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亦清的手术安排在一个星期后。

    她不肯住院,确定了手术日期便急着回家。刘志远犟不过她,只能絮絮叨叨地念她劳碌命,着手给她办出院手续。

    星期三这天,赵亦晨开车接她回家,接着就带赵希善出了门。

    秦妍工作的儿童心理康复中心开在郊区,半开放式的设计,有诊楼,也有花园。她站在院子的大门边等他们,带他拐进停车场。

    待赵亦晨把小姑娘抱下车,秦妍才从容不迫踱到他们跟前,揉了揉小姑娘的额头:“早上好啊,善善。这两天跟爸爸一起开心吗?”

    赵希善扭头看着她,两只小手还巴着赵亦晨的肩膀,缓慢地点了一下脑袋,表情有些呆。

    顺手捋了捋她额前的头发,赵亦晨将目光转向秦妍,“抱歉,临时改时间。”

    对方摇摇头:“正好我这边有对父母取消了周三的预约。”语罢又对他怀里的小姑娘笑笑,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手,小声告诉她,“善善,阿姨带你看看阿姨工作的地方。这里有好多小动物,还有很有意思的玩具。”

    小小的五指下意识地收拢了一下,赵希善轻轻捏住秦妍的指尖,转过脸去找赵亦晨的眼睛。他垂眼对上她的目光,腾出一只手来覆上她的发顶,神色平静却不容拒绝:“爸爸上午有工作,你先待在秦阿姨这里。”

    略微低下脑袋,小姑娘看向自己仍然抓着他肩膀的另一只手,只字不语地收紧了手指。

    从前天半夜躲进衣柜被发现开始,她就格外黏着他。现在要分开,当然是不愿意的。但赵亦晨只沉默了几秒,便转而捏了捏她的小脸,“下午来接你。要乖,知道么?”

    小姑娘依然垂着脸,却总算慢慢点了头。

    秦妍从他怀里接过她,抬眼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不用担心。

    临别之前,赵希善伸出手抱住赵亦晨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他开车离开,快要驾出大门时,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她们的背影。

    秦妍已经牵着小姑娘朝诊楼走去。小姑娘低着脑袋,只在秦妍抬手指给她看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迟钝地抬起头来。

    车子拐出康复中心,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余下郁郁葱葱的树木舒展开枝桠,在十月底的艳阳天下迎着微风,细细地颤栗。

    半个钟头后,赵亦晨抵达本地的监狱。

    陈智事前同狱警打过招呼,探监的程序因而简化了不少。坐在接见室的窄桌前等待不过五分钟,赵亦晨就听见了手铐上的铁圈相互碰撞的声响。他抬头,正巧见两个民警将曾景元带进接见室。

    他穿的是监狱春秋统一的蓝色衬衫,斜条纹,松松垮垮地套在那副枯瘦的身躯上,看上去显得极不合身。同九年前入狱时一样,他还剃着光头,额前趴着一条蜈蚣似的肉疤。撞上赵亦晨的视线时,他笑了笑,本就有些歪的嘴咧开一个不对称的弧度,古怪而阴鸷。

    赵亦晨面不改色地同他对视。

    九年前,他卧底在曾景元的贩毒团伙内,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但也是在那段时间,胡珈瑛突然失去踪迹,再无音讯。

    那个时候曾景元还不像如今这样虚弱消瘦。离开毒品的这九年,他的身体飞快地垮下来,最糟糕的一年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还曾经被卷入一场监狱里的斗殴,断了两根肋骨。从那以后,他便驼了背,再也没能直起来。

    “我说我表哥怎么没打招呼就来了,原来是赵队长。”在民警的搀扶下坐到了赵亦晨对面,曾景元耸了耸僵硬的双肩,身子微微后仰,靠上身后的椅背,“怎么,又来问我把你老婆弄哪儿去啦?”

    两个民警退到了他身后。

    “我找到她了。”赵亦晨说。

    “唷,找着了?那真是恭喜啊。”嗤笑一声,他歪过脑袋,一脸无所谓的笑容,“活的还是死的?”

    棕褐色的双眼将他五官歪斜的嘴脸收进眼底,赵亦晨没有说话,目光古井无波。

    曾景元从他的反应里瞧出了答案:“死的。”他摇摇头,故作惋惜地长叹,“唉,这得多伤心呀?还不如没找着呢,是吧?”

    “她的事跟你没关系。”对他刻意的挑衅置若罔闻,赵亦晨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半点没有被这冷嘲热讽刺痛耳膜,“当年为什么要说是你做的?”

    扯着嘴角别开视线,曾景元挪了挪身子,抬起被手铐束缚的双手,搭上面前的窄桌。前倾上身挨近对面的男人,他压低声音,笑得有恃无恐道:“我说过了,我那帮兄弟干的事儿,我不是样样都清楚。他们干的跟我干的,又有什么区别?你老婆那照片我看着是有点儿眼熟,说不定还真跟我手底下的人有关系。”故意将语速放得极缓,他顿了顿,又侧过脸来,斜着目光瞧他,眼里含笑地反问,“再说你把我送进这笼子里,我不得报复你一下啊?”

    转眸回视他微眯的眼,赵亦晨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仅仅拿他冰冷的目光近乎冷漠地将他的脸锁进眼仁中。

    咧嘴笑笑,曾景元微微直了腰杆,再次靠向背后的椅背,口吻变得饶有兴味,“对了,你老婆叫什么来着?”

    搁放在桌面的双手十指不轻不重地交叠在一起,赵亦晨沉吟片刻。

    “胡珈瑛。”再开口时,他的语气里仍旧没有透露任何情绪,“她真名叫许菡。”

    对方倚向椅背的动作一滞。

    “许什么?”

    赵亦晨留意到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诧异。

    “许菡。”他答。

    猛地抬起脸,曾景元重复一遍那个名字:“许菡?”他张大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几乎抑制不住喉咙里的笑声,每一个字音里都带着隐忍的颤音,“你老婆是许菡?”

    随意交叠的十指收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开。赵亦晨面色不改地陈述,“你认识她。”

    紧绷的肩膀颤抖起来,曾景元神经质地笑得浑身发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自顾自发笑:“难怪……难怪!我就说她那脸看着眼熟——居然是许菡?哈哈——哈哈哈哈!”忽然收住笑声朝赵亦晨凑过去,他前臂撞上桌沿,手铐的铁圈因这猛烈的动作而乒乓作响,“诶,她怎么死的?是不是死在许家的?”

    黑色瞳仁中映出他兴奋的脸,赵亦晨端坐在原处,自始至终不为所动。

    “与你无关。”他告诉他。

    面上亢奋的神情淡褪了几分,曾景元盯住他的眼睛,抿唇一笑。

    “套我话。”他重新慢条斯理地靠回椅背前,微微挑高了下巴,“我知道你们条子的伎俩。”

    而后不等赵亦晨有所回应,他又扯起嘴角笑了:“这么跟你说吧,赵队长。你老婆死了,你真该去喝两杯庆祝一下。”眯眼晃了晃脑袋,他语速不紧不慢,“这女娃聪明得很,但是蔫儿坏。跟你这种警察啊,完全不是同一种人。”停顿一会儿,还不忘问他,“她以前干过什么事,跟你说过吗?”

    平静地站起身,赵亦晨只留给他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颚,将目光转向那两名民警:“麻烦把他带回去。”

    两人颔首,上前搀住曾景元的胳膊。

    嘴角仍然带着笑,他没有反抗,顺从地起了身。

    转身离开的时候,赵亦晨听见了他的声音。

    “下次再见啊,赵队长。”不慌不忙,饱含笑意,“你还会来找我的。”

    脚步没有停顿,他未曾回头,径直踱出接见室。

    房门在他身后合上。他穿过没有窗的走廊,步伐沉稳,拳头紧攥。

    十分钟之后,身在物证室的魏翔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便赶忙掏出手机,四下里看看。确认周围没有他人,他才接起电话,谨慎地放低声线:“师傅?”

    “一个人?”手机里传来赵亦晨清冷的嗓音。

    合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材料,魏翔点点头,把它夹到腋下,“对,您说吧。”

    “沈秋萍的事,小陈是怎么处理的?”

    “通知沈秋萍老家那边的派出所,去联系她父母了。”一早料到对方会询问这件事的进度,他应得及时,“但是他们搬了家,暂时还没找到人。”

    “嗯。”电话那头的人缄默两秒,“你帮我个忙。”

    魏翔并不意外,只道:“好,您说。”

    “当初珈瑛失踪,侦查卷宗应该还在。”他语气冷静,条理分明,从声音里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起伏,“里面有一份材料副本,是她接过的一件法律援助的案子。刑事案件,罪名是运贩毒品,当事人的名字叫马富贵。”

    “马富贵?”鹦鹉学舌似地咕哝,魏翔眯起眼想了想,“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他当年没有参与调查,照理说应该不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直到赵亦晨提醒他:“是曾景元他们那个贩毒团伙的骨干之一。”

    立马记起了原由,魏翔一蹬脚,恍然大悟:“所以您那个时候才怀疑是曾景元的人绑走了师母!”

    赵亦晨对此不置可否,不曾被打断似的继续:“那次和马富贵一起被抓到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法庭当时指派了三位律师给他们提供法律援助。你帮我确认一下,其中是不是有一个成和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叫乔茵。”

    “乔茵?”魏翔却再度一愣,“呃,我记得肖局的老婆就叫乔茵……而且也是个律师?”

    “对。”那头的赵亦晨口吻平静如初,“她是成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那个时候还没有和肖局结婚。”

    也就是说,肖局的老婆曾经和师母一起接过那个案子?

    回了回神,魏翔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接着便想起了什么,“还有,师傅……王绍丰的事,我跟张检察长那边的人打听过了,他们口风都很紧,不肯透露。不过我听说……”顿了顿,才又说,“他们最近在忙着‘打老虎’。”

    赵亦晨在电话另一头静默了一阵。

    “那这件事你不用再继续打听。”良久,他终于开了腔,“等打完了‘老虎’,事情自然就会清楚。”

    与此同时,秦妍推开了诊楼二楼休息室的门。

    护士正陪着赵希善坐在玩具箱边布置小姑娘的“家”,转脸见她进来,便轻声细语地同她打招呼:“秦医生。”

    小姑娘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小人偶,没有抬头。

    回给护工一个微笑,秦妍拿来一张小板凳,坐到了小姑娘的身旁。

    玩具箱内已经摆好了沙发、茶几还有电视。赵希善把一个警察的人偶摆坐到小小的沙发上,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人偶、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性人偶、一个西装男人偶和一个小男孩人偶。小姑娘拨了拨他们,让他们紧紧挨在一起。

    秦妍用食指轻碰那个小女孩人偶,转过头问她:“这是善善吗?”

    直直地望着他们,小姑娘点了点头。

    冲她鼓励地一笑,秦妍又指了指警察人偶,“那这个就是爸爸了?”

    小姑娘慢慢点头。

    她的指尖便依次滑过其他几个人偶,“这是姑姑,这是姑父,这是哥哥。对不对?”

    小姑娘依旧不说话,却也缓缓颔首,给了她回应。

    “那……”话语间略作停顿,秦妍略略歪过脑袋,望进她的眼睛里,“善善手里拿的是谁呢?”

    空洞无神的双眼缓慢地眨了一下,赵希善低头,看向自己的小手。

    她握着一个穿绿裙子的人偶。一直握着,没有松手。

    直愣愣地盯着它瞧,小姑娘呆呆的,不再有任何动作。

    秦妍留意着她的反应。好一会儿,她才问她:“这是不是妈妈?”

    小姑娘动了。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转过脑袋,从脚边大堆的“家具”里,找到了一个奶白色的衣柜。衣柜的门可以打开。她拿起坐在警察人偶身边的小女孩人偶,把它塞进了柜子里。另外几个人偶失去支撑,东倒西歪。她没有搭理。她拿走茶几,将柜子搁在沙发前面,再把绿裙子人偶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衣柜跟前。

    做完这些,小姑娘收回手,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衣柜,静静地等着。

    等啊,等啊。等到红了眼眶。

    眼泪掉下来。她终于伸了手,拿起那个衣柜,打开柜门,取出被挤歪了胳膊的小人偶,贴到倒在玩具箱里的绿裙子人偶面前。

    两个人偶脸贴着脸,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容,亲密无间。

    护工迷惑不解,只在注意到小姑娘满脸的泪水时,忙不迭掏出纸巾替她擦眼泪。她抬头想要请示秦妍,却又忽而噤了声。

    因为她眼圈通红地望着小姑娘的侧脸,始终隐忍,没有落泪。

    她记起二〇一四年的五月。那天x市下着大雨,她握着手机站在诊楼走廊的窗边,极力分辨电话那头的雨声。

    “明天下午两点,大世界的家私广场……会有一辆车牌号是粤a43538的货车把一批二手家具送到那里。”胡珈瑛气息急促的声线被滂沱大雨模糊了尾音,“其中一个胡桃木的衣柜,那里面躲着一个孩子……她是我女儿,叫善善,赵希善……你帮我接到她,把她送去亦晨那里……”

    “为什么?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没有时间了,秦妍……你帮帮我……”她喘着气,好像冷得发抖,喉咙里的每一个音节都在细微地颤抖,“一定要记得做好伪装……不要报警,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脸……保护好自己……”

    “珈瑛、珈瑛你先冷静一点——”努力抬高音量喊着她的名字,秦妍捏紧手机,不自觉加快了语速安抚她:“我知道了,我会过去,也会做好伪装,一定会小心。你现在告诉我,你在哪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头无声了数秒。她绷紧神经,仿佛能看到胡珈瑛合眼屏息的苍白脸庞。

    “我会回来的。”她说,“但是如果……一个星期之内我没有回来,就不要再找我了。”

    秦妍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对方没有回答。

    “告诉善善,要听爸爸的话。”瓢泼雨声中,她听到她最后的哽咽,“妈妈很爱……很爱她。”

    大雨倾盆,淹没了她微不可闻的呼吸。

    那是九年以来,胡珈瑛与秦妍的第一次通话。

    也是一生之中,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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