。在他人的眼中,她不仅是执掌六宫的皇后,还是太子的生母,日后的太后。福泽延绵从她入宫那一刻便为停歇过。

    可盛名之下,却尽是苍凉。

    姑母怀胎不过四月便小产,她自作聪明地杀母夺子,自以为瞒天过海,可枕边之人却早已心如明镜。所有的温存眷恋不过是隐忍、是逢场作戏,皇上在刘崇明年幼之时便将真相告知他,让他从一开始便对她心生恨意。

    夫君、儿郎,这看似最为亲近的两人,却是从始至终想将她除掉的人。姑母算计了一辈子,却漏了肯綮。连人世间最平常的夫妻、母子情她都未尝拥有,再多的绫罗珠宝、再高的位份荣宠,又能折回几重呢?我忽然有些可怜她。

    我缓缓朝姑母走近,远远望去,便可见她苍白而骇人的面色,她应是没有睡着,听见了脚步声,忽然浑身打起颤来。是冷么?可她盖着这样一床厚的棉被,我有些疑惑地伸出手去触碰姑母抓着被子的手,可才一触碰,她便猛地一瑟缩,将我的手甩开。她这样子仿佛受了大惊,可她究竟在怕什么?

    “姑母,是我。”我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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