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觞城,古琴白雪乱纤手。

    惨淡岁月入梦遥,浪迹四海悲寂聊。万里江山皆风火,十年胸中尽怒潮。

    遥首向骞人,不觉已近十个年头。时至今日,他该来了。

    子桑一去,乱局汹涌。

    诸王齐反,大皖西犯,三国军叛。

    急功近利的后果,他如何承担?

    修鱼非于乱雪中独斟一杯酒,看着远处的黑点,愈来愈显。

    “他来了。”

    望见修鱼非预料中的笑意,古琴声戛然而止。抚琴的女子缓缓起身,欲转身离去。

    “生气了?”

    “他是先生放不下的结,先生又何须理会我的心思。”

    修鱼非仰天大笑,“真该让他见见现在的你,一晃近十年,竟出落得如此温婉。”

    “女子的温婉是看人的,对他,小夜只怕会和反王一样凶神恶煞。所以,还是回避得好。”

    “小夜......”

    修鱼非摇摇头,抬眼便见黑色蟒袍近至九觞。蟒袍的主人翻身下马,与他遥遥相望。

    周身的黑蟒,仿佛失了生气,任由寒风凌虐。

    修鱼非不由感慨万分,仅一年不见,他已如此憔悴。

    “哥......”

    九觞城,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听他轻唤,修鱼寿悲戚一笑。原来,他早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一杯酒,一场叹,久失言。

    他醉意朦胧,挥剑而起,风雪狂乱。

    一声长叹一声雷,天公不怒而自威。忽闻豪杰为贼屈,天下英雄不胜悲。

    当年九觞城外的大漠,祭魂式也曾如此悲沧,只是血腥味远胜今日。

    修鱼非举杯一饮而尽,“有个人,在老地方等你。”

    “谁?”

    他眼底的戒备,让修鱼非被酒灼热的心,忽的一冷。

    “你在怕什么?”

    他忽而一笑,“输。”

    “醉或不醉,只在杯盏大小;输或不输,只在人心沉浮。”

    莺语花香,薄雾轻漫。这本已荒无人烟的篱笆栏,落满梨花印。

    兜兜转转十余年,又回到了这里。修鱼寿仰头一壶酒,顺着篱笆门滑坐在地。

    “脾性变了,样子变了,就连习惯都变了。”

    赵大娘嗅着冲天酒味,慢慢踱出来,漠然盯着门口的醉汉。

    “大娘又要劝孤退位么?”修鱼寿醉里带笑道,“您何不去助反王一臂之力,也省的费口舌了。”

    一记响鞭迎面劈下,酒壶一分为二,碎裂在地。

    修鱼寿一怔,接着便是第二鞭,第三鞭......

    蟒袍生生破碎,渗出血渍,皮肉撕裂般地痛,他竟小看了这位先皇后。

    苍老的声音,悲愤地颤抖,“都无所谓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修鱼寿扯扯粘在手臂上的衣袖,“孤只是想透透气。”

    “放屁!”

    “放屁也算透气的一种。”

    看着他亦真亦邪的笑,赵大娘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那些包袱,该扔的就扔了,该后人扛的,就理所当然的给他们。不管是你,还是你军营的弟兄,都担负得太多了。”

    修鱼寿扭过头,怔怔地看着赵大娘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挨着他坐下。

    “我儿出征时,老妪常坐在院里盼着,盼他活着回来。他回来了,立了功却被贬了。得知个中缘由,老妪也给了他一顿鞭子。要带兵就好好带,怎么就管起朝上的事儿了?先不说他管得在不在理,单凭这一心二用,就该打。”

    “孤第一次挨板子,也是因为......”

    修鱼寿猛然打住话头,他突然明白了赵大娘的用意。

    她在劝他,收心。

    “孤真得错了?”

    “苍天白发明王道,百年基业百年工,放放吧。”

    “您为何突然......”

    赵大娘看着面前年轻的面庞,散开皱纹轻轻地笑。

    她用薄奚辰的命,逼他退位,只是想一试魔心深浅。天下容不下一个精骑队,更容不下修鱼寿和薄奚辰。听到这句话,她知道修鱼寿还活着。替左司黯求情,也是顺势之举。

    这次,北尧面临空前危机,他本该坐镇天尧,却独自一人去了九觞城。乱局于他,已似无关轻重。

    “回去吧,别让我孙女太累。”

    修鱼寿微微一怔,难道承昭皇后这个时候回宫了?

    他一跃而起,猛觉一阵眩晕。

    赵大娘递给他一颗醒酒丸,“酒多伤身,大娘还等着抱重孙呢。”

    修鱼寿孩子似地笑了,牵起惊鸿一声长嘶,立马扬鞭绝尘离去。

    天尧城,出人意料地平静。

    屈侯义惊见圣驾,匆忙牵下惊鸿,“陛下,他们回来了。”

    “谁?”

    “皇后娘娘,延王和容王。”

    乱局一起,赵月妩便请延王出山主持大局,并同时宣布承昭归位,代尧王掌政。有都统副将北宫修领禁军压制群臣,再加上延王多年的威信和承昭皇后母仪天下的气势,天尧城并未大乱。

    修鱼寿站在宜政殿外,听着朝议如常。那些熟悉的故人之音,直让人倍感欣慰。

    “皇上驾到——!”

    侍监官突然扬声通报,宜政殿顿时静了下来。修鱼寿愣在门口,看着殿内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一时竟忘了做何反应。

    赵月妩几步走下台阶,皇后朝服在身后展开绚丽的色彩。

    “陛下,您回来了。”

    修鱼寿回过神时,人已被赵月妩牵上了王座。

    赵月妩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抬眼一扫诸臣,凤眼生威,“继续朝议吧。”

    接下来的朝议,修鱼寿均心不在焉。回来的路上,王之魔婴,似乎已成为众所周知的秘密。

    抬眼四下看去,重臣中唯独不见郊尹涵和花苒。修鱼寿心中一紧,难道她们也反了?

    “陛下!”

    夏侯轩扬声高唤,赵月妩忙碰了下直出神的修鱼寿。

    修鱼寿一愣,和夏侯轩四目相对。突然眼前一黑,身子跟着伏倒在龙案上。

    ‘做抉择吧。’

    ‘稚儿......’

    ‘吾之帝王,恕吾无法沉默。酗酒,几无进食,更无休眠,您的身体已至极限。在它崩坏前,吾需要您最后的决定。无论去留,吾皆会如您所愿,包括死亡。’

    ‘孤想知道,稚儿的希望。’

    ‘修鱼寿......’

    ‘去或留,稚儿的选择是什么?’

    ‘谢陛下。’

    如果他这样问,答案便只有一个,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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