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彼此心安理得地度过了一段岁月。直到那天下课,我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我们的生活才又掀起波澜。那个衣冠楚楚、看似很有风度的男子是沈琛毅。我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沈琛毅!”沈琛毅闻声转过身来,望着我微笑。许久不见,他当年清秀的脸庞上刻上了些许岁月的痕迹,原本洁净光滑的腮边添上了几点若隐若现的胡须。我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他笑道:“我毕业了回县政府工作,听说你在这儿教书,来看看你——尹老师!”他突然换却了话题,我一惊,转身正看见一袭风衣的子谦信步向我们走来。子谦把课本夹在腋下,双手插在裤兜里,微笑着信步向我们走来。直到走到我们面前,他才说:“回来了?来看看芷汀?”沈琛毅笑着回答:“看看芷汀,也看看老师您。”我心里一暖,除了我和文鸳之外,沈琛毅是我们这届学生中唯一一个来看子谦的人。我记得子谦说过,他喜欢上一届,因为上一届心思单纯相处起来不累。然而的确如此,在上一届毕业之后,他们回来看子谦最多。子谦笑着拍沈琛毅的肩:“看我就免了,去看看你罗老师吧。她在四楼。”沈琛毅摆手:“不,今天是专程来看您和芷汀的。是不是快放学了,我请你们出去吃饭。”我笑着用书打了他一下:“哪里就快放学了,这还有一节课呢。我和尹老师都有课。”身后的子谦也应声说道:“是啊琛毅,你还是去看看罗老师吧,我和安老师都有课。”沈琛毅一惊:“安老师?”子谦大方地笑笑:“可不是,她现在是安老师了!”沈琛毅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们先去上课,我去看看罗老师。一会儿我还在这儿等你们。”我和子谦点头,上课铃声把我们赶进了教室。

    下课后,沈琛毅的确等在我们班门口。子谦是先我一步回到办公室的,他已经和沈琛毅在办公室门口聊开了。看我走来,沈琛毅双手一摊揶揄我:“哎呦喂,安老师拖堂这么久,幸亏我不是安老师的学生。”我拿书打了他一下:“哪那么多废话,不是去吃饭吗,我都饿了。”沈琛毅带我和子谦下楼,子谦正要向停车场走去的时候,沈琛毅伸手拦了一下:“尹老师,开我车去吧。”我这才注意到学校门口停了一辆陌生的奥迪a6。我说:“不错呀,这年纪就买车。”沈琛毅笑着解释:“大学四年的奖学金,家里也补贴了不少。”说话间,沈琛毅恭敬地打开后座的车门,子谦钻进车里,我也跟着坐了进去。沈琛毅关上车门,自己坐在了驾驶座上。

    子谦问我:“咦,你之前不是都坐副驾座的吗?”我笑着回答:“只有坐老师的车,我才坐副驾座。”沈琛毅认真地平视前方,笑着打趣:“对,也只有坐她老师的车才坐副驾座。坐在我车里,怕我害了她。”我也毫不示弱:“对,就是怕你害了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俩就是这样互相调侃互相拆台。子谦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我们闹,脸上浮现出长辈之于晚辈的慈爱和满足。直到我们彼此都理屈词穷的时候,他才会笑着化解尴尬:“琛毅人大毕业,怎么回县政府了?”沈琛毅说:“实习呗。准备明年去留学,就是雅思过不了,所以先等等。”我再次笑道:“呦呵,明年可就是海归了。”沈琛毅不搭我的腔,反问子谦:“尹老师,您想吃点什么。”子谦笑道:“我怎么都行,看你和芷汀想吃什么。”子谦总是能很好地处理好工作和生活的关系,对我的称呼的转变也是那样顺理成章不着痕迹。转而望向我问道:“你想吃什么孩子?”我像以前一样回答:“老师决定就好。”沈琛毅一愣,那一刻整个车里的气氛都是凝重的。但他很快就像刚才一样欢笑:“看来你们俩经常出来吃饭。”子谦看出了沈琛毅的不自然,用胳膊撞了撞我,示意我跟沈琛毅说说话好缓解尴尬。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按照他的意愿:“怎么样,有个亲老师在身边就是好吧。我跟你说,毕业了别到处乱跑,就回来待在家乡老师身边,有事儿没事儿的还能混一顿饭吃。”再看子谦,子谦正看着我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喜欢他这样看着我。可是,要他这样看着我的代价一定就是按照他的意愿去走他为我安排好的路——交男朋友,结婚,生孩子,只在逢年过节回来看他。我拿不出这么多来讨他的欢心,我是自私的,我只要子谦和我在一起,哪怕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是各执一端互不相让,可是最后,多数会以我的妥协而告终。从高中开始我们的每一次争吵,我的每一次坚持都无济于事,最后他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让我和他达成一致。他毫不在乎我是不是愿意这样,他在乎的只是他所看好的我的前程。他总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把我弄得遍体鳞伤他却浑然不知——或是装着浑然不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老师的职业病,总是企图插手甚至规划别人的人生。我可以理解子谦为我所做的种种,七年多以来的每一次争吵我的每一次让步我都记忆犹新,我不怪他干涉我的生活,在我的生活在他早就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这并不代表子谦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能接受——但最后我总是计无付之地接受。

    我愣愣出神的时候,正是子谦和沈琛毅聊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谁决定的,总之沈琛毅开车带我们到了一家火锅店——那是七年前,子谦第一次带我出来吃饭时去的地方。餐厅里的布置和七年前别无二致,我跟在子谦身后,子谦很自然地走到我们第一次坐的那张桌子旁边。我挨着子谦坐下,子谦问我:“还记得这里吗?”我把头靠在子谦的手臂上,无比的满足和受用。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当年风华正茂的子谦和幼稚单纯的自己,坐在这里谈笑风生。沉默了半晌,我缓缓地开口:“当然,一辈子都记得。”“喂,你在干嘛?”我感到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把,我直身坐起来,沈琛毅正晃着车钥匙奚落一般看着我,“多大的人了,你再压着尹老师,尹老师怎么受得了?”我正赌气他破坏了我好不容易营造的温暖的气氛,不甘示弱地还牙:“我压自己的老师,我乐意,你管得着?”沈琛毅戳了一下我的额头笑道:“诶,这话可说得霸道了。怎么着就是你老师了,你贴标签了?”子谦单手扶腮,安静地看着我们胡闹。在服务员递上菜单的时候,他才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啦,你们俩‘冤冤相报何时了’,先吃饭,吃完了饭,你们俩再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他低下头笑,接着又补充一句,“琛毅点菜。”沈琛毅把菜单推到子谦面前,客套道:“怎么轮到我,您是长辈,该由您来点才对。”子谦把菜单推回去,说:“我和芷汀算是主人,你是客人,我们尽尽地主之谊。你点吧,没事儿。”沈琛毅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菜单推到子谦面前,说:“还是尹老师点吧,我不知道芷汀爱吃什么。”子谦终于放心地打开菜单翻阅,还不忘揶揄我一句:“看看,一切以芷汀为中心。”我靠着子谦的肩上,好似蜜流进心里一般。我靠近他的耳畔,轻声说:“您吃醋了?以后咱俩在一起,我以您为中心。”眼前的沈琛毅始终盯着我傻笑,我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快要挨上了子谦的皮肤。内心的一阵不安把我生生地从他身边拽开,我感觉浑身上下热热的,轻轻用手摸了一下耳垂。

    不料这个小细节被子谦察觉,他眼睛盯着菜单,嘴上却在打趣我:“害羞啦?”我摇摇头:“没有的事!”沈琛毅笑得更开怀了。我把不好意思转嫁为对他的愤怒:“你没事儿盯着我们俩笑什么?”沈琛毅举起双手,绷着笑说:“我没看你,我在看尹老师。”我认真地问他:“看老师干什么?”沈琛毅说:“都说老看着谁就长得像谁。尹老师这般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晚生还不多看两眼。”子谦的脸上浮起一丝殷红,“你们这些孩子啊,”他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就知道哄我开心。”我挽住他的手臂,问:“老师,您开心吗?”子谦认真地说:“开心,真的,琛毅谢谢你。”沈琛毅笑着摇头,我却把头贴在他的肩膀上:“您开心我就开心。”

    菜上桌后,沈琛毅突然问子谦:“尹老师,国庆假期有没有什么安排?”子谦一愣:“这么快就国庆了。”像一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感慨,“还没有,怎么了?”沈琛毅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目光停留在子谦的脸上,说:“我想带您和芷汀出去逛逛,目的地您定。”我眼睛一亮,想起了暑假时搁浅的马嵬之行。子谦不做声,只是垂着眼睑沉思。半晌,他才开口道:“芷汀上学期就说想去马嵬坡,后来有事儿给耽搁了。你们去吧,带上我算什么?”“不!”沈琛毅还没有做声,我先抗议道,“您要是不去,我们俩去算什么?”子谦看着我,耐着性子劝:“你听我说,芷汀啊……”“尹老师,”沈琛毅打断了子谦的话,“您跟我们一起去吧,我开车。”子谦依旧摆手拒绝:“不不不,你们年轻人出去玩……”“您哪里老了?”我劈头盖脸地打断他,“您一点儿都不老。”沈琛毅也赶紧接过话头,说:“对啊尹老师,您就赏我们一面子,跟我们一起去呗。”“好!”子谦终于笑着答应了,“欠芷汀一次马嵬之行,这次借琛毅的光补上。”

    我们从那家餐厅出来,已经过了两点。“哎呀,迟到了。”我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叹道。子谦笑着安慰我:“没关系,你现在是老师。下午没你课,你不去又能怎么样。”我笑着把手搭在子谦的肩上,说:“老师,您怎么能教学生偷懒呢?”子谦平静地笑:“不是教你偷懒,是教你学会心疼自己。”我突然鼻子一酸,就是刚才的那句话触碰到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把头倚在子谦的肩膀上,恍惚之中竟睡着了。虽然车里一路颠簸,我却睡得安详,梦里也是一片祥和的暖色。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还坐在沈琛毅的车里。车子就停在学校门口,沈琛毅靠在驾驶座上睡着了,子谦却始终睁着眼,双手撑着车座,身体微微向后仰。我赶紧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他:“老师,我压了您多久了?”子谦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被我压着的那边身体,笑着说:“四点了,芷汀。”我一惊:“呀,我压了您这么久,您怎么不叫我?”子谦说:“看你睡得熟,就没叫。还去班里吗,应该还赶得上自习。”我说:“去啊,我这老师当的也真是的。”子谦一边抚平我被我压褶的半边衣领一边说:“好,轻点开车门,别吵了琛毅。”我点点头。

    在去教室的时候,我始终挽着子谦被我压的那边手臂。看着衣服上细细的褶皱,我问他:“老师我是不是压痛您了?”子谦笑着把手臂从我的手里抽出来,说:“没有,安老师。”不知道是因为他那个无心的举动,还是那句客气的话,我突然莫名心寒,刚刚他还叫我“芷汀”呢。怎么只过了两分钟,他就把我和这三个没有任何温度不带任何感情的字联系在一起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眼神深邃而又威严。在这一瞬间,我又看到了尹老师。每次自习,他都是这样走进来,威严地扫视全班。我看呆了,整个人都融化在了他的眼波里。不觉间先到了七班门口,还未推门就能听见教室里细碎嘈杂的声音。子谦快走两步,直接推门进去:“安静!”他的声音不大,却是那般威严,让人闻之生畏。我没有离去,而是悄悄站在七班教室的门口,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看教室里的子谦。子谦径直走到讲桌下第一排的那个女生面前,厉声责问她:“自习课你嚷嚷什么?”那是曾经我的座位,那个问题也是他曾问过我的。小姑娘木讷地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子谦瞪了她一眼,开始在教室里不紧不慢地踱步子——他的习惯没有变。走了几圈之后,他在前门口站了一下,转身指着刚才站起来的小姑娘,说:“你出来!”他把当年对我说的那句话,连语气都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来。听到他要出来,我一时有些慌乱。毕竟是在学校,我还要拿出为人师表的稳重。我三步并作两步,故作镇定地推开我们班的教室门。倒是我们班的教室安静地怕人,我在教室里站了一会儿,连笔尖划过纸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看到学生们还算乖觉,我低下头微笑着推门出去。回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子谦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子谦坐在沙发上,刚才的小姑娘垂着头站在他面前,我听到了子谦的声音:“不是?什么不是?我清清楚楚听到的是你的声音,你还狡辩!你说说你,还有一点儿好学生的样子吗?”一连串的问句那般熟悉,我才意识到我当年倾慕的尹老师一点都没有变。我之所以总是忘却他当老师的模样,不过是因为我见过太多他生活中的样子,习惯了他的难相处和坏脾气。时间一直流,一直流,不会停下来等着我觉悟,悔改。日子怎么翻,我就怎么过。我低下头笑自己的迂腐,年纪越大竟越多感慨。其实难怪子谦有时候会对我不耐烦,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啰嗦,太婆婆妈妈。看着子谦面前这个低眉颔首的小姑娘,我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我多希望自己可以一辈子都只读高中,一辈子都不离开讲台上那个儒雅温润的尹老师。可是那样,我是不是就永远无法触及子谦的生活,去事无巨细地体会他的痛楚,分享他的快乐。与其说人性是矛盾的,倒不如说它是贪婪的。收获这样,还想着那样;得到这个,又想要那个。我就是这样,既要子谦像生活中一样细致入微地关心我,又要他像教室里一样温文尔雅有长者之风。其实我不该要求太多,上天让我与子谦相遇,就是于我莫大的恩赐。若是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人生路上的这些艰难泥泞该如何面对。若不是他面前站着学生,我真想冲进去抱住他。人真的是越长大越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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