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的黄骠马也不知是因为与阿浪日前相处时久,还是对这城西地界颇为喜欢,听得他一路吟唱,竟也不住得摇晃着尾巴,时而高鸣几声,甚有附和逢欢之意。经过一条喧闹的大街,看得街旁出现了一排排专营香蜡纸钱的店铺,阿浪心想前边必定就是迦叶寺所在了。果然不出百步,一座不高的浮屠耸立云端,直眼一望,“大迦叶寺”四个红漆大字抖擞生威。这迦叶寺远看略显陈旧,大门是由三叠拱梁造就,均是浅黄颜色,在转角处沾染了许多灰尘、以及经日累积的青草。

    阿浪缓缓靠近,听得寺庙里传来了几声鸟叫,这叫声说不出是欢快还是悲伤,只让人知晓这寺院里恐怕没几个僧侣。寺门大打而开,隔远瞥见的当是那放生池塘,池中是一座长满青苔的假山。阿浪见惯了少林寺的气派恢宏,初睹这座极为普通的迦叶寺,不禁长叹一声,自语道:“这迦叶寺恐怕连伽蓝寺都比不上了。圆德大师可真是委屈。”他心想圆德大师既然是明真方丈的故人,自然是一位道行匪浅的高僧,这迦叶寺虽然近里闻名,建筑排得也数齐整,毕竟生在闹市之中,竟无半点繁华之感,反倒愈显破败,似乎与周遭万物大不相容。阿浪走到门口,忽听得几声钟响,自己的耳畔仿似被山林的清泉小溪洗涤了一般,猛地一震后恍然大悟,拍了拍身旁的黄骠马,笑道:“方丈他老人家常说,‘修行不在地,在于心境’。此处虽然处在闹市之中,却不惹尘垢,兀自保持着原有的味道,不羡慕山林深野的庙宇,即时即地泰然如常,岂不是证实了圆德大师的修为远胜常人?”他思绪这时倒好,也不知这寺院里的情形,朗声喊道:“请问圆德大师在么?”

    听得无人应答,正想牵着黄骠马进入寺庙,两个僧人从池塘左侧走来,合十敬道:“施主到迦叶寺是来求神拜佛的么?”阿浪见眼下这两个僧人的年纪与自己相仿,身穿玄色僧衣,手里都拿着佛珠,看来是诚心的佛门拥趸,答道:“在下是来找圆德大师的。请代为通报。”这两个僧人会心一视,稍高的僧人道:“哦?那请施主随小僧来。”阿浪见这两个僧人面色颇显凝重,正要发问,另一个僧人早接过他手中的马缰,要将黄骠马带到远端空闲的树下。

    阿浪只好跟着那稍高的僧人往寺内走去,这时仍听得幽静的钟声徐徐传来,阿浪好奇心至,笑着问道:“这位小师父,敢问迦叶寺的钟放在甚么地方?这钟敲起来有一种空灵、幽然的感觉,教在下心神俱爽。”那稍高的僧人微微一笑,只不作答。不时两人经过了一座庙堂,但见堂上悬挂着“拈花堂”三个行书大字,少林、白马寺、以及伽蓝寺的佛殿佛堂可都没有“拈花”的字眼,阿浪忙问道:“这位小师父,甚么‘达摩堂’、‘文殊院’、‘罗汉堂’、‘天王殿’等等,在下可见得多了,就是这‘拈花’二字,似乎……?似乎从没见过……莫非是在下孤陋寡闻?”这僧人边走边道:“并非施主孤陋寡闻,实是其中另有文章:敝寺名叫‘大迦叶寺’,供奉的正是一祖摩诃迦叶尊者,这摩诃二字,说成汉文,便是‘大’的意思,所谓‘迦叶’,乃是禅宗的第一代祖师,当年迦叶祖师他生于摩羯陀国王舍城邦,因他异于常人,聪明善学,遂厌恶情欲,后来受了佛祖的衣钵,在灵山上拈花微笑,敝寺为了纪念尊者,才以‘拈花’为名,供奉尊者金身,收藏尊者典籍。”阿浪常听明真、明玉、昆生等人说起禅宗慧能的故事,这迦叶尊者少有耳闻,更兼目下身在他人“地盘”,只好连声说是,想来佛家的故事千万百万,阿浪哪里熟知得尽?走了片刻,钟声逼近,阿浪问道:“小师父啊,你不必带在下去观摩你们的佛钟了,直接带我去见圆德大师吧,在下有要事求见。”这僧人却道:“施主莫急,小僧先带你去见小僧的师兄。”阿浪瞧着天色未暗,只好随他,百来步后就到了一处偏亭,一位中年僧人正在敲着亭子里的挂钟,这挂钟由青铜所造,重量恐达两三百来斤。中年僧人似乎并未听见有人前来,一手敲钟,一口念道:“听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阿浪心道:“在少林的时候,每天都少不了听这钟声,如今到了迦叶寺,虽然依旧是佛门挂钟,换了地方,竟然别有味道!说起来还真有点想念少林的师兄弟们,也不知他们近来如何?”

    这僧人乘着钟声间歇,向中年僧人禀道:“师兄,有位年轻的施主来找师父。”说着上前朝中年僧人耳畔细语几句。中年僧人点了点头,展衣走了过来,先前这稍高的僧人拿好钟锤即刻离开偏亭。阿浪拱手笑道:“在下无意打扰,眼下有要紧之事……”话音未落,中年僧人打量阿浪一番,双目一紧,问道:“施主牵着一匹马来到敝寺,又听施主口音,恐怕并非濠州人士,敢问施主高姓大名,从哪里来?”阿浪心想先前两个僧人和这中年僧人皆是圆德大师的弟子,恐防来者不善,先打听好自己的身份也无可厚非,乃道:“这位大师说得对,在下并不是濠州人士,而是来自少林派,在下姓赵,名浪。是奉方丈之命来此寻找圆德大师的。”

    这中年僧人将信将疑道:“哦?赵施主来自少林,是明真方丈叫你来迦叶寺的?只是……少林不是……”阿浪知其疑云所在,解释道:“大师不必怀疑,少林派上下成百上千弟子虽然都是和尚,单单在下留有头发,这是因为,虽然在下从小在少林长大,却只是寄生于少林,是以并未剃度……”阿浪对这中年僧人也毫无隐讳。中年僧人“哦”的一声,合十惭道;“原来如此,请恕贫僧无理。”阿浪哪里跟他过多计较,当下拿出方丈交给他的扳指,道:“不信你看,这是方丈给我的扳指,是他老人家与圆德大师的信物。”这中年僧人定神一看,脸上蓦然露出一丝欣喜,连声诺诺:“是了是了,家师身上确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扳指。家师多次向贫僧提及与少林方丈明真大师过往的交情。贫僧方才端的唐突,请赵施主见谅。”阿浪拍之左肩道:“大师你不必客气,你也是防患于未然。好了,大师知道在下来自于少林派,可放心带在下去见圆德大师。一会在下还要赶回客栈,在下的几位朋友还在客栈等在下哩。”这中年僧人道:“不错,家师正是这迦叶寺的方丈圆德大师,不过家师在多年之前早已改名为‘圆尘’,事物方圆,缘至成尘。附近所有信善、朋友都只知道,这迦叶寺的方丈是圆尘大师,但施主一来就直呼家师过往的法号,可见施主并非普通信善,因此贫僧的师弟才告知贫僧……”阿浪忖道:“难怪下山之前,方丈他老人家再三叮嘱,说要找‘圆德’大师,而非其他大师,原是这个道理!”忙说:“原来如此!”

    这中年僧人续道:“既然施主确然是奉明真大师之命来找家师,贫僧也不必隐瞒了。家师本来有两个师弟,一个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正是那个在南泉山慈化寺的彭莹玉大师,几年前他不满当今朝廷,为了解万民于水火之中,以身试法,欲效仿陈胜、吴广的举动,起兵数日间,气势极盛,大有成就伟业之兆!只可惜义军后来中了元兵的埋伏,贫僧的师叔至今下落不明,家师事后一直打听,始终杳无音讯,但在巧合之下,却暗中得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原来当年师叔与义军之所以被困荒山,都是因为义军中出了内奸,而那内奸正是家师的另一位师弟枯槐和尚俞槐之,如今他做了朝廷的鹰犬,当了一个朝廷王爷的幕宾。”阿浪听及此处,朗声骂道:“混蛋内奸!在下的师父曾向在下说起过彭大师的英雄事迹,原来他竟然还是圆德大师的师弟。可恨当年出了那混蛋内奸,想必这都是那个鞑子王爷的诡计。哼!你那个叫做枯槐和尚的师叔可真是……可真是个混账东西。”这中年僧人忙摆手说道;“他不再是贫僧的师叔了。当年若不是他向元兵通风报信,义军也不会全数覆没……”中年僧人看来是个极善之辈,说着说着眼眶就已通红。阿浪忙去安慰他两三句,低声道:“大师你放心,在下往后若见了你那混账师叔,必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哦,不对,是见了那混账和尚俞混账!”连连说了两个“混账”。

    中年僧人道:“阿弥陀佛,施主的好意贫僧心领了,不过眼下贫僧最关心的还是家师的安危。”

    阿浪登时一惊,愕然道:“大师你此话怎讲?圆德大师不是好端端的在迦叶寺里么?”中年僧人神情黯然,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家师自从得知师叔……得知枯槐和尚才是义军覆灭的罪魁祸首之后,就立马赶往大都,说要手刃枯槐和尚,还叫贫僧与两位师弟就在迦叶寺等他。”阿浪蓦然怔道:“这么说在下这一趟是白来了?”心想:“方丈他老人家要我请圆德大师指点指点我的弹指神功,可见圆德大师必然是身怀绝技,得知这么惊人的消息之后,自然如坐针毡,势必躬身清理门户。可惜如此一来,我倒扑了个空。”这中年僧人又道:“家师这一去就是大半年,贫僧怕只怕家师到了大都之后,中了枯槐和尚与元兵的奸计,所以到现在还没回来。”阿浪道:“圆德大师他已经走了半年这么久了?不会真的出事了吧?那为何大师你和两位小师父不找方丈他老人家帮忙,方丈他武艺高强,又认识许多武林前辈,要找到圆德大师,又有何难?”这中年僧人叹道:“家师出门之前就叮嘱了贫僧和两位师弟,要我们不得离开迦叶寺半步,否则一律逐出师门,何况家师并没有传授贫僧与两位师弟武功,因此即使家师离开了半年,贫僧等也始终只能留在寺中。家师还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告知他人,毕竟……毕竟是师门之耻。”阿浪见这中年僧人越发悲伤,拍其肩道:“事已至此,大师你不必哀伤,在下相信圆德大师他吉人自有天相。兴许是被其他事耽搁了?你想圆德大师若是看到路上百姓流离失所,那还有不伸出慈悲之手的道理?”中年僧人道:“但愿如此。只不过家师年事已高,长期在外漂泊,始终……始终教人担心!”阿浪心想反正自己是来找圆德大师的,如今他并不在迦叶寺中,没能亲口请他去参加明年的英雄大会,那也不算完成明真方丈托交的任务,这中年僧人又这般担心他师父的安危,自己对师父秦衷一何尝不是这般挂念?当下甚有感触,刹那豪情骤起,遂向中年僧人许诺:“大师无须劳心,反正在下势必要去一趟大都,圆德大师的事你就交给在下吧。在下必定全心全意为你打听圆德大师的下落。”阿浪这个顺水人情直令中年僧人感激得泪眼纵横,忙唤来其余两个僧人,先行告知:“这位赵施主来自少林派,已经答应替我们去大都找师父了。”两个僧人也难掩感激的神情,一瞬视阿浪如再造恩人般,同中年僧人一并弯腰合十:“多谢施主仗义相助,贫(小)僧感激不尽。”阿浪不曾想自己随口一应,竟然让当前三个僧人感动至此,在公在私,自己也要立马赶往大都,诸事齐论,寻找圆德大师当属优先。遂拱手道:“三位不必客气,在下找到圆德大师以后,还须劳烦他老人家指点指点在下的武功哩。”说着即要出门,三个僧人也不劝留,只称:这施主真是宅心仁厚,他日必有善报。

    阿浪远远听得,牵着黄骠马,心想原以为乘着朱重八、徐达、常遇春三个歇息之际,能做好迦叶寺这件事,既能向方丈交差,少了一桩任务,往后行事亦更加乘便。事与愿违,如今任务非但没少半件,却须在这世上人群最繁的大都寻找圆德大师,此中还牵扯着一位朝廷的王爷,紧要关头,“以身涉险、独闯龙潭”那也说不准,不仅如此,师父、昆生、鲁娈儿缺一不可,时日愈久,变数愈多,遂拍了拍黄骠马,奋力跨将上去,直往客栈飞奔。途中又想起明禅大师还在大都的方心居等候自己,而白莲教中,韩林儿自也满心期待重逢一刻,那如画的烟雨江南,外公、舅父等至亲究竟是何容颜?这一桩两桩、三桩四桩,均是迫在眉睫,驰骋中大吼数声,只叹分身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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