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达木子的事情过后,凉州卫很是忙碌了一段日子。

    战死的新兵们埋葬立碑之后,还要对着军籍册记名,等日后回到朔京,要为新兵的家人们发放丧费恤银。死去的新兵们都是哨兵,大都还很年轻。来凉州卫不到一年就战死,平日里朝夕相处的伙伴们也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不过消沉归消沉,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尤其是经过此次之后,凉州卫并不如往昔那般安全。肖珏吩咐沈总教头开始操练新列阵演练——真要遇到了敌人,新兵们唯有学会军阵布局,方可杀敌制胜。

    南府兵并未全到凉州,肖珏从庆南赶回来时,带来了一万南府兵,九旗营仍留在庆南,未曾跟来。如今凉州城已成众矢之的,实在不适合出风头。

    南府兵的日训,和凉州卫的日训不一样,果如肖珏所说,日训时长和总量,是凉州卫这头的三倍。凉州卫的新兵们每每瞧见南府兵们日训的劲头,都忍不住感叹佩服。

    一时间,原来空旷的演武场,居然热闹了起来。白月山下,五鹿河边,随时都是兵士们的身影。

    禾晏的伤也在一日日好起来。

    林双鹤的医术,是要沈暮雪精妙多了,原先以为这样的伤,不躺个一年半载的好不了,如今照这速度,再过两个月,禾晏觉得自己还能去演武场活蹦乱跳。

    宋陶陶将汤羹放到禾晏面前,看着禾晏喝光后,就端着碗出去了。小姑娘自己不会做饭,便去伙头兵那里仗着自己大小姐的身份打劫,打劫来吃的喂禾晏。禾晏有时候都会油然而生一种自己仿佛吃软饭的错觉,不过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次数多了,倒也习以为常。

    毕竟汤是很好喝的,若是小姑娘不用那种看自己宝贝一般的眼神看她的话,就更好了。

    房间的另一头,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声音,似乎是梁平的,还有些激动。

    禾晏在床上考虑了一下,便起身拄着棍子下了床。

    她掏出袖中的银丝,捅进了锁里,撬锁这回事做的多了,也就轻车熟路。还好肖珏对她这种行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将锁换成更复杂的“士”字形。肖珏平日里重要的公文大抵也不在这屋中,是以才这般松散。

    禾晏将中门推开一小条缝,见肖珏面前跪着一人,竟是许久不见的杜茂。自从日达木子那事出了以后,雷候奸细的身份暴露。作为雷候的亲戚,当初的举荐人杜茂便不见踪迹。听程鲤素说杜茂似乎是被关起来了,禾晏也能理解,雷候既是内奸,谁也不能保证杜茂就是清白的。

    如今杜茂出现在这里,大抵是冤屈被洗清了。

    屋里除了跪着的杜茂以外,还站着一众教头。禾晏瞧见梁平上前一步,央求道:“都督,杜教头与雷候多年未见,雷候是内奸一事,他是真的不知情。还请都督网开一面。”

    “是啊,都督,”马大梅也忍不住开口,“杜教头在凉州卫已经呆了十年了,从未出过半点差错,若非雷候有意隐瞒,也不会成如今地步。请都督看在杜教头这么多年苦劳的份上,从轻责罚。”

    众教头纷纷附和,为杜茂求情。

    杜茂二十多岁起便来了凉州卫,苦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成日在卫所也没什么可以玩闹的,至多也就逢年过节,教头们聚在一起喝喝酒。平日里做的事,不是练兵就是守地。

    教头们情谊深厚,自然不愿见杜茂被雷候连累的丢了性命,心中不忍,这才来求情。

    沈瀚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并非他与杜茂感情不深,而是纵然只有不到一年的相处时间,沈瀚也清楚面前这位肖二公子,绝不是会为了旁人三言两语改掉主意之人。

    果然,肖珏没有理会旁人的说法,看向杜茂,只道:“你打算如何?”

    禾晏还记得刚来凉州卫的时候,这个叫杜茂的教头与梁平关系颇好,时常与梁平抬杠,在一众教头中,生的算年轻。如今不过短短几日,便仿佛老了十岁,鬓角生出零星的几丝白发,神情也苍老了许多。

    杜茂开口,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杜茂愿接受责罚。”

    “杜茂!”梁平急的叫他的名字。

    “是我没有打听清楚雷候如今的身份便贸然举荐他进了卫所,此为渎职。”杜茂道:“都督责罚我也是应该。”

    “你确实渎职。”肖珏平静开口,“因为你,凉州卫死了不少新兵。”

    还想要继续劝解的教头们动作一顿,没敢开口。

    “死了的人不会复活。”肖珏道:“明白吗?”

    “杜茂明白。”

    屋子里寂静无声,梁平看向杜茂的神情已是绝望。

    “我不取你性命。”

    此话一出,屋中人皆是一愣,禾晏也怔住。

    肖珏道:“你走吧。”

    “都督……”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凉州卫的教头。”肖珏站起身,往屋外走,“日后也不必回来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外,屋里沉默片刻后,马大梅才回过神,去拉仍跪在地上的杜茂:“好了,好了,都督也算是对你网开一面,快起来。”

    杜茂呆呆的站在原地,突然嚎啕起来。

    屋里众人的安慰并着杜茂的哭声,吵得禾晏有些脑门疼。她抓起衣裳随手披在身上,拄着棍子也跟着出了门,甫一出门,便被外头的风雪吹得打了个寒颤。

    肖珏呢?禾晏四处望了望,这人刚才出了门,这会儿就没影了?会飞不成?

    “找我?”有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禾晏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抓稳手中的棍子。

    她转过身,见肖珏站在她身后,扬眉盯着她,问:“有事?”

    “没、没事。”禾晏作势望天,“天气很好,我出来走走。”

    肖珏瞥一眼外头沙子般的雪粒,嘲道:“我以为你是方才偷听的不够,有话想亲自问我。”

    他竟然知道自己在偷听?这就尴尬了。禾晏挠了挠头,“都督耳力真好。”

    肖珏弯唇,“不及你。”

    “说罢,”他问:“找我做什么?”

    找他做什么?禾晏也不知道,只是下意识的跟了出来。她词穷了一刻,想了想,道:“都督,你对杜教头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教头们与杜茂私交甚笃是一回事,杜茂自己犯了错又是回事。禾晏还以为,以肖珏的性子,杜茂难逃一死,没料到最后,也只是将他驱逐出凉州卫而已。

    肖珏笑了一声,似是觉得她的话好笑,“手下留情?”

    “是啊,若换做是我……”

    “换做是你怎样?”

    禾晏突然说不出来。

    换做是她会怎样?她从小兵到副将到将军,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其实飞鸿将军治下,并不比肖珏仁慈多少。不过大多时候,旁人都下意识的忽略掉了,只因为她平日里与部下打作一团,也并不会如肖珏那般有着不近人情的“丰功伟绩”。

    若是她,她会下令取走杜茂的性命吗?

    “换做是我,我也不会。”禾晏道:“取走杜茂性命,看似军令严整,实则伤人心。凉州卫才刚经过日达木子一事,人心若散,凉州卫便如一盘散沙,难以立起来。”

    肖珏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意外:“不错。”

    禾晏得意道:“我早说了,我是凉州卫第一。我很聪明的,怎么样,都督,能不能让我进九旗营?”

    肖珏弯了一下嘴角:“不能。”

    这人还真是固执。禾晏正要再为自己争辩几句,就见他转身继续往前走,禾晏拄着棍子跟上去,问:“都督去哪儿?”

    “演武场。”

    “要去看练兵么?”禾晏道:“我也去!”

    她受了伤后,自然不能跟着日训。日日除了躺在床上,就是在屋外拄着棍子走两圈,实在无聊的紧。纵然宋陶陶和程鲤素循着空子就过来陪她说话,但这二人,一个只记得京城中哪家姑娘生的美哪位夫人又喜得麟儿的琐事,一个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知道,禾晏与他们说话,费劲的厉害。唯一一个还能说上两句话的林双鹤,还被沈暮雪给请到医馆帮忙给受伤的兵士熬药去了。

    是以,肖珏一说去演武场,禾晏就有些蠢蠢欲动。

    雪下小了些,外面也没方才那般冷了。禾晏拄着棍子走不快,抱怨道:“都督,你等一下我!”

    这般理直气壮地语气令肖珏的脚步也忍不住顿了一下,他反问:“我是你的仆人?”

    “不是,”禾晏回过神来,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走的慢点,顺便聊点别的事,咳,雷候那头有没有说,日达木子为何会来咱们卫所找茬啊?西羌之乱不是早被飞鸿将军平定了,羌族又哪里来的这么多兵士?”

    数万兵士,现在的羌族,真有这么多人马?禾晏当初与日达木基交手,对羌族什么情况再熟悉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劲。

    “不是羌族,”肖珏难得回答了禾晏的疑问,“是乌托人。”

    “乌托人?”这一回,是真的出乎禾晏的意料了。

    肖珏瞥她一眼,将她惊讶的神情尽收眼底,淡道:“你有什么想法?”

    这是在考她?禾晏问:“日达木子是乌托人吗?”

    肖珏无言了片刻,才道:“他不是乌托人,但除了日达木子以及之前与你交过手的几个亲信外,其余兵士,皆是乌托人。”

    “都督可确定无疑?”

    肖珏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确定。”

    “倘若真是乌托人,”禾晏的声音,已经带了三分凝重,“那乌托人所图的,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凉州卫了。”

    “此话怎讲?”

    “乌托国近年来豢养兵队,势力雄厚,老在边关处骚扰百姓,本就存了试探之意。如今来到凉州卫,却以羌族为由,将自己藏于暗处,是想借着羌族的名头先在大魏胡作非为。”

    “都督不妨想想,如果当时您真的去了漳台,援救不及,等那些乌托人占了凉州卫,再夺了城池,凉州城被乌托人占领,犹如在大魏边关撕出一条口子,他们可一路西上,长驱直入,顺着河道往前,一直到京城。”

    肖珏抬了抬眼:“就这些?”

    “大魏恐有内奸通敌叛国,”禾晏道:“此人有乌托人私下有往,并且与都督是旧识。”

    肖珏:“继续说。”

    “能在凉州卫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插亲信,还能在漳台传出假消息,此人地位不低,且人脉广落,知晓都督在凉州卫便固若金汤,先调虎离山将都督引走,此人一定很畏惧您。所以,”禾晏看向肖珏:“或许有这么一个人,在朝中地位很高,过去又同都督交过手但没有讨到好处,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了。”

    肖珏视线凝着她,索性道:“那你不妨说说,这个人是谁?”

    这下禾晏可觉得真是莫名其妙了,她与肖珏虽有同窗之谊,但也只是一年而已。而后多年未见,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肖珏因为肖仲武的事,深陷朝堂旋涡,可她清清白白一个人,靠军功硬生生晋升,日日呆在边关营帐,是以朝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知道的并不多。她如何能猜到那个人是谁?

    纵然是考校,这也太难了,又不是人人都如他一般,睡觉都能睡成贤昌馆第一。

    想到之前袁宝镇的事,禾晏随口道:“徐敬甫?”

    肖珏一怔。

    禾晏见他神情,心中一动:“真是他?”

    肖珏没有回答。

    “徐敬甫居然通敌叛国?”禾晏大惊,“他疯了!他可是当朝宰相,做这种事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肖珏不咸不淡道:“没有证据的事,随时可以告你污蔑朝廷官员。”

    禾晏心想,谁还不是个朝廷官员了?她前生做飞鸿将军时,也是吃皇粮的。

    “可是,可是……”她还想说什么,肖珏已经停下脚步往前前方,不远处,传来兵士低喝列阵的声音。

    不知不觉,他们二人,已经走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原先只有凉州卫的新兵日训,如今分成了东西两面,东面是南府兵在练兵,西面才是凉州卫的人。此刻两方同时练兵,差距就出来了。

    南府兵的副总兵正在操练步围,都不需要人指挥,瞧着便让人觉得士风劲勇,所向无敌。而凉州卫的新兵,如今才刚刚开始学习列阵,难免有些手忙脚乱,沈瀚站在高台上,卯足了劲儿的吼。

    禾晏瞧着瞧着,迟疑道:“这是在练……鱼鳞阵?”

    肖珏侧眸看了她一眼,问:“你知道?”

    来了来了,他又来考人了。禾晏虽然对肖珏时不时的提问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想着或许他是在为考验自己能否进九旗营做准备,只得认认真真的答:“梯次分布,前端微凸,中央集结主要兵力,再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对敌之时,可集中兵力对敌阵中央发起猛攻,不过弱点在于尾侧。敌军若从尾侧突破,可破此阵。就是鱼鳞阵没错啊,只是……”她道:“他们太松散了。”

    太松散了!要按他们这么慢吞吞的列好阵,早被人打死五回了。

    肖珏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突然勾唇道:“不赖嘛。”

    禾晏很得意。努力到底还是有收获的,谁能想到当年贤昌馆倒数第一,如今对兵法熟记于心,纵然是面对贤昌馆第一的提问,也能轻轻松松回答的上来。这些年仗没白发,书没白练,足矣。

    “学过兵法?”肖珏挑眉。

    “略懂一点。”

    “懂得布阵?”

    “不敢当不敢当。”

    “好,”肖珏看向台下操练的兵士,道:“如果当日日达木子来凉州卫,你并未被关进地牢,沈瀚将兵权交给你指挥,这一仗,你如何打?”

    这么快就要出题目了?

    禾晏思忖了一刻,慢慢道:“那些西……乌托人兵强马壮,凶残暴虐,凉州卫的新兵还未上过战场,士气不足,难以正面抗衡,亦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解决。如果是我……我会用车悬阵。”

    肖珏安静的看着她:“说下去。”

    “我作为主将,会位于阵型中央压阵,外围兵力层层布设。分散兵力在外,结成游阵。临战时,朝同一方向旋转,轮流攻击敌阵,形如一个转动车轮。这样的话,一直对敌军一部不不断施加压力,乌托人会因疲惫而崩溃,我们自己这边则因为轮流出击而得到补充和修整,恢复战力。”

    “你作为主将?”肖珏嘲道。

    “我的意思是,我临时作为主将压阵,真正要打的,还是都督你。之所以选择车悬阵,也是为了拖住时间好让都督你能赶得回来支援呀。”禾晏说的非常恳切。

    肖珏转过身,微微俯身,垂着眼睛看她,弯唇道:“禾大小姐兵法学得不错,不做将军可惜了。”

    肖珏这人不管怎么说,眼光还是蛮好。禾晏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我天生就适合做将军,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上辈子就是女将军。”

    肖珏:“……”

    “都督不相信吗?”禾晏拿棍子在雪地上戳出一个坑,“还是说都督以为,女子便不可为将。”

    “我没有这么以为。”

    禾晏抬起头来看他。世人都以为,女子就该呆在闺阁,绣花描眉,等着夫君的宠幸,别说是做女将军,就算在外面抛头露面,做个女掌柜、女夫子、女大夫,都要承受许多人异样的眼光。

    能迈出那一步的极少,纵然迈出了,也不得旁人理解。

    “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年轻男人眉眼懒倦,扯了一下嘴角,“做得到就行了。”

    禾晏怔了一下,盯着他没说话。

    他的目光又落向远处的演武场,落在操练的新兵身上,并没有看见身后禾晏的目光。

    “谢谢。”禾晏在心里小声说道。

    雪渐渐地停了下来,沈瀚带的新兵,练了几次后,有所熟练,不如一开始那般慌张。列阵初见成效,肖珏与禾晏也在此地站了许久。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怀瑾!禾……兄!”

    禾晏回头一看,正是林双鹤。林双鹤爬到阁楼上,掸了掸靴子上的积雪,道:“难怪到处找你俩找不到,原是到这里来了。怎么?”他看着肖珏,促狭的笑道:“带我们禾妹妹来看练兵啦?”

    禾晏:“……林大夫,请不要在外面叫我妹妹。”

    “对不住,”林双鹤拿扇子掩住嘴,抱歉道:“一时忘记了。不过这里又没有外人。”他瞧了一眼禾晏拄着的棍子,又问:“今日可以下床走这么远了吗?怎么样,伤口可还疼?”

    “不太疼。”禾晏道:“林大夫医术高超,今日我已经好了许多。”

    “那就太好了,”林双鹤摇了摇扇子,“若是不能将你治好,我内心会很愧疚的。”

    他们二人互相恭维,肖珏在一边冷眼旁观,似是看不下去,不耐道:“有事就说。”

    林双鹤一愣,道:“哎!我差点将正事忘记了,刚凉州卫所来人了。我本想找沈教头,沈教头不在,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你在这。”

    “什么人?”

    “宫里来的人,说此次凉州卫大捷,陛下给你赏赐。对了,还有那个,那个……”他一下子没想起来,哽了片刻才记起名字,道:“石晋伯府上的四公子,楚子兰!对,楚子兰也来了。”

    “楚昭?”肖珏蹙眉:“他来干什么?”

    林双鹤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人现在都在卫所门口等着,你不去看看?”

    肖珏顿了顿,往楼下走去:“走吧。”

    “哎,都督,我呢?”禾晏忙拄着棍子,想要跟上,但又不知道这种场合究竟能不能跟着。瞧肖珏的模样,可不像是老友叙旧。

    肖珏看她一眼,道:“你回去吧,不必跟着。”

    “噢。”禾晏乖乖答应,林双鹤冲她摆了摆手,二人极快的下了楼阁,背影消失在远处。

    禾晏望着茫茫雪地,心中有些疑惑。

    这个叫楚子兰的,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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