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将泪水憋回去,抬头只见一个少年,身着白色锦衣,正举着那坛桂花酿放在鼻子底下闻,边闻还边说:“嗯。好酒。这月宫佳酿果然名不虚传。”

    哪里冒出来的疯疯癫癫的人啊。我盯着他:“你是谁?怎么跑到我的院子里来了?”

    “嘿嘿。今日听闻沉星姑娘摆宴,我来赴宴的啊。”说着,他径自坐下,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就喝。

    “你是哪路神仙啊?我这摆宴的竟不知道赴宴的是谁。”我没好气地说。

    “牙尖嘴利,真不像你啊。”他说着又吃起了菜,“嗯,素是素了点,倒也精致可口,不错不错。可惜了傲月那小子,竟没这口福。”

    我突然想道,这人不会是以前沉星的朋友吧。“你……你究竟是谁?”

    他放下酒杯,摇头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掉水里生生把脑袋给泡坏了。连救命恩人都不认得了。”

    我奇道:“救命恩人?”

    他走过来,把我的头掰得面向他:“对啊,你看清楚啊,我的沉星大小姐,是本公子凌希,跳到水里把死沉死沉的你从水里捞出来的。”

    我挣脱他的手:“我和你很熟吗?别动手动脚的。”

    “好心没好报。”他复又坐回去喝起酒来,“我知道某些人走了,你心里不舒服。也犯不着把气撒在我身上。”

    “我才没有心里不舒服。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岂不好?”我咕咚一声又喝了一杯。

    “唉。你们俩,真不愧是兄妹,都是一个脾气,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心里都记挂着对方,却都死撑着,真不知道为了什么。”

    记挂?我不懂,人的感情太他妈复杂了。我只知道自己想和谁在一起,想和谁说说话,比如我现在想把桃心叫来,却突然脑袋晕晕的连张口都有点困难。

    凌希却还在一边喝酒一边说:“你不想让他走就直接开口说呗,就上前拉住他呗光知道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用……再说了,你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要换了我,腻都腻死了,有必要一天到晚……一家人……”

    他还在叽里咕噜地说着,我的脑袋只觉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他的话我这个耳朵进了一半,那个耳朵出了一半。我突然在混沌中抓住了一个念头,原来我只是从来不知道有人疼惜是什么滋味,从来不知道家人是个什么东西,而当我一旦知道,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却会不经意间抓伤了身边人。

    我起身想叫桃心过来,却只觉四周都在晃,连坐在对面的凌希也变得面目模糊起来。我眼看着要跌倒,恍惚着伸手想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起身扶住我,对我笑了笑道:“酒还刚开始喝,怎么就醉了……看来你需要吹吹冷风。”

    说着,他拉着我纵身一跃,我只觉身体一轻,扑面一阵冷风刮过,往脚下一看,自己竟然腾空飞了起来,顿时一吓,酒醒了不少。

    凌希笑道:“果然有用。不如我送佛送到西,带你去看看你想见的人吧。”说着,他竟然越飞越高,我的心都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再也不敢睁眼,任凭他带着我不知去什么地方。

    一时间如腾云驾雾,过了好久,突觉脚下一碰,似是踩到了实地。凌希在我耳边轻语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我睁开双眼,却被眼前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睛。只见面前是一处庭院,端的是富丽典雅,各处廊下都坠着红色灯笼,照得院内如同白昼。院中遍植各种花草,尤以桂树为多,奇怪的是,尚在夏中,桂花香却已四溢,想来必非凡品。而我们二人此刻却正俯身藏在一处花丛中。

    我刚想开口问凌希这是哪儿,却被他用手掩住了嘴巴,只听他轻声道:“别出声。”

    我只好耐下性子俯身不动,一时只觉这里温度竟好像比别处要低,我穿得少不由得打起了寒战。怪不得这儿的桂树已经开花!

    此时却听衣袂之声,走过两个人来,站在院中说话。我好奇地望出去,只见一人头上遍插珠钗,衣裙华丽,正面向我说着什么。虽然隔得不近,我却也能遥遥看见那人面容姣好,近看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而另一人却背向我,这身形,怎么这么熟悉。

    好在我的兔子耳朵还是管用的,略一凝神,便听那美人正柔声道:“一会儿你可是又要去办正事了?”

    背向我之人答道:“正是。”

    一听这声音我猛地一哆嗦,这人不是傲月却又是谁。原来他急急地出来,是来看这绝色美人?

    “你辛苦了。今后不用每次必先来看我,我这儿左右又没什么事。”

    “不来我不放心。还是来看看再走也让我心安。”

    凌希转过头来看着我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白了他一眼,仍看傲月和那美人。只见那美人拉住傲月的手,将他拉到身边,仰头凝神说道:“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这全都……怪我。你不该承受这些,他不该这么对你,都是我不好。”

    只见傲月摇了摇头道:“你千万别这么想,我早就明白,这就是我的命。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撑下去。别担心。好在现在沉星也回来了,我的心也放下了,接下来更加心无旁骛了。”

    听到他们说起我,我的耳朵竖得更高了。凌希在身边忍不住,在我耳边笑道:“你怎么像个兔子似的。”我又翻他一个白眼。

    “小星……她还好吗?”美人竟似乎也认识我。

    “好……她全部不记得了。不记得更好。”傲月悠悠答道。

    什么叫不记得更好!我捶着手,忍住不让自己冲上去质问他。

    “嗯,”美人点头道,“是啊。不记得好。我多想忘了这一切,回到最初,却不能够了。”

    傲月柔声道:“你可别太忧心了。你还有我呢。等以后,小星再好一点儿,说不定我能找机会带她来见你。”

    “不,千万别带她来,就让她无忧无虑地好好生活吧。只是……这又苦了你……”

    “你别这么说,她是我的……妹妹,这些都是我该做的。”傲月说着,抬头看看天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下回入夜了我再来。”

    那美人点头道:“好吧。”说完,她竟轻轻将傲月拥入了怀里,“好好照顾自己。”

    我正看得怔怔的,突然凌希拉了我一把,耳语道:“我们走吧。”

    我正要答他,突觉一阵热风一涌,胸中一股热气升腾,酒气上脑,竟立时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醒了?”

    我睁开眼只见桃心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我,见我睁开眼,她欢呼道:“小姐,你可算醒了。”接着又转了哭腔,“呜呜,小姐,都是桃心不好,没事对小姐发什么脾气啊……害得小姐一个人喝醉了酒,呜呜……小姐,桃心再也不敢了。”

    我皱着眉:“这是哪儿啊?”

    “小姐,你在自己的卧房啊。”

    “哦。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昨夜我越想越后悔,马上回来找小姐,却发现小姐一个人竟喝醉了躺在院中,我赶忙把小姐扶了回来,小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啊?可有哪里不舒服?咦,怎么流鼻涕了?”说着,她连忙递过一块手帕来,帮我擦拭。

    “都是我不好。上回让小姐溺了水,这回又让小姐受了风寒。桃心罪该万死。这要让公子知道了,我该怎么办哟。”边擦边又哭上了。

    傲月,想到傲月我就想起了昨夜见到的那庭院,那美人。我的头嗡嗡地响着,这桂花酿果然后劲足,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那记忆中的一切又是这么模糊,如梦似幻。

    “昨天院中除了我,还有别人在吗?”我吸了吸鼻子问道。

    “别人?昨夜我见小姐时,小姐一人醉着,并无其他人。”

    “哦?”我愣了愣,一个人?那凌希呢?腾云驾雾又是怎么回事。庭院美人又是怎么回事。

    “小姐是不是喝醉了,做梦梦见了谁?”桃心问道。

    梦?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况且我会梦到从没遇见过的人吗?还是说这是沉星的梦,而并非是我——一只小兔子的梦。我越想越混乱。

    “今天,兄长……他来过吗?”

    桃心摇摇头。

    我点点头。

    桃心宽慰我说:“小姐放心,公子必定一有空就会来的。”

    “没关系,”我摇摇头,“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没关系。”

    桃心笑着说:“小姐终于想通啦,公子最喜欢小姐了,不到小姐这儿来,又去哪儿呢!”

    我又点点头。

    桃心端起茶杯递给我说:“小姐,喝醉了最伤身体,我刚泡了解酒茶,小姐快饮下。小姐看着似乎仍有点恍惚呢。”

    我饮了一口,又哇的一口全吐了:“这是什么啊,苦死我算了!”

    “哎呀,小姐,良药还苦口呢。我这茶可管用了,快,乖。喝了它吧。”

    我回身躺下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喝不喝,让我醉死算了,总比苦死强。”

    “小姐?”桃心在外面拍拍我,“好吧。实话告诉小姐,这茶是今儿一大早公子派人送来的。他说小姐昨夜想必是要喝醉了,早晨起来务必要喝了这个,才不伤身。”

    我忽地从被子里坐起来:“那你怎么不早说!”

    桃心转着大眼珠:“公子说怕小姐还气着他,不肯喝他送来的东西。”

    我端过茶杯一饮而尽:“苦死比气死强!”

    转眼间,夏去秋来,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起来。我的身体早已恢复如初,只是这沉星小姐实在底子太弱,再加上天气渐凉,每天只在院中走走都要喘粗气。偶尔叫上桃心出门逛逛,也只坐在轿中。待到秋风萧瑟,肃杀之气一起,索性更加不出门了。这日子过得是了然无趣。

    傲月自那日夜宴过后再未来过,我扪心自问,竟也有点怕他来,却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他倒似乎真与我心灵相通,只隔三差五地派人送点日常一应物品。倒是个心细之人,天凉了便送来厚衣、手炉等,衣物尺寸都大小合适,且都格外精致。只是对我来说,再精致也只如水中月镜中花,为我这金丝鸟笼里再添点玩物罢了。

    桃心对我从不提要傲月来看我,表示很诧异,怕我别又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偶尔拿言语来试探。

    “我知道兄长有要事要做,我不添乱就是给他帮忙了。”我说得义正词严。

    偶尔我也会想起那夜所见之景、之人,我已分不清到底那是现实还是梦。那腾云驾雾、亭台楼阁都如梦似幻,但凌希、傲月,还有那美人都如此清晰地存在在我眼前。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呢?

    可分辨清楚又有什么用呢,就如现在,这人身、兔身,哪个是真实的呢?

    “我以前……我是说我落水之前,可有个朋友叫做凌希的?”

    “凌希?……不曾听说。”桃心歪着头想了想。

    “哦。那可有什么别的朋友?”

    桃心摇摇头:“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闺,除公子外,几乎不见他人。”

    “哦……”我若有所思。

    桃心实在忍不住道:“小姐若想念公子,不如桃心去叫人把公子请来如何?”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桃心啊桃心,我想见他时,你非这不行那不行的,我不想见他时,你倒像就怕我不一哭二闹似的,做你们家小姐可真难。”

    桃心再没提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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