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善嘀咕道:“这弘靖玩忽职守,竟让阿浪这捣蛋鬼到殿上胡闹!”

    多年来明善在武林中极富盛名,人人谈到他的法号均不得不称赞一番:一是因他武学修为已臻化境,一套大通背拳可教无数豪杰望而生畏;二是他对武林同道,无分轻重,一并以礼相待,纵然是来自天南地北的蛮夷、戎狄异族,也均奉作上宾。他见阿浪提着个篮子,话语间似有“中伤”那神火教诸人之嫌,怕失礼仪人前,当下喝道:“你说甚么糊弄师兄的人就在当前!老衲只知,你向来巧舌如簧,总是颠倒黑白,搬弄是非!”阿浪瞪大两眼,想要反驳,却见明善的眼珠竟比自己瞪得还圆还大,本有几许勇气与他理论,却无从辩起。明真合十笑道:“好了好了!只要心是雪亮,糊弄一事又从何而来!阿浪要说说这桃子……如何特殊……”明真护犊之情彰显无遗,明善不好再挑事端。

    阿浪说道:“我这桃子啊……可是在罗汉堂那棵树上采摘下来的!你们想,七八月哪里来的桃子,树叶不是全谢了么?”少林众僧齐道:“是啊!是啊!”那范奇峰等人也均表诧异,唯有明善啐道:“故弄玄虚!看你耍得甚么花招?”

    阿浪吊足众人胃口,嘻嘻大笑,拍了拍手里的篮子,说道:“这秘密啊?可都在这篮子里,原来罗汉堂的扫地师叔用了后山虎子涧里的泉水!”

    明远问道:“这虎子涧泉眼过百,泉水流淌不息自是不假,不过与这特殊桃子有何关联?莫非,此时仍结桃子,是因用了这泉水灌溉?”少林众僧每日念经、起居,大多须经过罗汉堂,那棵桃树平日繁花似锦,丰收季节总是硕果累累,一时各自回忆,或道那桃树并无出众之处,或道扫地头陀憨厚老实,水浇三遍,自得安逸,大可不必以泉水调试。

    阿浪右手一伸,“嘘”的说道:“明远大师只说对了一半。那扫地师叔的确用这泉水浇灌桃树,却并非只用了泉水。”

    “老衲知道了,定用了落红,那后山百花遍野,这时正好化在泥土里……”明能大师揣度一番。

    “老衲想多半是用剩余的斋饭……”明恒大师瘦骨嶙峋,说到一半,又觉不对,少林派弟子向来节俭,怎有剩菜残羹拿来作化肥?

    那范奇峰等三人闷闷不乐,眼看少林众位高僧的目光俱为这少年吸引,本来仪式告罄,无量心法唾手可得,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阿浪提着篮子缓缓挪近范奇峰、范天宇、韦东轩三个,一边朝明善等解释道:“众位大师也无须猜测了,就让我来揭晓谜底吧!”一言甫歇,右手拖着篮子边沿的布绢,稍一用力,那篮子里居然露出了个大瓷碗,碗中装了满满的清澈泉水,说它无色,却透着绿光,原来达摩堂屋顶所用琉璃瓦,正是绿色,可知这泉水至清至纯。

    明善斥道:“胡闹!你不是说送来红桃么?怎的是一碗清水!”明玉、明远等也都“咦”地一声略抒心意。

    阿浪斜眼一睨,看得那三人嘴角浅笑着,心道:“看你们一会还笑得出来!”并不回应明善,左手端起瓷碗,随篮子跌在地上,右手急聚内力,将血逼往食指,明真等纵然见多识广,却也无人能窥阿浪当前所作为何。阿浪把心一横,食指一塞,直直落入自己口中,霎时工夫,利齿狠压,因力道极重,加上内力聚于一处,食指登时血流如注,宛似喷水。明真惊呼,“阿浪你……”阿浪只笑道:“那桃树结果的秘密,就是用了泉水与人血……”阿浪方才一番举动早令在座众人大惑不解,听他言讫,俱都如梦初醒,幡然领悟,却又总觉极不自然,明真忙令阿浪从速包扎。

    那范奇峰等三人面色僵硬,颜色尴尬。阿浪乘众人不备,将混合着泉水与鲜血的大瓷碗抛入半空,抓拳伸入碗心,只听得“啪啪啪”三掌,碗中血水尽数扑到范奇峰等三人脸上。

    明真、明善等不及阻挠,自知阿浪这三掌下去,少林派实是失礼已极,区区“得罪得罪”数字恐难书己过。明善猿臂一伸,右手探到阿浪左肩关节,微一使力,阿浪便仿似陀螺一般转了两圈,明真料想师弟此刻面上无光,定要好生教训阿浪一着才能挽回尊面,待明善左掌扬起,“呼呼”两声,明真拇指、食指迅速拦在途中,这一招力出于心,用的是“推山掌”,这推山掌以掌风带内力,每发一招,总似千斤重锤,故名“推山”,明真若得闲暇,自行专研,数年来已将手指贯通其间,因此名曰“推山掌”,实乃“推山指”。明善万料不到师兄此时仍护着阿浪,正待发怒,却听得明远喊道:“范施主他们……他们的脸!”阿浪被明善强势的内力拦在半腰,左臂痛得直发麻,又想箭在弦上,已无去路,听得明远喊到,回头一望:那范奇峰等三人初时受了血水泼洒,每人又挨了阿浪一掌,面上早已无光,见明善出手“教训”阿浪,心头怨气实已消了大半,随着血水滴入皮肤,脸上竟愈来愈重,比及明远喊声传至,相互一觑,不禁惊得肝胆俱碎。原来三人的脸正如那毛清波所说,遇着泉水血水,片刻时候,个个好似前朝的包公,却更胜于包公,面如黑炭,分不清眉、眼、鼻、口,也无一分轮廓,早被黑泥罩住面目。

    三个骇然大叫,那范奇峰吼道:“你这个……这个……用了甚么污水!”

    阿浪朗声大笑,一面对明真等说道:“方丈和诸位大师且看好戏,他们现下都要现出真面目了。”一面指着三个骂道:“你们三个不知是哪里的跳梁小丑,竟然扮作神火教的范二公子、玄武堂堂主范天宇以及那韦大师!太也不把少林派放在眼里了……”说到最后一句,阿浪得意洋洋地朝明善瞄了一眼,明善此时老脸铁青,急忙唤道:“弘靖!快来,将这三人抓住……”弘靖问讯赶来,看得堂中三个黑面惊悚,还正往地上滴落黑泥,两手一挥,门外僧兵一拥而入,将三个及余下诸人牢牢围住。明真与明善等退居达摩金身像之下,早将无量心法揣入怀中。

    那三个面上灼热不堪,虽无剧痛之感,泥土满脸实非常人好受,俱知事情败露,才用衣袖拭尽污渍,阿浪、弘靖、少林高僧众目皆呆:这三个原本的面貌竟与先前差却十万八千里,那范奇峰原是个面黄色枯的高大汉子;那范天宇呲牙咧嘴,狰狞可畏;那韦东轩须发倒同样稀少,但矮矮胖胖,活脱脱一个精壮青年。

    众人均想:天下间的易容术原可达到这番令人咋舌的地步。明真望着阿浪的背影,捋须浅笑,明善也知能拆穿三个假冒一事,阿浪确是首功之臣,以他向来秉性,却无法赞阿浪一言半句,其余明玉、明远、明德等明字辈高僧也都是虚惊一场,试想若非阿浪以桃子一事引得众人注意,乘机揭开“假冒”谜团,无量心法便已落入歹人手中,虽尚且不知这三个是何许人也,易容目的安在。藏头露尾骗得经书,不是歹人,那是甚么?

    三个被围,面上竟然都无怯意,身后数个随行也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明真和蔼忠恳说道:“三位施主究竟是甚么人?假冒范施主等骗得无量心法,看来早已蓄谋已久。”三个只是昂首不答,明善、明玉两人又这般问过几句,却也没问出半个字来。阿浪怒道:“你们三个……头一天看到我都不认得,我心里已感不详,岂知……”他本想说遇见了真正的范奇峰,话到嘴边,未免事杂,又缩回咽喉。

    阿浪知他三个故作清高,既不反抗,也不“招供”,显然是想:少林虽属武林门派,但无一不是佛门弟子,自方丈明真以下,个个念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哪有强行逼供之理?

    阿浪心道:“将你们交给戒律院,让弘靖大师私下审问你们,看你们还敢嘴硬!”当下拱手对明真、明善道:“方丈,明善大师,不如将他们全权交给弘靖大师,一来戒律院地方大,二来弘靖大师本是戒律院首座,审起人来自也得心应手!”明真点头允到,明善指弘靖道:“那弘靖你便押他们去戒律院,务必问出原有,看看究竟是谁敢打我少林的主意。”弘靖低首应道:“谨遵法旨!”言毕,朝弟子、僧兵使个眼色,众人得令,遂持棍押着假冒的三个往达摩堂外走去。

    阿浪松了口气,正哈哈大笑,忽觉背心一凉,明真、明善、明玉三个弹指并施,听得“支”地几声,三枚飞镖齐刷刷插入左侧墙壁,阿浪登时反应过来,那三人居然乘自己毫无防备而暗施毒手,若非明真、明善、明玉三大高手眼明手快,自己的后背恐怕顷刻间便被刺破。

    阿浪抱拳谢道:“多谢方丈,明善大师,明玉大师!”暗忖半晌,未等三僧发号施令,从香鼎下拾起一支香木,指三人道:“今日我要教训教训你们三个!也让方丈他们看看我的寻龙剑法!”

    明真等惊魂甫定,不置可否,那弘靖等木然听着,不知从何制止,却见阿浪支开押解那三人的僧兵,香木一指,道:“你们若是赢了我的寻龙剑法,我向方丈他们求情,可放你们走,如何?”那三人面面相觑,而后齐声说道:“说话算数!”阿浪朝明真示意,明真笑道:“好,若你们三个合力不输他手,老衲等说到做到,绝不为难!”明善、明远、明德、明恒、明能、诸堂首座,诸殿执事并弘靖等大是不解,唯有明玉低声说道:“阿浪看来成竹在胸,姑且让他一试,一试则万事大白于世!”明善等定神一想,均哑然笑到。

    阿浪引三人来到达摩堂门外,时下少林僧众屏退两侧,似均坐山观虎斗,昆生早已苏醒,陡见阿浪居然拿着一支焚香,看样子要与那三个“陌生人”比试武功,那三人高矮瘦各有千秋,高的瘦的手里分别握着一柄剑,那矮的扮作秃头韦东轩,自须拿一对牛尾鞭。

    阿浪以香木代剑,说着以寻龙剑法挑战眼前三人。四人八目纷错,拉开阵势。三人迅速散作三角,将阿浪严严实实困在垓心。阿浪右手一抖,寻龙剑法招式迅疾施出,这寻龙剑法仿似龙游蛇走,缥缈潇洒,又如云浮水动,飘逸中流露出几分刚毅,那高的剑势急促,左手一格,右边剑锋飘到阿浪的腋下,阿浪但以通行步法,要避开他的杀招,却也不是难事;但身子稍退,那矮的双鞭环环甩到,他运功出力时两眼冒光,似乎这两鞭子下去,非将这坏我大事之人劈开了不成,两侧武功较低的僧人看得鞭子来处,十足为阿浪捏了把冷汗,虽知阿浪功夫不差,又是剑的,又是鞭子,却只有死守防输的路子,哪里能施展出甚么寻龙剑法;这边昆生心下万分担忧,却相信他战胜这三个也费不得几下工夫;明真等人站在门下观战,他们均是一等一的高手,看得前面几回合,便已知哪一方将胜,哪一方将败。

    那矮的连施几鞭,却没甚路数,看来这鞭上技艺实非其本行,他双鞭齐发,其余两个唯恐无辜遭殃,俱个退后两步,因此阿浪本受着三角围攻,平端即少了两处。那矮的脑袋不到阿浪肩膀高度,不忍弃了牛尾鞭,只得复以蛮力打来。阿浪见时机难得,决意反守为攻,将香木看作长剑,使一招半空半地的剑法,这一招套路分明,气道十足,一上一下,大有混淆那矮的视野之效,一时忽如凉风径袭身后,刺骨的寒意散到敌手全身,一时香木威势所至,刚劲霸道,却又留有周旋余地,这大概是道家思想贯穿所致,秦衷一深得道家精义,而道家崇尚无为而治,若非旁人欺得太甚,绝不轻易与人争先,他即是这般人物。

    阿浪见那高的瘦的蠢蠢欲动,显然已想矮的似乎不济,将立时补上三角阵的两边。一招“梦里看花”突然刺到那矮的左胸,他踉跄几步,跌飞在地。阿浪再乘势而上,以香木点其咽喉,说道:“你已败下阵来!”与明真对眼一刻,明真却摇摇头,似有不满之色。阿浪并不多想,教人带走那矮的之后,便只以一敌二。

    高瘦二人两剑交叉,阿浪笑了笑,续使方才那招“梦里看花”,口中念道:“梦里看花花独落,天外寻龙龙群飞。”将香木往半空高抛,那二人剑锋未到,阿浪翻身而上,居然跃在香木之上,右手接过香木,居高临下,香剑如星光般刺掠而来,这一招在克敌制胜时可久居上风。

    那二人见阿浪来势凶猛,只得使出看家本领,乃是崆峒南拳里的“独倚秋风”,二人以剑代拳,斜身横刺,既能避开对方剑锋,又能在斯须之间转守为攻,阿浪看得这二人招式袭来,非但不以为然,反倒口露微笑,再将寻龙剑法第一式“踏雪寻踪”的前两招连续使出,第一招“落地无声却有声”,第二招“万里寻芳身似燕”,辅以第二式“龙伏长涧”中的“错落无音绕青坡”,前两招招式快、准、奇,这二人哪里还能招架?当即被香木击中腹部要害,眼看双双落地,阿浪的最后一招却以“守”字结尾,将两人又提回阵中。

    挑战即毕。阿浪仅以香木连番挑落这三人,教在场僧众无不拍手叫好,明字辈诸位高僧均投来赞许目光,就连明善也笑逐颜开。阿浪向明真挥了挥后,指着三个道:“你们三个不说也罢!方丈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你们是甚么人了!”那三人端的大惊失措,见阿浪怡然自得,这才明白:其人假借挑战之名,实则暗中窥探自己的武功路数。此前阿浪出了杀招,两人若要保命,须得以看家本领抵御,这才使出了崆峒南拳,这拳法顾名思义,自然是崆峒之物。明真合十道:“阿浪以身犯险,实令老夫大是欣慰。而老夫也知,你们居然是崆峒派的弟子,这崆峒南拳只传崆峒弟子,绝不外传。而使鞭子的施主,想必也与两位师出同门!”

    阿浪笑道:“你们可知,要是你们的武功远胜于我,方丈他们自会出手,那时更好试出你们是何门何派的人。总而言之,你们可赖不掉了!”三人骇然无语,自都默认,其余同行诸人也暂由戒律院接手,具体归处,全待弘靖组织审问过后才知。

    明善吩咐弘靖道:“你先将他们押下去,容后老衲与方丈亲自问询详情!”弘靖领命便去,不一刻指挥群僧撤离达摩堂,法令但出,群僧退场时有条不紊,整齐划一,可见弘靖平日治理之善。

    明字辈高僧也逐渐散去,无不再三夸赞阿浪机智勇猛,明善说得两三句,“此事与崆峒派有关,我们须得从长计议……”明真允道:“一切凭师弟良断!”明善看一眼阿浪,不笑不嗔,遂退走。

    明善望着达摩堂上三个金漆字眼,叹道:“今日多亏有你,否则老衲等怎对得起达摩祖师与无量寿佛!”阿浪安慰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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