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便歇在城中一处谷儿家熟悉的客栈里,胡乱地吃了一顿简单却温暖的年夜饭。好在我在雪里埋得时间不长,又有谷儿娘悉心照顾,当晚暖暖地歇了一宿,第二日便缓了过来。

    天色还未大亮,谷儿爹娘便要出门去庙里送香油。谷儿却嚷嚷着要在客栈里陪我。我问道:“大年初一,谷儿不跟着爹娘出去逛逛?”

    谷儿眨眨眼睛,嘻嘻笑道:“这客栈里更好玩。”

    我奇道:“这小小客栈有何好玩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

    这客栈的一楼是一间茶馆,说来也怪,没过多久,就从门外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进来了都要一壶茶,有的还喊了几碟瓜子。我和谷儿坐在二楼房间的门口,对楼下倒是一目了然。我好奇道:“大年初一,这些人不赶着去拜年,都到这客栈里来喝茶?”

    就在这时,从后堂走出一个文绉绉的年轻人,往堂前正中摆的一张椅子上一坐。堂中本来闹哄哄喝茶的人,竟一下子静了下来,都面朝着他坐正,似在期待着什么。谷儿见他出来了,也高兴地拍掌道:“来了来了!吴先生来了。”

    却只见那吴先生正襟危坐,略略躬身,便举起手边一块惊堂木一拍,口中就道:“上回书说到……”

    我一时恍然大悟,原来谷儿和这些人等的竟是个说书先生。只不知这先生有何等魅力,让人们大年初一都要来听他的书。

    谷儿还不忘鼓吹道:“这吴先生说书可有意思了,我每次住这儿必要听他的书,比我们乡下讲故事的爷爷讲得可有趣多了!”

    我约略听了几句开头,似乎讲的是一个叫玄奘的和尚取经的故事。我脑中杂乱如麻,不愿多听,便回屋休息,闭上眼睛,却只见柔声轻语的傲月,腾云驾雾的凌希,俏立廊下的美人,肋生枝叶的桃心,一时间混混沌沌,只觉辛苦非凡,竟又睡去了。

    突听一阵笑声将我吵醒,才知道楼下的说书尚未结束。我略整仪容,走出屋外,只听那吴先生正说道:“却说那孙大圣摇身一变,变作那娇滴滴高家小姐,是夜能否得捉那猪妖,嘿嘿,诸位且听下回分解。”说着将那惊堂木又一拍。

    此时却有人意犹未尽,扬声问道:“先生前番说这猪妖竟是天上天蓬元帅下凡所变,想来堂堂天界元帅,掌管百万天兵天将,下凡却如何竟变了个顶顶醃臢的妖精?”

    那吴先生又嘿嘿冷笑道:“各位有所不知,那日王母娘娘设下蟠桃宴,天篷那厮就在宴上,不料贪多了杯中物,席后竟擅闯广寒宫,意欲调戏嫦娥。想那嫦娥仙子玉洁冰清,水做的人儿,怎堪如此轻贱,遂禀报玉帝。玉帝震怒,命人使天锤锤之两千下,贬下凡尘。不料他幽魂一缕竟错了道路,投在那母猪胎里,所以才长成个猪精。众位说,这不是老天有眼却又是怎的?”

    一席话刚讲完,就听堂中有人拍掌笑道:“如何不是!先生高才,听来让人好不解气!”

    我一听这声音,立时愣住,忙站起身来往楼下看,倒把身边的谷儿吓了一跳。

    我只觉一颗心狂跳着,顺着语声定睛观瞧,楼下坐着说话的,不是凌希却又是谁!

    此时,书已散场,人们纷纷站起来向外走去,凌希也挤在人中,眼看着就要出了客栈。我飞速地往楼下冲,连滚带爬地摔下楼梯。凌希啊凌希,你等着我,我要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梦,我要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人是妖还是鬼!

    等我在楼梯下爬起来,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我急奔出门,只见外面各处都是拎着年货走亲访友的人,却从哪里找得到他的影子。

    我遍寻无果,无奈跺一跺脚,又回到客栈中,直奔后堂。果然见那吴先生正端坐着喝茶,见我气急败坏地进来,似乎吓了一跳。

    “姑娘……有何贵干?”

    “我问你,刚才坐在堂下正中说话的那个年轻公子,你可知他是谁,他住哪儿,哪里能找得到他?”

    吴先生略一思索道:“可是那着白色锦衣的年轻公子?”

    “正是!”

    “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他,姑娘问的,恕小生一概不知。”

    我的一颗心瞬时跌落了谷底。

    却听一个正来给吴先生续茶的小二笑道:“姑娘说的是那位公子?可巧了,刚才我给他上果盘的时候,恰好听他跟别人问起寒烟翠。”

    我连忙抓住他:“寒烟翠是什么?”

    那小二被我抓得不好意思,嘻嘻笑道:“这……嗐!就是老爷们听小曲儿的地方啊……”

    我一呆,又问道:“这地方在哪儿?”

    “不远,出了城往南三里地,有片竹林子里就是。这青楼啊,一般都开在城里,偏就这家,非要弄得这么神神秘秘故弄玄虚的,反正啊……万变不离其宗……听说他们那儿有个妙音娘子,那嗓子如百灵转世,就是轻易不肯出来……嗐!还不就是端架子呗。”

    那小二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我已回身出了后堂。却听那吴先生在背后说了句:“不知是哪家的痴情小姐。”

    出了后堂,正遇见谷儿,我拉着他让他见了他爹娘就说我遇见了熟人,先去寻访了。说完,便径自往南出了城。

    竹林里的静谧仿佛就是为了衬托这寒烟翠里的热闹,大门口人来人往竟川流不息。我从门口穿过,也未有人留意。只见堂内布置得着实雅致,流觞曲水丝竹清扬,虽人力穿凿却并不显得刻意,流水声、乐声、人声与周围一切融为一体,若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还以为是什么文人吟诗作对之所。只见堂中一阁阁相互依傍却各不侵扰,迎来送往不知多少莺莺燕燕。

    我的眼睛和耳朵不停地搜索着,心中想着,凌希不知究竟在不在这里,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却似乎与我,至少是从前的我是熟悉的。桃心明明认识他,却为何推说不认识。甚至傲月,应该也认识他,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想着想着,无意间竟已走到了后院。与前厅内室不同,只见院中一字排开数顶华丽小轿,别无人声。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退回内堂找找,却只听脚步声响,似乎有一群人正朝这儿走来。我见无处躲,忙藏身在最后一顶轿后。

    只听环佩叮当、莺啼燕鸣之声,一队年轻姑娘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走了过来。只为首的一个全身穿得素白,眼神清亮,面色如霜,身材纤瘦,骨骼清奇,似不是寻常人物。这时只听她回身与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道:“阁主留步,姐妹们这就走了,必勿不了阁主的大事。”她一说话,其他的女子都静了下来,我只觉这声音虽似柔若无骨,却字字掷地有声,竟如山泉泻下,直击鼓膜,耳朵说不出的舒服,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小二口中那位不常见客的妙音娘子?

    那阁主点头道:“有娘子亲自前去,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此次辛苦娘子了,若不是这位客人身份特殊,又是年宴,我是万分不舍得让娘子受这奔波之苦。”

    妙音娘子摇头道:“阁主何需见外,能去见这客人,是妙音之福。”说着就进了先首一顶轿中。

    其余女子也一一坐上轿子,到了我面前这顶,却并无人来坐。我正惊疑间,却见人抬了一架筝要放入轿中。这年头可真是稀奇,人抬轿,筝却坐轿。

    眼见着轿子要起来,正急得不知往哪里躲,突然只觉得脑门上被嘭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天星。我哎呦一声,坐倒在地。看情形似乎是被伸进轿中的那筝给撞了脑袋,这筝怎么硬如磐石?

    只听那阁主一声惊呼:“这是谁?”

    前面轿中女子都探出身子来看我,我挣扎着爬起来,被她们看得一下红了两颊:“我……我是……”

    这时坐在为首轿子里的妙音娘子从轿中出来,一双妙目定睛瞧了瞧我,走到身边将我扶起,摇头柔声道:“怎得如此冒失。”语声似嗔似怜,风流婉转,说完还用口向我额前吹气,我一时间只觉如入仙境,头上的伤都不怎么疼了,几乎有点恍惚,难道这妙音娘子认得我?

    那阁主问道:“娘子认得此女子?”

    妙音娘子向那阁主略一施礼,指着我道:“阁主,此乃我为了这次年宴,特意从峨眉山空音殿中请来的调琴师。想来这一路说近也不近,仙鸣筝从未离开阁中,此次外出必觉劳顿,岂可不调便奏,大大怠慢了贵客。事前没跟阁主禀报,妙音愿受责罚。”

    那阁主忙扶起她道:“还是娘子细心,考虑周详,既如此,便让这琴师一同前去。”

    我站在旁边又好笑又好气,好笑的是这一帮子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抬轿子的他们不觉得累,说坐轿子的筝会觉得累。好气的是,这妙音娘子莫不是眼神不好,我这么个大活人也能看错,我这半路成人的“人”,别说调琴了,调情都不会好吗。

    我对她们挥挥手:“喂,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我不是什么……”

    “您自然不是请了来就为站着说话的,快就请这轿子里坐吧,再不走恐怕误了时辰了。”那妙音娘子说着,拉着我就往轿子里塞。看她那么娇弱的样子,只怕走两步路都要喘三喘,这拉人的力气可真是大。我冷不防被她一把拉到轿中,只听她轻笑道:“琴师可好生坐着,这筝想与您先培养下感情。”说着,就有人抬了那仙鸣筝来,往我怀里一放。我几乎觉得轿子都被压得往下陷了陷,这还是筝吗?这直接是块大铁块好吗。我被压得动弹不得,耳中只听阁主声音道:“时候不早了,娘子一路好走。”

    一时寒烟翠中丝竹之声大盛,轿子立马鱼贯而出,我又喊了几嗓子,早就被淹没在了乐声中。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坐着不知被抬往何处,心中盘算这妙音娘子身上不知可有那凌希的消息?反正也动弹不得,既来之则安之吧,只是默默地对抬我和这“筝”的四个轿夫深表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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