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凤栖宫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初颜推开窗,就正好看见抱着一副画卷匆匆而来的少女。少了平日里的浅笑,她眉心微微蹙起,眼底却异常安静。这样的表情,使初颜不由觉得她真实了许多。

    少女在她面前停下:“初颜姐。”

    “昨天晚上你和宣帝在一起?”

    我凑。就不能换个委婉的说法吗!初裳沉默片刻:“……是。”她真的不想把这破事越描越黑,干脆什么都不解释。

    初颜也没多问,兀自换了话题:“今天我陪小姐在宫里走走,你得空的话,把衣服洗一洗。”

    “好。”

    待初颜向顾清梦的寝殿走去,初裳目光转回到手上的画卷。

    不加任何技巧渲染的笔锋浅浅勾勒出少女的剪影。一树树的梅花之下,少女淡淡回眸,正是再遇的情形。末尾处——丹青有负,如她当时写江山无恙那般看似漫不经心。

    此举何意?第一次见面,他明知她来百珍阁盗物却没有丝毫为难她。第二次,她直呼他的名字,他不在意反而赠她梅花。第三次,侍卫各宫搜查,她不让开身,他便不进入,只说无事。第四次,她留宿帝宫,他也不叫她,之后复赠簪子与画。初裳将画卷系好,又想起当时初颜提醒勿惹的人,不由苦笑。怕是——来不及了啊。

    正这么想着,一支飞镖忽然从半掩的木窗直直向她射来。初裳下意识一避,那飞镖堪堪擦过衣角钉在壁上,再回头望时早已无人。初裳取下飞镖上的字条——

    戌时。望御晗宫一叙。有要事相告。

    御晗宫。她倒是听说过。只是这御晗宫地处偏僻,随着当年在此静养的玥瑶公主辞世早已废弃,平日里只有走岔了路才会到那儿去。大晚上的约在御晗宫,该不会是杀人灭口吧?

    撇开这扯淡的想法不谈,约她的是谁她都不知道,还赴个寂寞啊。只是,她穿越来的时间不长,这初裳本人之前到底有什么朋友或者有什么秘密,她还真不知道。看来——有必要去么?初裳收起字条,微微蹙眉。

    *

    慕月宫。

    少女避过守卫,几次魅步,便悄声无息地宫里宫外走了一个来回。

    “看来你去找她了?”刚刚关上门,魅惑的声音便紧追而上。眉目精致的女子靠着桌案笑靥如花,眼底却全无悦色。

    少女抬眸,看着凭空出现的人面无表情道:“该怎么动手,是我的自由吧?”

    “我倒不是来催你的。只是提醒你——小心一点。”

    少女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此事若成,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放心。‘歧音绝’的解法不止一种。我来找你,自然有把握解你弟弟的毒。”魅惑女子笑得明媚:“宫家女子做事向来不会让人失望。何况你还是宫夜漪。既然如此,等你好消息。”

    话音一落,女子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在房间一样。

    宫夜漪站在那里久久无话。落月阁冥修。以她的实力,亲自过来找她杀一个宫女,会不会有些小题大作?初裳——那个和她对弈了一局的少女么。宫夜漪十指渐渐握紧。抱歉,这一次为了我弟弟的命,我也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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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裳来到这里的时候愣是没见到一个人。耳畔只有掠过的风声相伴。她穿过一片荒草丛生的前院,在小径尽处看星辰寥落的夜空。

    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是谁坑她在这里冻成狗……初裳点起火折子,推开木门打算在里面等。久无人迹的御晗宫弥漫着尘灰,但好在榻边尚有烛台。初裳将烛光点亮,眉头越蹙越紧。今天这个约,到底赴得对不对?她来的时候顾清梦和初颜还没有回来,于是只在房里留了字条告知。初裳忽然觉得,或许在心底她已经把初颜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了吧。

    也好。

    烛光摇曳。在这凉意彻骨的夜里,她无端又忆起了旧日年岁。那些很久不入梦的画面忽然翻涌而上。站在这更陌生的地方,她这才知道,很多以为忘记了的东西一直都存在于她的记忆里。

    比如那时候天冷,出门时会有少年给她围上围巾,各项叮嘱好了才同意她离开,仿佛她才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如今嘱托她出门多添衣的人不在,她这才想起来,原来她是怕冷的。可纵然少年的声音再温暖,在他的眼底,她却从来都看不见真正的笑意。小轩……如果你肯问我当年祝家的事是否与我有关,那该多好。

    又比如她以为她忘记了父亲将“神迹”交给她时她曾拒绝过。无上的荣光,至高的权利,父亲,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要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真的愿意执掌“神迹”了么……

    就在初裳所有不愿意想起的记忆都在这个夜晚一遍遍回放的时候,隔着一条小径的距离,面无表情的少女任寒风吹开发丝,盯着那屋内的亮光伫立不动。

    我倾全力布下的幻境,毫无防备的你要怎么逃掉。宫夜漪转身,眼底只剩一片漠然。当火光燃起的那一刹,和所有尘封的记忆同归吧,初裳。

    屋内,少女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四周万物都无声无息地褪色,只剩一个个执念流连着不肯离去。初裳跌坐在地陷入昏迷,同一时间,火光悄然弥漫开来。

    *

    凤栖宫。初颜将案上的信笺打开,看到最后一个字时没由来地呼吸一顿。她停了片刻,然后放下信笺便向外走去。

    *

    初颜赶到这人迹罕至的御晗宫时,火光灼伤了眼。这一片夜色被凄厉地照亮,却安静地像是被遗忘在人间之外。

    “初裳!”推开的木门倾塌在她身后,烈烈火光中木板轰然砸下。初颜从刺目的灼烫中极力分辨,终于看见倒在地上的少女:“初裳!初裳!”

    是谁在喊她的名字……为什么喊得这么急切?初裳意识被渐渐唤回。半梦半醒之间她看见了初颜的脸,隔着重重火光向她而来。她拼命找回自己的意识,可是没有丝毫力气与这火光抗衡。是梦吗?

    画面模糊间她只觉自己被扶起来,下意识地随着初颜迈步。耳畔初颜一直在喊她,和她说着什么,可是她听不清,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皮肤被灼烧的温度,却使她冷进骨子里。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离去。

    初颜扶着尚未清醒的初裳,向出口处望了一眼。凛冽的风声在此时呼啸而过。火焰与寒意交错间有泪光落下。初颜,你何曾被逼得如此仓皇……指尖缠绵火光,她唇畔勾起讽刺的弧度。可是啊,抛下初裳自顾逃命……对不起,她办不到。

    眸光坚定起来,初颜在这一刹那做了决定。

    宫夜漪。传言中非死即残的烈焰幻境是么。领教了。只是我一死,你也别想好过。

    将功力过给初裳助她暂时恢复清醒,初颜的脸色一点点由红润褪成苍白,可是她眸底破釜沉舟的笑意,却比这漫天的火光还要夺目。

    意识渐渐被找回,初裳缓缓睁眼,四周的画面终于被还原成了完整的景象。身体是从未有过的不听使唤,脑袋也昏昏沉沉地像是要炸开,可好歹分辨得出眼前的人:“初颜姐。”

    “带我出去。”她声音很低,但却异常地冷静。

    “好。”初裳忙答应着,浓烟中也顾不上细问。她只觉得身旁的初颜很虚弱,仿佛随时都要离开人世一样。

    初裳的手有些抖。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是这一刻什么都不再想,一步步踏着浓烟与火光,强撑着从焚烧的断木中找到一条回到寒夜的路。

    她复看见荒草丛生的庭院的时候,星空寂寥如旧。

    扶着她手臂的力度渐弱,初颜无声跌落在地。

    一直被压抑的不详之感几乎是一刹那涌上,像是要留住什么那样,她跪在地上扶着少女的身子,大声唤她:“初颜姐。”

    以烈焰为背景,初颜对她缓缓微笑。

    初裳这才看见她苍白的唇色。泪光一瞬间跌落,她颤着声音喊她:“初颜姐。”

    “你叫我好多次了啊。我知道你并不想这么叫我……可是总不能一直让你白唤我姐姐对不对?”她浅笑:“我不后悔。你也别难过。”

    “我……”

    初颜握住她的手,声音愈发微弱起来:“初裳,你听我说。”

    初裳忙点头,擦去不断落下的眼泪:“好,你说,你说。”

    “今天的烈焰幻境,和宫夜漪有关。记住这个名字。”

    初裳不断点头,生怕错过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还要拜托你两件事。”初颜从怀中取出一个令牌:“这九曲归尘令,后来我一直带在身边,你若见到了纪寒,替我还给他。还有,帮我带句话,谢他回眸,勿等。”

    “好。”初裳点着头,反握住她的手,希望自己的温度能让她的脸色微微红润起来。哪怕一点也好。然而……只是徒劳。

    对面的少女见她答应,微微笑了笑。小姐的事,不必她担心。其他的,便也没什么了吧……她抬眸瞥见零落的星光,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那就好。”随着尾音渐淡,她轻轻阖目,将这沉寂湮没在亘古不变的夜色里。

    泪光一滴滴砸落。初裳闭起眼睛,却有更多的画面在脑海里汹涌。那个脸上不怎么有笑容,说话也不怎么讨喜的少女,其实,后来我唤你初颜姐,是真心的……你知道么。

    只是不会有人再一面冷着脸说让人去送死,一面又舍身护那个敌友难分的人。初颜姐,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对弈的人不在了,我该有多寂寞。

    意识和力气再一次被抽空,初裳再也支撑不下去,枕着这重重墨夜,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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