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的行宫灯火通明,正堂已为宴会厅。
    留里克并非故意磨蹭时间,实在是晚宴需要一些时间筹备。
    一只宰割又摊开烤熟的小驯鹿是晚宴的压轴硬菜,这道菜烤制需要颇长的时间,以至于当卡甘一众人忙着洗澡之际,抹了大量盐的鹿肉已经以铁条串起来置身于烤坑中。
    到底来者是佩切涅格可汗之子,是送来百匹良马的使节。
    留里克欲以极高的伙食待遇为这位不期而遇的贵客接风洗尘,那么晚宴必须要丰盛,又得体现公国的特色。
    面粉和面成团,来自不列颠的高筋小麦擀成面皮,折叠又切割,煮之趁热放置于冰水以备用。陶瓮熬煮鹿肉、鹿脂、蘑菇丁、胡萝卜丁、洋葱块、百里香碎、大量的盐混合而成的卤子,直接佐以少量面粉,使得更为粘稠。倘若能来点耗油、鸡精、胡椒,自然可使卤子更具风味,奈何高级香料实在得不到呀。即便如此,这样的打卤面已经是留里克可以复原的极限。
    由此打卤面,自然有类似材料熬煮的斯拉夫风格浓汤。
    就在秋收之后,环伊尔门湖民众纷纷走入山林,趁着一场极为短暂的秋雨后的时机抢挖蘑菇。
    本地最常见的杏鲍菇、双孢菇、平菇年年都有不错产量,这些为民众自行食用。稀有的松茸挖掘后则是要切片烘干处理,王公是它的大买家,采蘑人很高兴可以用它换来一批麦子补贴家庭。
    毕竟蘑菇并不能当饭吃,它是很好的蛋白质来源,却也仅仅如此了。环湖地区民众的生活水平确有提高,却还达不到富足的地步。他们永远渴望淀粉、脂肪和盐,故而蘑菇只是有益的配菜以及灾年的勉强充饥物。
    但在留里克这里,它成了一种极度的美味。
    黄油煎松茸可谓极鲜又醇厚的美味,它成了罗斯特色菜。
    另有黄根胡萝卜切碎与鸡肉爆炒、捣成肉糜的鲈鱼肉汆丸子再与洋葱爆炒、以麦酒调味的洋葱炒鸡胗、单纯的煎鸡蛋。
    留里克甚至准备了甜点,便是烤得酥脆的蛋挞。
    公国王室必须在吃的方面讲究,以向所有民众介绍一些满足口腹之欲的新手段,使得增加生活的调剂。
    也许访客以银制从叉子食打卤面会觉得别扭,留里克亦准备了烧饼、白面包与黑面包,随客人所需自取之。
    留里克坚信这些草原之子胃口总是很大,他们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的豪放,得到喝酒的机会定然是“对瓶吹”。
    如果访客短时间就喝醉了,事情就不好了。
    晚宴饮料有三种,麦酒、蜂蜜酒与格瓦斯,此三酒的确兼具维京特色与斯拉夫特色,绝对会是草原人前所未有的体验。
    自然可燃的伏特加也是要准备的,痛饮燃烧的烈酒,已经是公国盛宴的一种拿手好戏,它已经娱乐化。
    卡甘肚子咕咕叫,他对王公的盛宴充满了期待,幻想着到了会场就抱着一大块烤肉如狼般撕咬。因为同行又同受邀的马客萨克伊自诩过来人,兴致勃勃向这位草原之子介绍了他所知的“王的晚宴”。
    烤肉固然是压轴硬菜,五花八门的小菜就像是不停奉上的小礼物,令食客始终充满期待。
    会场已经布置好,罗斯公国顶级精英皆已在场。
    只是此宴不是单纯的国宴,趁着宴席继续研讨国家大事实为它的政治属性。留里克的女眷一个没来,唯有女仆厨娘可以进入宴会场传菜。
    这是属于男人间的盛宴,亦是东欧的南北两个政治实体的顶级贵族的谈判现场。
    留里克需要借着宴席继续落实有关骑兵的事,这一点卡甘大抵能够猜到,甚至对可能的情况做了一些预案。
    虽是有着心里准备,真的进入王公的宴会厅,卡甘为这琳琅满目的美餐深深震撼了!
    他摘下帽子,露出自己的一头黑发,只因刚刚洗完澡,他的辫发完全松开后又来不及再扎,干脆直接以绳子捆成硕大的黑马尾。
    看到卡甘的真面目留里克一口蜜水差一点就喷了一桌子,想不到这家伙竟学自己的发型?
    “你终于来了!如何?至少我看到你换了一身衣服,很是得体!”留里克以斯拉夫语客气道。
    卡甘的眼角是不是还在凝视分餐制的桌案上琳琅美餐,馋虫被勾起,嘴里的唾液似打开的水龙头根本流不完。
    他以突厥式的礼节,以右手捂着心脏轻轻一恭:“感谢王公的馈赠,我获悉我的部下有了温暖住处又有丰厚的美餐。他们本都是我豢养的奴仆战士,想不到您竟给予他们极高的待遇。”
    那些佩切涅格士兵竟是奴仆?虽然这令留里克吃了一惊,仔细一想倒也合理。
    任何的草原民族都有共性,首领家族必有一群拥趸,其中尤以家奴因生存原因表现得最忠贞,不似自由牧民,过得不好就赶着牛羊去投奔更好的首领。
    留里克暂不解答,随手指着自己左手边的空座,“卡甘,你就坐在这类。最肥美的鹿腿是你的,千万不要客气,相信你可以一顿吃掉它。”
    “哦?!那我就从命了。”
    卡甘大步而来显得很有气势,他也很高兴罗斯人懂得“左为尊”的道理。
    他轻撩袍子盘腿而坐,看着面前琳琅美餐,倘若不是意志力控制着双手,真就手捧鹿腿啃起来。
    “真是美餐啊!这是草原上无法享受的盛宴。”他恭维之际还不忘咽下哈喇子。
    “如何?”留里克侧脸明知故问。
    “完美的盛宴。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美餐,仅是闻闻气味便知是珍馐。”
    留里克点点头:“你是到访我国的最高贵的客人,由此盛宴是我下令为之。只为了你!”
    最后一语留里克加重了语调,此一语惊得卡甘猛地一怔。卡甘并不敢确定这位年轻的罗斯王公是否真的懂草原的礼节,可是留里克王公这个态度,岂不是……
    卡甘急忙试探:“王公,我只是来访的使节,卖掉了一匹马,而你竟如此看中我?”
    “我敬佩你!”说话间,留里克端起了乘着蜜水的玻璃杯。
    见状,卡甘亦是捧起高贵的杯子回敬。
    “你们穿越了森林、沼泽、冰雪来到北方,你们是东方草原之子,而我们是北方海洋的征服者。虽然有着遥远路径的隔绝,我们让要联合,至少让贸易繁荣起来。所以我想好了,我们当建立互信。我知道一些东方的礼仪。”
    “啊!你是要歃血为盟?!”
    “正是!”
    留里克肯定了歃血为盟一事确实震惊了整个宴会厅。
    奥托老了甚至胃口也不怎么样,就是爱喝酒。至于儿子要与别的部族联盟,只要联盟是结果,过程如何都无所谓。割破手指,血滴入酒共饮之,这种事儿子以前干过,结果便是与纳尔维克港的那群人紧密的连接,如今更是法理上控制了那个北方港湾。
    在众人惊讶之际,唯有老奥托憨憨地笑了,他自知时日无多,大抵猜到了遥远的美妙未来——终有一日罗斯能吞并遥远东方的草原。
    虽然奥托这辈子也没见识过无边无际的草原。
    并没有人反对留里克的意图,即便是真正的堂兄阿里克也无反对。大家惊讶的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中午客人抵达,下午完成的骏马交易,如今入夜了怎就称兄道弟了呢?
    留里克自有主张,所谓机会稍纵即逝,联合的机会近在眼前自当趁热打铁。只要双方歃血为盟,剩下的事留里克不怕这个卡甘不就范。
    有美酒有珍馐,卡甘开了大眼的同时感慨自己竟被罗斯王公如此重视!
    他只是稍稍一想,一拍大腿后就抓住了桌子上的餐刀,毫不犹豫一刀尖割破左手食指,血滴入酒杯中。
    见其如此果断,作为事实上的杀敌如麻的狠人,留里克亦是拔刀割破手指,也以血滴入酒杯。
    透明的杯子清晰展现了血滴的溶解,留里克举着酒杯站起身:“我们互换酒杯,去户外向着月亮发誓皆为兄弟,你意下如何?”
    “好!”
    宴会尚未开场,先是一场歃血为盟的大戏。
    所谓“盟”,即是向着太阳、月亮举行歃血祭祀。
    留里克故弄玄虚一般,单膝跪在雪地高举歃血的玻璃酒杯,猛然侧脸问道卡甘:“在你们的语言了,天神是叫做腾格里?”
    卡甘这些不仅大吃一惊,顿时心生更强烈的好感。“你们罗斯人,竟也崇拜腾格里?”
    “是!也不是。你们称之为腾格里,在我们罗斯人的话语里就是奥丁。”
    “在最伟大的存在?”
    “真是!”
    “看来我应当入乡随俗。”说罢,卡甘将就被举得更高了,直言:“高天的奥丁,您将见证我们的盟誓……”
    听得,留里克暗笑一番,寻思着此人真是善于审时度势,恰恰也证明了此人并不拘泥于信仰某个神,利益高于一切。
    接着,就是各自表述的誓言,罢了两人痛饮祭酒。
    毫无征兆就被强大的罗斯人的可汗(王公)信任并结拜为兄弟,自己本无什么功绩,享有这样的超高规格待遇,卡甘感觉极为痛快。
    他痛快的不仅仅于此,还在于对佩切涅格前景的乐观展望。
    佩切涅格汗国并非草原的霸主,南有卡萨汗国和保加利亚王囯,东有马扎尔(匈牙利)汗国,北有保加尔汗国,东方还有一群乌古斯人族亲。南俄草原与哈萨克草原地理上是连通的,佩切涅格汗国仍处在扩张阶段,如何可以得到一个遥远强国的帮助自然再好不过。
    恰好,卡甘此行就有联盟之意。令现在的他狂喜的是,自己这位可汗之子已经成了罗斯王公的歃血兄长。
    有了亲密的关系,剩下的事情就好谈了。
    罗斯公国美餐令他大开眼界,无论是打卤面还是大量配菜,亦或是最美妙的硬菜烤鹿肉,罗斯餐饮的一大特点就是舍得放盐,这是在草原上根本无法享受的极致体验。
    的确,卡甘的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含盐量很低,他贵为顶级贵族,在吃盐的问题上也必须省着。人并非不吃结晶食盐就要死,人可以从五花八门的食物里获得关键的盐分,不过身体的盐分因此只能保持一个下限,这样的人做一番重体力工作很容易就累瘫了。整体性的缺盐严重影响佩切涅格战士的战斗力,故而这顿饭给予卡甘的震撼太大。
    就如留里克估计的那样,卡甘真得啃完了一条鹿腿。这还不算完,他又吃完了一小盆打卤面,这还不够,又再要了一盆。
    分餐制下的所有小菜被他风卷残云般消灭,还不尽兴的他又一手一只烧饼啃起来。至于烤好的田点之蛋挞奉上后,他干脆一口一个。
    酒自然是少不了,蜂蜜酒是难得的佳酿自然要痛饮。格瓦斯口味清奇,此佳酿在基辅那里体验过,而今在诺夫哥罗德可以大肆灌进肚,机会不能放过。
    卡甘是个大胃口,整个人却不是羊脂球,只因他是个实干家,吃得多做的事也多,身材不高浑身精肉显得敦实也的确非常强壮,否则也不会有精力来一场耗时三个月的“远征”。
    他的肚囊硬邦邦的,走肾都去了四趟。当然,王公甚至准备了专门的厕所,虽然让他很诧异。转念一想,这座大城的路面毫无屎尿痕迹,显然这是罗斯人的有益的讲究。
    他喝得微醉,夜虽深,宴席仍能继续。
    麦酒加了啤酒花就是啤酒,留里克为了此宴准备了大量麦酒。他又吩咐下面的厨娘继续烹饪,只是美餐主要成了炭烤肉串。
    宴席化作了字面意义的午夜大排档,留里克现在也不装了,他这年轻的躯体之内的六旬灵魂整个以一介老大爷的姿态出现,由于室内已经被灯火、壁炉烧得足够热,他索性脱掉外套,仅着轻柔的衬衫。他再不老老实实坐着,接着微醉的劲头儿随性一座,右手搭在立着的右腿膝盖,受伤攥着一串烤熟的鸡胗,与一样完全放开、干脆赤膊的卡甘谈笑风生。
    只有七人继续待在宴会场,留里克与卡甘自是主角,另有梅德韦特、阿里克、斯普尤特、耶夫洛,已经以为有幸参与的基辅马客萨克伊。
    大家敞开肚子喝麦酒,彼此都嚷嚷起个人的功绩。
    卡甘是完全不懂诺斯语,不过他还是获悉了很多罗斯人的“自吹自擂”。原来北方世界也不太平,罗斯人过去也不过是小部族,靠着英明又年轻的王公引领下打出来一个大大的疆土,从而走向富足。他甚至大吃一惊于诺夫哥罗德的确不是王城,这座宫殿也只是行宫。罗斯真正的王城在西北方向的滨海区,甚至更遥远的北方还有大量的民众,直到摩尔曼斯克这座面对着“世界尽头之海”的捕兽之城。
    卡甘的脑子想不到危险的可能性。他只觉得这群罗斯人是大英雄,与其王公结拜为兄弟,佩切涅格顺利得到了一个盟友。
    留里克喝得半醉,猛然提及:“卡甘,你的人既然都是你的奴仆,要不然分兄弟我一些。”
    卡甘亦在兴头:“很好!原则上我可应该卖掉奴隶,他们是训练得很好的战士,但是你是我弟弟,我就送你十人!你意下如何?”
    “好啊!”留里克表面是小乐,结果持酒杯的右手太过于诚实,精致的高脚杯竟然掉落,落在地上直接碎裂。
    “啊!宝贝竟然裂开了?!”卡甘迷糊中略感吃惊。
    留里克撇嘴笑了笑:“无妨,再取一个便是。”
    “啊,你果然很有财富。”
    “那是自然。关于你们客居罗斯,我当然非常高兴。兄长,我还有一个要求。”
    “说吧。”
    “现在我买了你一批良马,我要建立一支骑兵保卫家园。可我们没有优秀的教练,这个冬季你们也回不去故乡了,就做我的教练,你意下如何?”
    卡甘吃的用的享受的都是结拜兄弟所提供,他有亏欠的心理,得此表现的机会果断拦下:“我完全赞同。你只管出人,一个冬季我能给你训出一支骑兵队。”
    “真是太好了。”留里克很高兴,得到这样的答复一切尽在掌控中。
    他又打了一记响指,令厨娘再抱来一橡木桶麦酒令其打开木塞,并向卡甘示意:“我们继续喝!直到明日太阳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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