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知道她的?”

    “零八年雪灾,在服务区偶然碰到的。当时她跟王绍丰一起,我以为她是王绍丰的情妇。”

    “后来呢?”

    “我找机会跟踪王绍丰,发现他只是负责接送周楠。根据王绍丰的人脉关系网,我推测周楠应该是其中某位官员的情妇,所以这几年一直在让线人留意周楠的行踪。”

    张博文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十月底的夜晚,这座南方城市仍旧没有大幅度降温。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轻响,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投下昏暗的光。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手肘撑着桌沿,交叠的食指有意无意地遮挡在嘴边,丝毫不掩饰探究的目光。

    他在审视静立桌前的赵亦晨。

    “当初为什么要跟踪王绍丰?”张博文紧盯着他的眼问他。

    “他曾经是我妻子在律所的师傅。”神色不改地回视他的双眼,赵亦晨回答得有条不紊,就好像在汇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工作,“零六年我的妻子失踪,王绍丰在接受调查时向侦查员暗示他和我妻子有过肉体交易。我怀疑我妻子的失踪跟他有关,跟踪他也许能找到线索。”

    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左手拇指的关节,张博文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沉思片刻。

    两人相识的时候,他已经当上刑警队长,为了方便一线的侦查工作,极少穿全套的警服。因此在张博文眼里,此刻的赵亦晨看上去并不陌生:高壮似一堵铜墙的笔直身形,窄长而线条刚劲的脸,还有眉峰微挑的浓眉下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他两手垂在身侧,右手手心里还抓着一件浅灰色的外套,面色平静,视线直勾勾地迎上张博文的端详。

    习惯于审讯中的施压,大多刑警即便在日常生活里,也会不自觉让自己的言谈举止带给旁人压迫感。赵亦晨并不例外。

    哪怕是提及自身的软肋,也半点不曾卸下武装。

    “小赵,你已经当了三年的刑警队长,对我们的工作也非常清楚,所以我就不绕弯子了。”半晌,张博文终于开了口,“小魏过来替你带话给我之前,正在处理王妍洋的事。加上你跟踪过王绍丰,现在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你已经推测出我们这次行动的目标是谁。”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睛,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但我想明确的是,你在这个节骨眼给我们提供关键证人的线索,有没有别的目的。”

    赵亦晨神情平静如初。从交代魏翔带话开始,他就做好了准备。他知道只要稍有不慎,一句错话都可能毁掉他的前程,甚至威胁自己和家人的人身安全。

    “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您打算用王妍洋的死说服王绍丰成为检方的关键证人,对他和他的家人进行秘密保护。”片刻的斟酌过后,赵亦晨从容出声,语气平稳如常,“孤证不立,除了王绍丰,找到另一个证人是当务之急。作为人民警察,我有义务配合检方的工作。”顿了顿,他注视着张博文深邃的眼睛,嘴唇微动,“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想有机会见王绍丰一面。”

    张博文微微挪动的拇指停下来。

    “为了你妻子的事?”

    赵亦晨颔首。

    松开十指交叠的双手,张博文靠向椅背,拧起眉头,紧闭着嘴从鼻腔里呼出一口长气,抬手摸了摸下巴。

    “必须有我们的人在场,”再开口时,他抬眼重新看向赵亦晨,“而且你们的谈话需要即时录像留证。”

    言下之意是,他同意他的要求。

    紧攥着外套的手松了松,赵亦晨垂眼埋首,“谢谢张检。”

    离开检察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赵亦晨开车经过市区,渐渐又绕到了附近的老城区。

    在吴丽霞的住处楼底停下车,他转头望向她住的楼层,依稀还能从光线昏暗的窗洞里看到闪烁的蓝光。老人节约,恐怕是关了灯,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转动钥匙给车熄火,赵亦晨抬手想要打开车门,却忽然记起几个小时前他切断与陈智的通讯之后,吴丽霞说的那番话。

    “是这样,赵队长。”当时她撑住膝盖颇为费力地站起了身,好尽可能平视他的眼睛,“我理解你想要弄清楚你妻子以前的事,不过另一方面,我是个女人,也接触过这小姑娘——所以我也明白她瞒着你这些事的原因。我希望我能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尽可能不伤害她,又让你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今天我还没有准备好。”然后她瞟了眼他刚揣进兜里的手机,“我看你好像也有别的事要忙,不如等我们都做好了准备,改天再谈。你说这样行不行?”

    当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再次拧转钥匙,赵亦晨收回手扶上方向盘,把车开出弯弯绕绕的街巷,驶向刑警大队。

    事故多发的路口有交警在抽查酒驾。穿着荧光背心的交警打手势拦住他的车,握着酒精检测仪叩了叩车窗。

    摇下车窗,赵亦晨接过检测仪,听对方的指示呼气。

    周围车辆来往,车灯打在交警的荧光背心上,在赵亦晨呼气的瞬间映入他眼中。

    视野内一片荧亮,他没有来由地记起了胡珈瑛。

    瘦削温暖的身躯被他压在身下,两条细细的胳膊环过他结实的背,指甲修磨得平滑的手指紧紧掐着他舒展的背肌。他每一次进入她的身体,她都忍不住绷紧浑身的肌肉,仿佛既痛苦,又忍耐。

    但她只用颤抖的唇贴紧他的耳,沉默地回应,喘息着承受。

    “好了,没问题。”交警看了看检测仪上的数据,示意他可以离开,“走吧。”

    关上车窗,赵亦晨拨动换挡杆,踩下油门重上马路。

    路灯的灯光不紧不慢地滑过他的眼底。他记得吴丽霞说过,曾景元的团伙不仅贩毒,还开地下赌场,经营“洗脚店”。他敢利用未成年人运输毒品,自然不惮于把他们送进自己的“洗脚店”。

    那些孩子就像当年的李君。只不过比起那个姑娘,他们更加没有反抗的能力。

    他想,胡珈瑛或许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解剖室的门被推开。

    法医林智强正站在解剖台前为王妍洋的尸体进行尸检,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来,恰好撞上赵亦晨的视线。不同于往常的打扮,他换上了一次性手术服,戴着头套和口罩,一面拉了拉不大合手的手套,一面冲林智强略微点头,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眸色平静:“小林。”

    微微一愣,林智强反应过来,点头回应,“赵队。”

    法医鉴定中心修建在名校a大的北校区,几年前才申请到一整套最新的设备,如今任何人要进解剖室都需要先在更衣室更衣,再到风淋室狠吹几分钟的风。鉴于程序复杂,如果不是遇上重案要案,一线的侦查员已经很少造访解剖室。

    “情况怎么样?”赵亦晨慢慢走向解剖台,手里还在调整手套的松紧。

    “目前判断应该是自杀。”早已习惯不受打扰的工作,林智强放下手中的手术刀,不太自在地向他进行报告,“不过死者身上有生前遭到反复击打的机械性损伤,可能遭到过长期的虐待。”

    视线扫过解剖台上平躺的尸体,赵亦晨注意到她性敏感区内的伤痕,语气平平地陈述:“包括性虐待。”

    “对。”林智强空着两只手附和,一时不知是该接着解剖尸体,还是继续向他汇报。几秒的思考过后,他选择接一句不痛不痒的解释:“您也知道死者的身份,其实像这种性虐待最常出现在两种群体里,一种是贫困人群,另一种就是这些……社会地位很高或者家境很富裕的人群。”

    终于不再拉扯那副几乎快要被扯破的一次性手套,赵亦晨对他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只又问:“家属来认领尸体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王律师很受打击,强烈要求查清死者的死因。”

    闻言略略颔首,他稍抬下巴示意,“你继续。”

    这才松了口气,林智强伸手拿起手术刀。

    目光停留在王妍洋被江水泡得略微发肿的脸上,赵亦晨一动不动站在一旁。他不是第一次看法医解剖尸体,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相识的人躺在解剖台上。过去的这几年,他甚至曾经梦到胡珈瑛躺在这里,赤/裸着她骨骼纤细的身体,脸色苍白,轻合着眼,好像只是已经沉沉睡去。

    直到他得知,她死在了冰冷的水里。

    赵亦晨突然很想抽一根烟。

    解剖室的空气受到严格控制,微量物质不能超标。他不过忖量两秒便转身离开,还能听到身后林智强在兀自嘀咕:“超过五十米的桥,内脏基本都已经破裂了……”

    待解剖室的门在背后合上,声音才被彻底隔绝。

    换回自己的衣服径自走过低温检材存放室,赵亦晨听着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轻微的声响,将右手拢进裤兜,抓紧了打火机。一盏接一盏顶灯随着他脚步的前行闪过他的视野。他脑海中浮现出王妍洋尸体的脸。而那张脸的五官逐渐变化,最终成了胡珈瑛的眉眼。

    回到自己的车里,他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

    烟熏味浓郁,一股脑冲进他的口腔。呼出第一口白烟,他在尼古丁的麻痹下平静下来。摇开车窗,他一条胳膊搭在窗沿,把夹着香烟的手随意伸出窗外。

    二零零五年五月的某一个晚上,胡珈瑛头一次同他提起王妍洋。

    那天她回家很晚,他在卧室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已近夜里十点。

    赵亦晨走到玄关,见胡珈瑛正扶着门框弯腰脱鞋,脚下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要跌倒。他于是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又替她拎起了手里的包,“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

    脱下一只高跟鞋,她抬起头略显迷蒙地看看他,“我以为你不在家。”

    “正好结了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他皱起眉头,“喝酒了?”

    笑着点点头,她弯下腰去脱另一只鞋,“师傅的女儿要结婚了,请律所的同事吃饭。”身子有些站不稳,她晃了两下,总算顺利将鞋脱下来,“男方是常院长的儿子,常明哲。”

    “那王律师高兴也正常。”注意到她已经脚步不稳,赵亦晨便矮下身把她打横抱起,动脚拨开她歪倒在一边的鞋子,走向亮着灯的卧室,“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办事方便。”

    “常明哲风评不好。妍洋……就是师傅的女儿,我见过几次。是个挺单纯的小姑娘。”抬起细瘦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胡珈瑛梦呓似的咕哝了这么一句,在他胸口挪了挪脑袋,难得地像在撒娇,“头疼。不想洗澡了。”

    知道她喝多了有时会说胡话,赵亦晨翘起嘴角一笑,紧拧的眉心舒展开来。

    “明天再洗。”将她抱上床,他调暗床头的灯光,宽厚的掌心蹭了蹭她的额头,“自己先眯会儿,我去给你弄杯蜂蜜水。”

    她和着眼点头,又迷迷糊糊别过了脸。

    再端着一杯蜂蜜水回来时,赵亦晨却见她睁开了眼,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歪着脑袋安静地凝视他。他来到床边,她就轻轻拉他的手,不喝蜂蜜水,只说:“你上来。”

    自上而下俯视她的眼睛,他瞧出她心情不好,便也爬上床,躺到她身旁,揽过她的肩。

    翻个身挨近他胸口,胡珈瑛缩在他身边,任凭自己陷入疲惫的沉默。

    “我想换个地方工作。”良久,她轻轻出声,“换一间律所。”

    灯罩顶部漏出的灯光照亮了半边天花板。赵亦晨看着那条明暗交界线,松开覆在她肩头的手,揉了揉她细软的长发。

    “你最近压力太大。如果换个环境更好,就换。”他说。

    或许是被酒精扰乱了情绪,她埋着脸,竟轻声笑了笑,“都不问我为什么啊?”

    赵亦晨没有撤开逗留在明暗交界线上的视线。

    “要是想说,你自己会告诉我。”

    胡珈瑛重新安静下来。

    “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的声线很闷,还带着点儿鼻音,“欲望太多了,就会盲目追求。到头来不仅发现自己活得没什么意义,还伤害了很多人。”伸出左臂抱住他,她长长地叹息,“不像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大抵明白了她的想法,赵亦晨嘴角微翘,瞥了眼她的发顶,“很难。”

    “嗯?”胡珈瑛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当初我读警校,我姐最反对。她大半辈子都在替我操心。”用另一只手摸摸她埋在他睡衣里的脸颊,他粗糙的掌心替她揩去快要干掉的眼泪,“还有你。跟着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而且买不起不打脚的鞋,过不了好日子。天底下没那么多好事,既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又不伤害身边的人。”

    她从头到尾闭着眼,睫毛微微发颤,却始终睁不开眼,“不一样……”

    看出来她已经乏得意识不清,赵亦晨给她拉了拉薄被,应得心不在焉:“哪不一样了?”

    没想到她稍稍一动,与困意做了一番的斗争,含糊不清地呢喃:“我是你老婆,你是我老公……我支持你……就跟你支持我一样……没有条件……”说到最后,字音难以分辨,人也落进了梦乡。

    赵亦晨亲了亲她的头发,关掉床头灯,在黑暗中回忆她那些含混的发音。寻思许久,他终于拼凑出了她最后没有说清的话。

    她说,只要他们在一起,别的都不是问题。

    嘴唇夹着烟蒂,他深深吸了口烟。

    夜风灌进车窗,卷着夜色,冲破他唇齿间溢出的袅袅白烟。他仰头,后脑勺靠上椅背上方的枕圈。透过挡风玻璃能够看到不远处一排漆黑的梧桐。树影摇曳,时而会遮去夜空中那颗最亮的启明星。

    赵亦晨曾听年轻人埋怨过这座城市的环境。

    但他们不知道,再往北走,更多城市的夜晚甚至看不到这颗孤星。

    小时候赵亦清就常常指着这颗星告诉他,母亲去了天堂,会变成天上唯一的、最亮的星星。赵亦晨从来不信。

    他再次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隐去了他视野中忽明忽暗的那一点亮光。

    “珈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平静,笃定。就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的回应。

    四下里一片寂静。

    他便想起自己读过的唯一一部剧本,名字叫《等待戈多》。

    什么都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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