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丑(民国二年)秋间,章太炎(炳麟)甫度蜜月未久,应共和党之招,由上海抵北京,遂被袁世凯羁留,至丙辰(民国五年)袁死,始得恢复自由而南旋。其间轶事有可述者。

    初,共和党与民主党、统一党合组为进步党,与国民党在国会成对峙之势,实受袁世凯操纵(统一党之初期,章氏本居领袖之地位,后因该党完全为袁氏所用,乃不与闻其事)。该党中之民社派(鄂人居多),持异议,因用共和党之原名,自树一帜,其党魁则仍遥戴黎元洪(时在武昌)领之,本有历史上之关系也。准党人较少,党势过弱,为谋党之发展计,遂敦请章氏北上,共策进行,以其素善黎氏,且负海内大名,言议为世所重,故力邀其来。章氏亦欲有所擘画,即应招而至。初意小住即行,不料一入都门,竟遭久羁焉(袁自二次革命之役武力奏功,方以雷霆万钧之势,厉行专制,党务本已无可为,未几国会遭厄,更不在话下矣)。袁世凯以其持论侃侃,好为诋诃,固深忌之,且闻其尝与谋二次革命,尤不慊于怀,对章之来,顿兴“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之感。章氏方作寓于前门内大化石桥共和党本部,自以为无患,而党部门前,已军警布列,名为保护,实行监视,使成“插翅也难逃”之形势矣。

    章氏不免大吃一惊,致书袁世凯诘问,置不理,愤郁异常,而莫如之何也。其在京之门人钱玄同等,时往探视,见其忧恚之状,因谋有以慰藉之。玄同之兄恂,时为总统府顾问,与政界不无关系,玄同与商此问题,拟为章谋,特设一文化机关,由政府给以相当经费,俾领其事,超然政潮之外,不失治学之本色,庶精神上有所慰藉,较胜不自由之闲居。恂本与章有旧(张之洞之延致章氏,系属恂代为招邀,有此一段因缘),愿为尽力,惟不居要津,与袁氏亦无深交,不便直接进言,乃转托张謇(时为农商总长)言之,并先与章氏商谈,章以无聊之甚,亦颇赞成。章本有设“考文苑”之主张,兹以规模较大,恐难即就,此机关名称拟定为“弘文馆”,作小规模之进行,其工作则为编字典及其他,馆员人选,预定有门人钱玄同、马裕藻、沈兼士、朱希祖等,盖犹师生讲学之性质也。当玄同等以马车迎接章往西城石老娘胡同钱宅与恂面谈此事时,军警及侦探多人乘自行车簇拥于车之前后左右云(其时北京乘汽车者尚少,马车迎师,即甚恭敬。在清宣统年间,摄政王载沣,以皇父之尊,行元首之事,出行亦不过较阔之马车而已)。

    张謇既言诸袁氏,袁氏表示:“只要章太炎不出京,弘文馆之设,自可照办,此不成何等问题也。”并允拨给数千元作开办费。其经常费每月若干,亦大致说定,惟待发表而已。事虽已有成议,而未能即日实行,延滞之间,章氏不能耐矣。

    民国三年元旦,钱宅接到章之明信片一纸,若贺年片而语则异乎寻常。开首为“此何年!”三字,以下又有“吾将不复年”之句。玄同见之,以其措语不祥,虑有意外,翌日亟往省视。至共和党本部,登章氏所寓之楼,则酒气扑鼻,而室中阒其无人,惟章氏新书之字多幅,纵横铺列,几满一室(酒气由于墨汁中和以烧酒,作字多幅盖为将行应索书者之请)。案头有致黎元洪书稿一通,告别之书也(文云:“副总统执事:时不我与,岁且更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此为公祝!炳麟羁滞幽都,饱食终日,进不能为民请命,负此国家;退不能阐扬文化,惭于后进,桓相迫,惟有冒死而行。三五日当大去,人寿几何,亦或尽此,书与公诀!”时黎氏亦已到京,在总统府中,作瀛台寓公也)。方疑讶间,闻章氏与二三友人上楼,且行且言。入室之后,与玄同略谈数语,即仍与友人谈,所言为明日出京之准备。玄同因问将何往,章氏正襟端坐,肃然而言曰:“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歇后语也,《论语》下文为“津”字)玄同曰:“将往天津耶?”曰:“然。袁世凯欺人,居心叵测,此间不可一日居,明日即先至天津,再由津南下。”曰:“弘文馆事已有成议,何遽行乎?”曰:“袁世凯只能骗尔等,岂能骗我!彼岂真肯拨款以办弘文馆耶!”曰:“袁似不至吝此区区之款,惟官场办事,向来迟缓,弘文馆事之延滞,或亦其常态,盍再稍待乎?”曰:“吾意决矣,必不再留!”玄同虑其出京难成事实,而见其态度极为坚决,不便强谏。翌日,果行,军警等随至东车站而截留之,章惟痛骂袁氏无状而已。旋有大闹总统府之事。

    其大闹总统府之一幕喜剧,《纪念碑》(小说名,民国三年十一月出版,写民国二三年间政闻,以讽刺袁世凯为主,著者署“沪隐”,或是一被解散之国会议员,笔墨颇好)第八回(《章疯子大闹总统府》)特加描写,其文云:

    ……民国三年的新年节……正月初七日下午傍晚的时候,总统府新华门内,忽听见吵嚷的声音,随后数十兵士,即拥着一人出来,将那一人推至马车中,前后左右,皆有兵士团团的围着,押至宪兵教练所去了……及细细询问起来,才知道获住的……是个疯子……他老先生这一天忽然高兴起来,于清晨八时径赴总统府,请谒见总统。他身穿一领油烘烘的羊毛皮袄,脚踏着土埋了似的一对破缎靴,手擎着一把白羽扇,不住的挥来挥去;又有光华华的一件东西,叫做甚么勋章,不在胸襟上悬着,却在拿扇子那一只手大指上提着……歪歪斜斜的坐在总统府招待室里头一张大椅于上,那一种倨傲的样子,无论什么人他都看不到眼里。列位想一想,总统府是何等尊严的地方,凡请见总统的人,是何等礼服礼帽,必恭必敬的样子,尝看见那些进总统府的官吏们,皆是蹑手蹑脚的,连鼻子气儿也不敢出,往来的人虽多,一种肃静无哗的光景,就像没有一个人一样,那见过这个疯子,这个样儿怪物呢!不消说传事的人一回报,袁总统自然是拒不见的了。这个疯子真是有点古怪,越说不见他,他是偏要请见。直等到天色已晚,他不但不去,还要搬铺盖进来,在此处值宿,适听见传事的人报大总统延见向次长瑞琨,他发起怒来道:“向瑞琨一个小孩子,可以见得,难道我见不得么?”他自言自语,越说越有气,索性大骂起来。卫兵请他低声些,他即怒卫兵无礼,摔碎茶碗,即向卫兵投去。其初卫兵见他提着一个光华华的东西,思量着他许有些来历,不知道他究竟能吃几碗干饭,也不敢较量,只得由他去闹。随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命令,如此如此,卫兵们就把他拿小鸡子似的从招待室里头拿出来,并拿进马车里去,一溜烟就送到一个地方,把他入了囚笼了。他姓章号太炎,浙江余杭人,讲起旧学来,无人不佩服他,不过因他举动离奇,一般人叫他章疯子。自此以后,章疯子囚犯的时代甚长,由宪兵教练处移囚至龙泉寺,又由龙泉寺移囚至徐医生家,俱是后话。且说章疯子被囚后,也有许多营救他的。有一人转求袁总统最亲信的张秘书,为他缓颊道:“袁总统挟有精兵十万,何畏惧一书生,不使恢复其自由呢!”袁目答道:“太炎的文笔,可横扫千军,亦是可怕的东西!”所以太炎被了囚,人人断其无释放的希望。这是深明白当道的意思的……

    写得活灵活现,虽小说与历史不同,不无特意渲染之处,而大端固可征信也。所云提着之勋章,指民国元年授与以革命有功勋之二位。至所谓“囚笼”、“囚犯”,是广义的、精神的,言羁留中之失却自由而已。充类言之,其时黎元洪以副总统居瀛台,受袁世凯之特别优待,亦可作囚笼中之囚犯观。时当隆寒,章身御重裘,而出门必羽扇不离手(在寓中时不然),实一特癣。《逸经》第九期,载冯君所撰《革命逸史》之《章太炎与支那亡国纪念会》一节,记壬寅章在东京,三月十八日以会事至警署,“长衣下袖,手摇羽扇,颇为路人所注目。”盖此项习惯已久矣。又章氏《宋教仁哀辞》(民国二年春作)有云:“躬与执,拜持羽扇,君所好也。”亦其羽扇故事。

    自移拘于外城龙泉寺,章益愤恚异常,拒绝官厅供给,惟以来京时旅费所余治餐,所以深绝袁氏,示义不食袁粟之意也。不久,旅费用罄,遂拟绝食。事闻于袁氏,不欲蒙逼死国学大师“读书种子”绝矣之咎,因谆属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妥为设法劝导处置,俾不至以绝食陨生。官医院长徐某,炳湘所亲信,与商此事,乃由徐具一报告书,言章患病,龙泉寺与其病体不相宜,应迁地疗养,即移居东城本司胡同徐之寓中,以便随时调护治疗,一面由徐以医生之资格,慈善家之口吻说章。得允,于是徐遂暂作章之居停主人,绝食之举无形转圜矣。此为是年夏间事。

    章氏既到徐寓,以片纸招门人往晤。钱玄同等应命而至,见徐为一白须老者,言谈颇鄙俗。谈次,徐指章而谓钱等曰:“你们老师是大有学问的人,不但我们佩服,就是袁大总统,亦甚为器重。如果你们老师明白大总统的好意,彼此相投,大总统定然另眼看待,决不亏负与他。可是大总统的火性也是厉害的,倘或不知好歹,一定要触怒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会反脸不认人。扑通一声(言至此,作枪击之势),你们老师的性命难保了!你们总要常劝劝他才好!”当时徐氏表演得声容并茂,钱等觉无可与语,只好默然,章亦惟微哂而已(闻章对徐,初以其态度殷勤,谓是长者一流,颇假以词色,且与谈医书尚洽,称其医道不错,嗣以话多不投机,始渐不喜之云)。

    在徐寓小住,本暂时办法,善后尚需计议也。袁世凯仍坚不许其出京,至待遇方面,则愿酌供在京之费用,而希望其接眷来京,作久居之计。经黎元洪斡旋其间,遂定议付以五百元之接眷费,并按月付五百元,俾作家用(其后仅月得三百元,闻有人中饱。或谓即徐所为云)。章以出京既属绝望,乃从黎等之劝告,属门人朱希祖赴沪代迎其妻汤国黎女士北来,一面经人代为觅房,俾移居,旋租得东城钱粮胡同房一所。

    斯际之某日,徐氏仆人往请钱玄同到寓,并谓:“非章先生请,乃徐院长请也。”既至,徐出见,怒容满面,曰:“你们老师太不讲交情!”即出章氏所书致汤电稿一纸示之,盖被其截留者(徐对章本有暗为监视之任务),文为:“北人反复,君勿来!”因又曰:“我待你们老师有何不好,而竟骂我反复!”钱以所谓北人并非指彼向之解释。徐曰:“我是北人,此非骂我而何!”钱复略代解释,遂人见章。章与谈接眷事,谓:“顷更加考虑,袁氏方面,狡诈无诚意,不愿徇其意而接眷,已发电止之矣。”(不知电并未发)钱加以劝慰,并谓:“师母之来与不来,可俟其斟酌办理,师且静候消息,暂不必再有表示也。”章颔之。

    汤夫人不果来,章则迁入钱粮胡同新居矣。此房间数颇多,甚宏敞(上房七开间,厢房亦五开间),章氏一人居之,仆役及庖人等则有十馀人之众,皆警察厅派来,以服役而兼监视者也(章氏居此,以迄民国五年恢复自由)。此房相传为凶宅,翌年(民国四年)章氏长女<爻爻>来京省视,自经于此,迷信者益相诧为凶宅验焉。

    以上所述,闻诸钱玄同先生为多,拉杂书之,聊备谈章氏轶事者之参考(章氏顺于六月十四日卒于苏州,玄同除与在平同门数人以“先师梦奠,惨痛何极”发电致唁外,并挽以长联,有“缵苍水宁人太冲姜斋之遗绪而革命”“萃庄生荀卿子长叔重之道术于一身”等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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