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近五百世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时,我知道,我又死了。

    茫茫恒水间,幽魂芳魄同归一路。我已看惯了他们的迷离眼神,有的似痛哭方止,有的已全然麻木,有的仍依依不舍,有的却竟欣欣然。耳朵上的锁灵链一紧,是前面牵着我走的黑白无常嫌我在开小差了。“放开我的耳朵好不,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认识。”我喃喃道。但知道没用,他们都是最底层的小黑小白们,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甚至眼睛也看不见,但他们从不会走错,日日都走同一条路,从人间直直地连到阴司,周而往复。可是,今天,这些无常们好像都走错了路。

    “秦广王大殿不是走这条路啊。”我抗议道,有没有职业道德啊,换我领路都比你们强。阴司门口牛头听见了,粲粲笑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倒有点见识,今日你们有福,换了阎王坐殿了喂。”“咦,可是那五百年不曾坐首殿的阎罗王?”

    “怎么不是!还不是怪你们这些孤魂,见了阎王便大吐苦水、诉冤请愿的。阎王心软,一笔下去就是放还阳,二笔下去还是放还阳,搞得后九殿阴曹地府生意全无,九殿王联名到酆都大帝那儿参了他一本。这一参可好,大帝直接一个条子下来,首殿变五殿,秦广王掌首殿,阎罗王只得去司掌那叫唤大地狱,日日听那怨鬼号哭,啧啧。”听起来,这牛头还挺替阎罗王不值的。

    “那为何今日又换了阎罗王执掌大殿?”我好奇问道。

    “秦广王执掌大殿五百年,赏罚分明、铁面无私,没一日偷懒告乏的,地府无人不称颂。只今日不知为何头风病犯,竟病得起不得身。酆都大帝无法,便叫阎罗王来暂为顶替一日。”

    “如此说来,阎罗王仁慈宽厚,我可否请他……”我话还未讲完,耳朵被无常一把抓过就过了阴司口,唉,小黑小白就是这么不讲情面。回头见那牛头却也还在望着我笑着摇头道:“一只兔子如此多事,莫不是还妄图入佛成仙、为官做宰咋的。”

    是啊。

    我只是只兔子,能妄图些什么呢。

    阎王坐在判桌后,面色在成堆的文卷后显得晦暗不清。四百余世轮回,阎王却是第一次见。我蹲在判桌下,不免撅直了腿想要看个真切,却无奈身单力薄力有不逮。判桌旁站的那位却是老相识了,首席判官崔府君,一对吊梢老鼠眼,看人的那促狭劲儿几百年不变。

    阎王似乎累得够呛,半晌从文卷堆后射出一道眼光,似乎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目标,随后怒道:“人呢!怎么喊了也不带上来。这帮无常是该给他们修修耳朵了,光摆设着有什么用。”

    崔府君忙上前,细语道:“殿下息怒。人,呃,不是,此兔已经带到。”

    “兔?你们开什么玩笑,是嫌本王还不够忙?”

    崔府君一个眼神,立马有牛头马面搬了把椅子来把我放了上去,阎王终于能从他那高高的判桌后看到我了。我顿时优越感来了,怎么说几百年了终于在阎罗殿上有把椅子坐了。但优越感没多久,就被阎罗王看得又蔫吧了下去。和秦广王那雄伟的身形样貌不同,阎罗王竟有点像那人间的教书先生,显得弱不禁风,但一双眼睛却看得人发怵。此刻也许因为连轴批卷,两只眼睛血红着,盯着我似要将我生吞活剥做那全兔宴。

    “怎么,本王已夙兴夜寐批了万万人,现在连这只兔子也要我来判……不如先来判你崔府君转世是个啥?”阎王没好气地说。

    “咳咳。阎罗王殿下取笑了。只是……”崔府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这兔子前四百多世都是秦广王亲自判的,若这一世我们底下人擅自做主了,恐怕于理不合。因此斗胆,还请……”

    “什么?这只兔子前多少世?”阎王瞪大了眼睛。

    “呃,容臣看来。”崔府君从判桌上的文卷里找出一本足有半个手掌厚的卷子来,翻了半天,躬身说道:“已判四百九十九世。这一世,已是五百世,还等殿下裁判。”

    “我未掌大殿不过五百年,你已死了五百次,你这兔子运气未免也差了点。”阎罗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报报它都是怎么死的。”

    “呃。”崔府君摸了摸那厚厚的文卷,为难地看了看阎王。

    “随便拣点死法说来。”

    “是。第一百一十一世,逍遥洞主偶得琼桂佳酿一壶,欲佐兔肉,厨房磨刀欲杀之成馔,其不忿撞墙,卒。第二百四十三世,逍遥洞主将之送与九云山灵犀洞小霸王为五岁生辰贺礼,小霸王欲试其新练霹雳雷霆掌功力如何,以此礼试掌,卒。第三百七十五世,逍遥洞主为排遣春日寂寥,将其缚于风筝之上,谓其曰兔筝,恰逢一鹰空中觅食,卒。第四百二十……”

    “好了好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讲讲它这一世怎么死的。”阎王不耐烦地挥挥手。

    “第四百九十九世,逍遥洞主为搏侍妾一笑,欲割我双耳为其做兔耳帽。士可杀不可辱,阎罗王殿下啊,我只能,卒了。”我奋力从眼眶逼出两滴眼泪。

    “这兔子会说人话,有点儿意思。”阎王居然有了些笑意,随后又沉吟道:“本王五百年不理人间事,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个逍遥洞主?不知你与这逍遥洞主是什么关系?怎么世世都与他有关?”

    哎哟,英明神武的阎罗王大人哎,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呢。我立马竖起身子,不是,竖起耳朵,凄凄惨惨道:“殿下!小的今日有幸得见阎罗王殿下,已是前四百九十九世修来的福分,本不该希冀其他。只是,小的四百余世世世轮回都是兔身,且竟都托身在那逍遥洞府。那洞主想必与我是万年宿怨,世世必因他而死,小的实在是苦不堪言。若今世仍是这般结局,小的宁愿去那无间地狱,受万劫不复之苦,也莫要再落入此恶人之手!呜呜。”说到伤心处,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我的两眼现在看来比世上所有兔子加起来都要红啦。

    “这个……”阎王站起身来,皱着眉在殿内踱着方步,看来果然对我的惨状甚觉不公。有希望!我默默握了握自己的小拳头。

    “崔府君,你可知此兔为何世世轮回畜生道?那逍遥洞主又是何人?”

    “这……小的适才已禀报殿下,此兔世世均为秦广王殿下所判,具体照何所判……小人不知。”崔府君滴溜溜转着眼珠道,“逍遥洞主身在人间,竟历五百年未来我处报到,想来或是个得道的妖精。小人日日守在阎罗殿,对人间妖魔,不甚清楚,请殿下见谅。”

    这老狐狸,推了个干干净净。

    “哼。”阎王鼻子里出气。

    “阎罗王殿下哎,小的四百余世的惨死哎……”我见情况不妙,赶忙又哀嚎起来。

    “放肆!阎王面前岂容你聒噪。殿下!此兔已是命里注定,世上本该。请殿下早做决断,在这批命卷上盖上大印。后面还有万万号游魂等着您判哪。”崔府君说着,拍拍案上那成堆的文卷。

    “好个命里注定、世上本该!”阎王冷笑道,“世间万物未脱轮回者,皆听我所判,我说入何道便入何道,我便是命!我倒要去看看是哪个命条写着注定二字。”他似乎生气了,眼里闪着暴怒的精光。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书生般的阎罗王似乎比那将军般的秦广王看着竟更高大了些。

    崔府君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低着头欲言又止,最后仍忍不住喃喃道:“殿下莫不是要去孽镜台?!”

    “去便怎的。”阎罗王走下判桌,拂袖一挥,径自将椅上的我揣进了怀里,就往殿外走去。

    崔府君在后急得大喊:“殿下!这后面的万万游魂……”

    “你崔府君判了便是。”阎罗王身形飘飘,早已化入无间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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