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沈大娘,出发赶往韶歌时已是两天后。

    小泠不要她抱着,执意自己走。初裳牵着他尽量放慢了脚步,男孩儿却察觉到她的心思,拼命将步子迈大,扬起脸看着她:“初裳姐姐,我能走快,你不用等我的。”

    这孩子懂这么多,反而让她有点为难。小泠纯净,却不代表好骗。说到底,还是他觉得与她不算熟稔,怕麻烦她。“小泠,你和你姐姐出去的时候,她不是也会等你吗?你暂时把我当成你姐姐就好啦。”

    “我姐姐……”他停了片刻,声音渐渐低下去,初裳却没错过这句话:“她从来不会带我出去。”

    从来不会带小泠出去?初裳心底疑惑渐浓。她想起问小泠名字时,他只说是小泠,然后很为难地告诉她,他姐姐叮嘱若无她的允许不可以把全名和家里的事情说出去。非富即贵,还是身份特殊?不带小泠出去,总不可能是穷得怕弟弟各种要东西罢?

    初裳囧。好吧,还挺神秘的。

    “那这样。我们待会儿到前面歇一歇,明天租辆马车怎么样?”

    男孩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好。”

    初裳又囧。坐个马车,至于么。这孩子该不会连马车也没坐过?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沈大娘本来就强留他们用了午饭再走,她既然打算明天去租马车,倒也不急着赶路,干脆傍晚的时候,在一家客栈落脚。

    和小泠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式,他们在角落的桌子坐下。客栈处于夙繁城闹市,往来的人很多,远道而来的商队、背着剑的侠客、游吟的僧人……初裳目光扫过一圈,将各种画面收于眼底。

    人间将夜,暮色四合。就在这片人声鼎沸中,逆着冬日最后的夕阳,有人踏过门槛缓步而来。那是个一身书卷气的男子。面善,儒衫。他其实算不上多俊朗,初看时也并不觉得有多特别,可视线一旦触碰上,偏偏就移不开,仿佛生生被那文雅淡然给吸引了去。

    此时客栈已经坐满了人,真正显得有些空的,只有初裳和小泠这角落里的一桌。小二招呼他进来,面上赔着抱歉的笑,环顾一周后向初裳这边做了个手势,大概是问他愿不愿意坐在角落。那书生模样的男子点了点头,唇畔带着仿佛永不消失的温文浅笑,向初裳这里走来。

    他越过鼎沸的人声,在一片喧闹中走得从容自若,普通的儒衫竟给他穿出了翩翩之感。然后他在初裳桌前站定,笑意不增不减:“姑娘可否行个方便,让在下搭个桌?”

    “公子请便。”

    “多谢。”他坐下来,斟上茶,不再说话。

    这人仿佛有让尘嚣褪色的本事。整个热闹的客栈中,她这一桌显得尤为安静,就仿佛外面是人间,这里是桃涯。

    小泠许是走累了,不怎么开口,初裳也不找话题,所以当小二送菜来的时候,看了几眼这一桌子安安静静的人,走的时候忍不住又补了几眼。好吧——奇怪是奇怪,可居然还很搭调?

    那书生默默饮茶,面上全无尴尬之色。初裳则不断给小泠布菜,直到男孩儿幽幽地望着她,然后幽幽地道:“初裳姐姐,我都看不见饭了。”

    啊?“……哦。”

    对面的人放下茶杯,唇畔的笑意深了一分:“令弟很可爱。”

    初裳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谢谢。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小泠本来就生得讨喜,七岁的年龄,小脸却颇为精致,更衬得他双眸熠熠生辉,长大了定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那天替他洗净了脸上的污垢她就毫不怀疑这一点。夸小泠嘛,她自然十分赞同。

    ——只希望他的弦外之音不是但你很蠢。

    就在初裳腹诽的时候,男孩儿手中的筷子突然掉落在地,大堂喧闹,这一点动静并没有发出什么引人注意的声响。旋即,他身子摇摇欲坠,一张小脸变得惨白,唇畔毫无征兆地溢出血迹。

    意外突如其来,初裳忙伸手抱起他,急道:“小泠,怎么了?”

    往日清澈的眸子紧闭着,整个世界都在脑海里一点一点裂成碎片。他睁不开眼,看不清那些画面,好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他的名字,隔着重重雾气,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

    “别唤他。”那书生起身,一如既往的温文声音里并无迫人气势,却让人自然而然地忍不住听从。他走到初裳身旁,带着少许惊诧的眼底看不见丝毫恶意:“我看看可以么?”

    初裳点头。

    他将手搭在男孩儿脉象上,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复杂。小泠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身子放松下来,血也渐渐停止溢出。过了许久,他才抬眸看她:“‘歧音绝’。恕在下直言,姑娘是否得罪过宵千醉?”

    初裳本因小泠的好转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一听到这句话,顿时惊得无以复加。

    宵千醉。

    江湖上第一情报组织“醉风尘”楼主。这个名字,与血色和枯骨相伴,三年前,凭借着极其狠烈的手段以席卷之势让“醉风尘”坐定了无可比拟的地位。他用毒、用刑、用最卑劣的威胁迫人为他卖命,仿佛摒弃了所有常理,执意逆天而行。

    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见到他的人记得他做的所有事,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的长相。有人说这是一种失传的隐秘功法。但江湖上有权威地位的前辈或不问世事,或缄口不言,便也无从证明。所以关于宵千醉,是男是女,年龄几何,一概不知。

    不过——你不惹他,他也不会惹你。除非,你有他想要的东西。

    歧音绝,只有宵千醉有。这种毒蛰伏期格外长,只在逐步加深的毒发时间里置人于死地。可一个小男孩能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还是说——他姐姐或其他家里人?想到这里,初裳大概有了猜测,默默将小泠抱在怀里,不发一言。

    见少女几息之内压下面上的惊异,那书生也没追问,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怀中的男孩儿闭着眼睛,轻轻呢喃着:“姐姐,我想睡一会儿。”

    他话里面没有加初裳二字。不知道是在唤她,还是意识不清中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初裳紧了紧手臂,应道:“嗯。”

    她这里想着心事,客栈突然闯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嗓门大得惊人:“言掌柜的,我听说钟灵经过夙繁城,在你这儿留宿来啦?她人呢?走了没?”

    被他这么一吼,整个客栈的人都往那边看去。不一会儿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哟,又是丁孟嵇找人挑战来了。他还真是一刻也不肯闲着。”

    “他挑战就挑战呗。咱们看看又不吃亏。”

    那言掌柜忙上前:“哟!丁少爷……”

    “什么少爷!我看着像少爷的样子?”他一瞪眼,十分不满这个称呼,不等那言掌柜开口,又补上一句:“大爷也不准叫!”

    言掌柜擦汗:“是是是……”

    众人压低了声音继续看戏。这时,一个冷面女子站起身来,声音也冷冷的:“找我?”

    丁孟嵇一看到她,顿时两眼发亮:“哇!久仰久仰。来来来,打一架。”然后他目光一扫,吼道:“喂喂!你们都让开点。要看的出去看。”

    钟灵顿时有些头疼。丁孟嵇,夙繁城城主长子,武痴之名她也早有耳闻。客栈里的众人见此状,都起身欲站远些。还是不要惹这个家伙的好……毕竟是一个名字占了三个姓的男人。

    丁孟嵇满意地点头,然后瞥到角落,又一瞪眼:“喂!你们为什么不动?”

    众人忙回头往角落看去。只见一个儒衫书生,泰然自若地斟茶,并不是很关心四周发生的事。众人看着看着,不由生出一种他关心才算奇怪的感觉。而旁边那个怀中抱着男孩儿的少女,浅浅抬眸,声音无怯:“我弟弟睡着了。从这里走出去怕唤醒他。”

    “哇!他们都走你不走!”尼玛!这让他很没面子好吗!

    少女瞥他一眼:“你打你的架就是了。莫非你摔东西非要往这个角落里砸?”

    众人顿时忍不住笑开。

    “你你你……”丁孟嵇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挥挥手道:“行行行,我们出去打。”他转向钟灵,嘿嘿一笑:“钟灵姑娘赏个脸?”

    那冷面女子轻点了一下头,然后在注目下向初裳那边走了几步,拱手做了个礼数:“在下渺音阁钟灵。不知姑娘是否有门派,可愿加入渺音阁?”

    渺音阁。莫陵十大帮派之一。钟灵作为渺音阁管事的高层,这样的邀请,少之又少。

    而少女只礼貌性地报了名字:“初裳。”然后拒绝——“有事在身,暂无入阁之意,还请见谅。”

    看戏的不少人顿时一种“大爷胃疼”的感觉。我想入啊!你怎么不找我啊!qaq。

    钟灵也不强求,轻轻点头,然后目光掠过旁边一直无话的男子,向他微颔首示意。

    他举了举茶杯,算是回礼。

    钟灵和丁孟嵇那一战,用一句话形容就好。呃——那就是名字占了三个姓的男人败的很惨。不过,大家都习惯了。

    次日,丁孟嵇听到手下的汇报,怒:“她连钟灵的邀请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然后你告诉我是城南裁缝铺一个打杂的?!”

    那手下十分委屈。“她好像是路过夙繁城,但真的不是什么江湖中人。”查出来人家本来就在城南裁缝铺打杂,这他有什么办法。您不就是嫉妒人家得了邀请么。“不过……属下查明,那日她身旁的男子乃是萧霁月,不知何事来到夙繁。”他试探着问:“那……少城主,要不要和萧公子约战?”

    丁孟嵇猛得翻了个白眼:“我跟他打!吃饱了撑?我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

    手下小声嘟哝:“知道还到处找打……”

    丁孟嵇横眉:“你说啥?”

    “啊!我说您英明神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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