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难以置信的闷热,一股无名火顿时从我的心底喷涌。“能不能把门窗开一开,”我皱起眉头,“这么热,难怪上课都是睡觉的。”说着,我瞪了一眼前门口还趴在桌上的孩子,“预备铃都打过了还睡,那么困,要不我放你几天假回家睡去!”我从门口走到讲台上,用力敲了敲讲桌:“我说,你们都快高三了,这样下去怎么可以?仗着我安芷汀好脾气,平时为非作歹惯了,我也就忍让你们。注意,我的忍让是有限度的。我容忍你们,不过是看着你们年纪小。但是,我不是个好欺负的人。从今天开始,要午休的可以,但是上课二十分钟前,必须全部给我起来。别在这儿跟我耍心眼,我不定期抽查。谁要是被我抓住了,我自然会通知家长带你们回家睡觉。就这样,准备一下上课吧。”话音还未落稳,我威严地扫视全班,拂袖而去。我第一次在班里发脾气。

    从那天开始,我又回到了十五岁以前的生活。每天,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沉沉地入睡。我已经很少去找子谦,即使去找,也是因为学生或者其他工作的原因。我知道,子谦他不需要我。尽管,我是那么贪恋子谦的温柔。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可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时心底的风起云涌只有我自己知道,更何况我还要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偶尔整理文件时他的手会碰到我的手,这时候他总是淡淡地跟我道一句“真是冒犯了安老师”。他越是这样,我的心里就越疼得紧。我故意去触碰他的手,不是挑衅,而是我真的很想念他把我的手攥在手里的感觉。久而久之,就连整理文件,子谦也开始找学生帮忙了。每每当我听到他和他现在的课代表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的时候,泪水总是莫名地湿润眼眶。泪眼婆娑中仿佛依稀,那个小女孩就是八年前的自己。他的刻意疏远,让我痛彻心扉,不知所措。

    高二的统考,我和子谦带的两个班级同时拔得头筹。还好这是一个补课的暑假,否则我不知道没有子谦的假期我该如何度过。我讶然,这么多年来,除了子谦,我与旁人几乎再无交集。除了子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找谁。除了和子谦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可是现在,曾经陪我走遍江南塞北,看遍叶落飞雪,听遍花开蝉鸣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下雨天,我还是会皱着眉头盯着窗外。因为我始终记得他不愿触碰我也不愿提及的不方便,那种扶着他的手臂、被他需要的日子,已经成了过往的云烟,销声匿迹。

    新高三的到来显得不着痕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真正第一次体会高三的忙碌。我的高三是在舒适和惬意中度过的,现在,我需要陪这些孩子们一起,体味一番高三的朝九晚五。这就是当老师的好处,否则,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高三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报名的早上,我去教室里报道。还是以前熟悉的面孔,我站在讲桌旁,孩子们一一走上来登记信息。我却发现自己拿在手里的是七班的学生信息表,于是便去找子谦调换。

    子谦不在教室,我就去敲他办公室的门。就在我推门的那一瞬间,除了子谦,我还看到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子谦的办公桌上。那是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人——庄老师。子谦坐在沙发上,嘴角显然含着笑。我的出现使屋子里的气氛有一点尴尬,陪着笑说:“不好意思庄老师,打扰你们了。我把学生信息表拿错了,来跟尹老师换。”子谦拿起放在一旁的学生信息表递给我:“还真是,我都没在意。”我把我手里的信息表交给子谦:“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聊。”

    我突然意识到了子谦疏远我的真正原因,因为我的存在,他连一次恋爱也不能好好谈。现在,他必须为自己考虑一次,所以,他才会狠心地对我弃之不顾。真好,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照顾子谦的人,我在心底高兴,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湿润了眼眶。

    上天就这样和我开了个不冷不热的玩笑。子谦悄无声息地闯入我的生活,在我的心上刻下他的名字之后就走了。留给我的只有痛不欲生,却也只能独自承受。

    在跨进教室门的前一秒,我把眼泪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好让我有时间消化刚才那刻骨铭心的痛。当我伤害了子谦的时候,我会选择不惜一切代价去抚平他的伤痛,哪怕是以伤害自己为代价也毫不犹豫。可是,当子谦伤害了我的时候,我只能选择咽泪装欢,然后再故作出满不在乎的姿态,给他台阶下。他是不会向我妥协的,永远都不会。八年以来,不管我们俩谁对谁错,那个先低头的永远都是我。我心甘情愿地一再退让妥协,就是为了留住他在我身边。因为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让我安心。我安静地听着教室里的阵阵喧闹和嬉笑,那是十七岁的不谙世事,让我羡慕不已。我也曾有过那样的美好与单纯,我也曾在年少的时光里有过一个让我奋不顾身的人。不疯狂无青春,我的青春太疯狂,现在便要加倍偿还年少时的冲动所犯下的滔天大祸。可是怎么办呢,我就是离不开他!

    我被一阵开门声拽回现实,我捕捉到的只有子谦将消失在七班前门的清影。如梦初醒一般,我推门走进教室,刚才的沸反盈天戛然而止,代之以压抑的鸦雀无声。“不好意思同学们,大家现在来登记。”理科班终究还是男生多,站在我身边的小伙子普遍比我高不少。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高一的时候,他们也就和我一般高。不知怎么,我有点心不在焉,光是孩子们的出生年月,就被我修改了好几次。“安老师,”夏北北怯怯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我停下笔,“安老师,我姓夏。”夏北北指着我写的“复北北”的字样,用她亮晶晶的眼睛真诚地看着我。“不好意思啊,北北。”我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燥热,因为我记得子谦从来不会写错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说那叫不尊重。

    “安老师,您心情不好。”夏北北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说。“没有,”我勉强笑了笑,“别担心,北北。”夏北北坚持:“不,安老师,您一定心情不好。”我没有再反驳,小姑娘说得对,我没办法再反驳。“您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夏北北补充。我一愣,她居然会这样定位子谦。他到底是我的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们各自陪了对方这么多年,竟连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都没有。

    “安老师,您别伤心,您的男朋友他其实很爱您。”夏北北试着宽慰我,“他一定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他爱您,可是也有跟您意见不合的时候。您不原谅他,就是在惩罚您自己。可是您不忍心不原谅他,所以最后还是会跟他和好。您别担心,你们不会一辈子都不吵架,但吵了架还会一辈子。”夏北北十七岁的脸上流露出赤子般的纯真,“一辈子”在她心里眼里都是那样轻而易举。我也曾天真地以为,“一辈子”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说出来就成了现实。“北北说得对!”我笑着宽慰夏北北,也是宽慰我自己。“可是,傻孩子,”我在心里对北北说,“当你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你才会了解,现在你口中易如反掌的‘一辈子’,要认真守护起来有多难!”

    这般惨淡的时光也可以过得很快。也许是高三的“苦战”让我没有心思整日里沉溺于儿女情长,也许是我真的习惯了没有子谦的生活。习惯,四个星期就可以养成一个习惯。现在,距离我跟子谦那次誓不两立的争吵已经过去了四月有余。是的,我已经习惯了回到十五岁之前。

    秋天伴随着连月不开的阴雨排空驭气般到来,我向来是喜欢秋天的,不仅仅是因为我出生在这个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季节,更是因为我在这秋雨梧桐叶落时邂逅了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多少次,寻着记忆的气息误入梦的缝隙,看见昔日的痕迹:一川烟草,一带秋水,隔江望那瞬间消逝的美丽。泛黄的日记,写满了雾的飘逸,笔下翻动的岁月,某年月,某年月,某年月里不见了熟悉的身影。又是一个落叶飘零的季节,飘落在秋风里的叶子总是挂满着忧伤。是不是当叶子泛黄枯萎了就会飘落下来,那些散了一地的忧伤显得那么的苍白。手捧一杯咖啡,好驱散朦胧的睡意和冷雨带来的寒意,任沉睡的思绪被唤醒。听一首老歌,任唤醒的思绪盘旋飞舞。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宁静,温和从容,岁月静好。真想守着现实安稳,终己一生。

    上天残酷地打破了我的幻想,一个熟悉的身影突兀地闯入我的视线。一袭黑色的长风衣,一张清俊的脸庞,一把红木的雕花拐杖,撑一把黑色的暗花雨伞——没有错,是子谦。现在,我只能躲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躲在某一时间,想念一段时光的掌纹;躲在某一地点,想念一个站在来路也站在去路的,让我牵挂的人。其实,永远都远远地看着他,有何不可?可是,就在子谦的身旁,子谦的伞下,还有另外一个纤细的身影——庄老师。子谦的嘴角微微上翘,好似含着笑。庄姜面对着子谦,笑着对子谦说着什么。子谦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着雨伞,走得稳健。庄姜双手插在裤兜里,笑得开朗。一个形影清瘦,才冠三梁;一个眉眼如画,淑德贤良——何等的登对!

    我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平日里我最贪恋的子谦的微笑,现在如同被直视的太阳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灼伤了我的心。我清楚地记得,子谦曾经总是这样对着我微笑。每次当我沉溺于他的微笑,我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是我错,为了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惜卑微到没有自尊,小心翼翼地去维护这份美丽。可是现在,这份美丽属于另外一个女人,对于我,他可能再也不会拿出来了。他再穷,不会连一个微笑都拿不出来;我再富,不会连一个微笑都不需要。然而,他拿不拿得出与愿不愿意拿出,是两码事;我需不需要与得不得到,更是两码事。我把他的笑容放在离时间最近的地方。我只想让我的时光中有他的笑容,一直都有。现在难道不好吗?子谦的笑比之前更轻松,更开怀,我所盼望的那个一生照顾他、包容他、守候他的真命天女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八年了,我和他已经有了八年不离不弃的守候,他也给了我车载斗量的关心和爱护,我还有什么不满足?他是我老师,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我衷心地希望他可以幸福,他可以早日得到那份他寤寐思服的感情。现在,他找到了,那我的使命也已完成,我愿意在他的生活中消失得不留任何痕迹。因为秋天的到来,心中弥漫起来一种的忧伤,挥之不去,尘封的记忆总是很清晰地打开。心中泛起淡淡的忧伤,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一段联想,于己有关、与心相连的私人感悟。

    “安老师,”夏北北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清浅,“您在看什么?”我的目光落回到窗台上:“看雨。”“看雨?”夏北北歪着脑袋,“雨有什么好看的?”“北北,”我认真地看着夏北北,她胖胖的小脸上闪烁着天真烂漫的光,“雨其实是很公平的。因为它下给好人,也下给坏人;下给穷人,也下给富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她似乎有点不明白。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穿过深邃的乌云:“北北,天若有情天亦老,雨是云伤心的眼泪,心总是在乌云密布时孤寂,流下的是一阵阵心雨。阴晴圆缺、万物轮回,世间的雨也算是万物的一种吧!那么,它不会消失,至少地球存在的时空里,它是无法消失的;于是,注定了我们对有些人的思念也不会消失,至少在我们存在的生命里,它是无法消失的!有人说,人的思念会随风飘浮在空中,因为积压得太久太浓,终于承受不住便下起雨来,其实雨水就是思念。”夏北北突然笑了出来:“安老师,您怎么了?”我没有心思回答她的问题。我摸了摸夏北北的头:“回去上课吧。”夏北北走了。

    我没指望十七岁的孩子可以明白我心中的千千结,我也没指望她可以听懂我刚刚那番话的弦外之音,我只想把心中的压抑一吐为快。窗外的雨,如山涧的溪流,从房檐落下。我打开窗户,风吹过来时,会飘进几滴落在我的身上。不想关窗,因为想感受这雨的冲刷,想感受这如雨的思念。雨还在慢慢地下着。在朦胧的烟雨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前方那风雅的身影。但,我却总是追赶不上。我又记起了那个可怕的暴风雨夜,又记起了那段曾经惊艳温柔的岁月。记起曾经的我和当初的他,那么熟悉的眉眼却遥不可及。细数门前落叶,倾听窗外雨声,涉水而过的声音再次响起,被雨淋湿的心,依旧。

    下课后,我只有一个人回自己买的那个冰冷的屋子去。我没有带伞,只有硬着头皮闯进瓢泼大雨中。要是在之前,子谦此刻一定会出现在我身后,把伞举过我的头顶,再和我并肩回家。不过,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该由我独自承受。这时,真的有一把伞举过了我的头顶。我一愣,猛地停住了脚步。我不想回头,也不敢回头。我不想我回头看到的就是子谦,我也怕我回头看到的不是子谦。“安老师,”那熟悉稚嫩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心里一沉,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犹豫着回头,果然看见夏北北踮起脚尖,费力地举着伞。我失望,因为我回头看到的不是子谦——也庆幸,幸亏我回头看到的不是子谦。“您没有带伞?”我点头:“不过,家里离这儿很近的。”“走吧,我送您回家。”“谢谢北北!”我从小姑娘手中接过雨伞,刻意掩饰了内心的失望。思念不重,像一整个秋天的落叶。不知为什么,这个秋日里,鸟儿们的叫声中多了几分哀伤?回首往事,日子里竟全是斑澜的光影,记忆的屏障,曾经心动的声音已渐渐远去。所有能抓得住的东西,都不会永恒。也许是受了我的影响,爱说爱笑的她竟一路无话。一直到楼下,夏北北才仰起头对我说:“安老师,您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离开了一个人,您不会失去什么,反而会过得更好。”我有些惊讶,这些话我好像听过。我微笑:“知道了,谢谢北北!”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她撑的那把红色的雨伞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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