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毫无保留地信任我,你是这人世间我唯一可信的人。”臧宫象是费尽心力才说出这些话,身形竟是弱不禁风地晃了晃,却仍是顽强地立住。

    只是心里却梦呓般对自己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苛求你支持我,臧宫只是想告诉你,若是臧宫连抱我护我亲我的男人都不能取信,我又同行尸走肉何异!

    蓟子训咪着眼睛,看了一眼臧宫,淡淡地应了一句:“就这样?”

    臧宫凄然一笑:“赤都就象个衣冠楚楚的贵族,金玉其外,相貌堂堂,里边却包裹着一大堆糜烂的腐肉,桀贪骜诈是它的本性,权力、金钱和美色是赤都贵族的共同爱好。我自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肮脏、荒谬、阴谋和欺骗的环境,臧宫有时候都觉得不是岁月无情,却是世道无情,无情催人老啊。”

    蓟子训不敢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人和人之间没有信任,没有温情,没有关爱,只有互相算计,互相利用,互相欺骗。

    一个人生活在阴谋丛生的环境中,确是天不催人人亦老,难怪臧宫言行举止世故沧桑,唯真性显露时方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人间有时候真比焚烈洲还要可怕。

    “我倦了,我已经倦了豪门贵族无病呻吟般的说教和造作,倦了那种令人呕吐的权力交易下的情爱和婚姻。”臧宫象是自言自语。“是你让我突然感到这世界还是干净的,你纯真得毫不造作,总能给人带来惊喜和欢笑。”

    “或许是我作茧自缚,或许对于你来说只是过眼云烟的一场风花雪月,但对于我来说已是弥足珍贵。我真的很喜欢被你抱着的感觉,无忧无虑,无惊无惧,平静安详,虽然短暂,于愿足矣!”说着说着,臧宫竟有些呜咽,隐约可见泪光闪烁。

    “只要你用心,其实这世界还是能发现许多美好的东西,你不必灰心。”蓟子训上前握住臧宫的柔荑,语气也由柔转厉。“只是即便你说的都是事实,那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不择手段,愚弄天下,更不能以牺牲兄弟们的生命为代价。”

    臧宫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其实之前我所说的也不全是谎话。角逐轮值长老,初衷却是想扫荡赤都腐朽之习气,自强不息,富民强邦。白岳山上受杯渡长老重托,更是雄心壮志,恨不得立刻解百姓于倒悬。待益郡被劫明白真相后,一时间确是万念俱灰,但后来看着荒时暴月的百姓度日维艰,饿殍载道,终于还是决定继续赤都之行。这后来事情便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可是你现在改变了益郡所拟定的策略,若要恢复赋税,建立军队,出兵梓社,只怕正一道派会有所察觉,到时你怎么向他们解释?若是反目,杯渡必有所动作,到时只怕更难以收拾残局。”

    臧宫冷笑道:“其实在晦晚院,杯渡真人所提比之我刚才所说的,比之铢五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蓟子训吃了一惊:“杯渡真人是怎么说的?”

    “解救人类,变革现政权,解散长老会,废除八郡,征集私产,全民动员,倾巢出动,先攻昆岑,后围梓社。只是后来我据理力争下才勉强采纳了我的意见,当时我竟是不识其豺狼野心,兀自还真以为他心系天下,只是操之过急。”

    “原来如此!那你以后怎么应付?”虽然吃惊,但此刻的蓟子训已经能沉得住气了。

    “我现在要做的正合青界和正一道派的心意,只要掩饰得当,不怕他们生疑。而且纵观天下,四城唯天谷孤悬陲隅,尚未引得青界垂涎,其他三城均已秣马厉兵,跃跃欲试,若仍按兵不动,只怕被动挨打,长痛不如短痛,若尽起兵甲,还能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待大事一定,再作打算。”臧宫娓娓道来,自是比蓟子训要想得深远。

    蓟子训没有臧宫想得这么多,道:“你说我们大家也跟你一样都被蒙在鼓里,那为什么不跟大家说清楚,苍舒大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应该会支持你的。”

    臧宫斜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是天真,五灵之争已经够耸人听闻的了。若是你告诉他们说,你们的掌教大人心怀叵测,正准备联合青界异化了人类,大家都起来反对他吧。你说会怎样?”

    蓟子训不语,这话连自己都不太相信,自然不能希望别人也相信。

    臧宫柔声道:“我说过,这人世间,我最信任的就你一人。你想想,我们刚出西陵镇没多少时间,就碰到下三滥者的影藏之影者的情定三生的伏击,之后接二连三地遇刺。这一路上尽管我们怎么小心在意,怎么隐匿行藏,最后还是在处处受制于人,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太离奇古怪了吗?”

    “你是怀疑我们马队里有细作?”蓟子训还是吃了一惊。

    “不是有怀疑,而是根本就存在。”臧宫冷冷道。

    蓟子训回头看着正四处忙碌的人们,喃喃道:“不会的,他们怎么会是细作?他们怎么会出卖自己的兄弟?”

    臧宫眼中透着浓浓的悲哀,道:“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便是我父亲都可以出卖我,谁还不能出卖我?”

    蓟子训虽然也觉得臧匕在鬼门关前跟臧宫说的话有些古怪,只是这话从臧宫嘴里说出还是有些不信。

    “如果要在父亲和叔父之间选择一人的话,我还是愿意相信白衣子羽。子羽叔父是一个追求完善、崇尚完美的雅人,他或许在广郡府时曾生过歹意,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白衣子羽当真是个风liu人物,竟然自号“美人”,还真是独步天下。

    臧宫又道:“还记得他曾命尹洙送于我的信函吗?父亲在信上除了告诉我他的亲兄弟,我的叔父,广郡郡守白衣子羽是昆岑城邦的奸细外,还让我觑机除掉他,尹洙便是他派来协助我除掉子羽的杀手。”

    蓟子训真是无话可说了,父女相疑,手足相残,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臧宫凄然一笑:“其实我早知道父亲跟梓社水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鬼门关前他赶过来只是给我最后一个表白效忠的机会,但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我走进鬼门关,竟是绝尘而去。若不是你一旁鼎力相护,臧宫早就成为阁皂宗壶公他们一伙的囊中之物。”

    说到这里,蓟子训忽然想到壶公曾说过的话,道:“壶公不是说过,之前的几次伏击都是他们所为,如此说来,可能是阁皂宗他们派人追蹑也未可知,不能就说是我们自己人通风报信。”

    “泽披四方怎么说,那施这道术的人必定是跟我们站在一起的人,不然他藏身何处?”臧宫冷声说。

    泽披四方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病,若是亨永清醒过来就好了,可能会解开他一直如鲠在喉的心结。

    “不管怎样,那也只是可能,或许他们正是要我们自相猜疑,从内部分解我们。”蓟子训绞尽脑汁想象着各种可能性,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们会是内奸。

    “你不必自己安慰自己,事实就是事实,非常时期,也只能行非常之事,我只说于你一人知晓,那是我信你。你若是也要告诉苍舒道长他们,我也不拦你。不过你相信一个人之前,最好想想后果,我不敢说我臧宫身系天下苍生安危,但至少目前为止,这天下为天下人谋生存的人也唯我臧宫!”臧宫说得平静,但眼睛却骤然一亮。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这天下还有为天下人保天下的人吗?蓟子训又觉得头痛起来。

    “臧宫的心也是人心,不是冰做的。护卫们以身殉职,我也心痛,大鸿去了,我也难过。我说过,人都有一死,分别就在于为谁而死,大鸿、元敬他们虽然去了,却是为天下千千万万的人而死的,所以你不必伤怀。臧宫之所以现在要复赋税,建军队,也是为更多人能活着的无奈之举,我也知道战事一开,死伤难免,势必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只是梓社虎视眈眈,昆岑蠢蠢欲动,若不能一击定天下,赤都将危矣,人类将危矣。五灵要争人类,我偏要集合起天下人类和他们抗争,我就不信这人类还真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予取予夺,只要人类还有骨气,还有傲气,人类就绝不会亡家灭种。”

    臧宫说得声音不高,只怕吓着别人,蓟子训却忍不住张口想大叫一声好,却被臧宫连忙用手掩住了嘴巴,只发出呜呜的低咽。

    “你呀,一会儿恨我入骨,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又激动不克自制,还是小孩子脾性。”臧宫白了他一眼,却是娇媚入骨。

    蓟子训嘿嘿笑着,却赶快转移话题道:“可是现在我们赶赴赤都,铢家正不知在哪张网等着我们,而且赤都护卫兵超过三千,再加上铢家及亲铢家的一些私兵,你臧宫又身无长物,更无余兵,如何匹敌?”

    “不急,不急,你便是我手中百万雄兵,寻常护卫虽千百万又能怎样,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铢家还会出现什么样的修道者。而且杯渡真人说过正一道派另有后援,此刻想必也应该快到了吧?”臧宫倒胸有成竹,不徐不疾地道。

    “你跟我说这些,还真是想我尽心尽力的帮你?”蓟子训看着臧宫一脸小人得意的样子,却不再有刚才晦暗凄苦的神色,心里不知怎么地却有些怅然若失。

    “是啊,你还是我以后角逐天下的一把利器,一着奇兵,还想怎样?”臧宫狡黠地笑了。

    这话和青神使童说的又有些相似,只是一个是角逐天下,一个是五灵之争,自己好象处处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蓟子训一把揽住臧宫的腰,咬着她的耳朵恶狠狠地道:“若是你再敢骗我,我便……”

    臧宫却往前挺了挺胸脯,挑衅似地看着蓟子训,笑咪咪地道:“你便怎样?”

    蓟子训一下子便如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耷拉着头,嗫嚅道:“我…我…我便吃了你!”

    臧宫碧眼便浮起一层迷离,却喃喃道:“你便吃吧,我一辈子都躲在你的肚子里不出来……”

    蓟子训只觉搂着的臧宫胴体一下子便火热起来,连忙道:“不吃了,不吃了,还是你吃我吧。”

    臧宫嗤地轻笑出声,却白了他一眼,忽然附嘴过来轻轻道:“你是搂过亲过臧宫的第一个男人,也是臧宫心中的第一个男人。”

    蓟子训只觉得一声霹雳打在脑芯,看着小狐狸一样令得自己神迷意乱的臧宫,吃吃道:“什么?”

    臧宫一瞪眼,冷冷道:“没什么?”

    蓟子训一下子头痛起来,若真要天天面对她,自己还真是被她耍得傻傻呆呆的,也难怪铢五他们一见臧宫便没了脾气。

    臧宫忽然收拾起顽性,正色道:“不逗你玩了。其实赤都并非铜墙铁壁,真的不可逾越,铢家也不是凶神恶煞,兼之仓猝僭位,也是孤掌难鸣,若非仗着暗藏着的几个修道者,又岂敢狂犬吠日。更何况苗三本是赤都三千护卫兵的总首领,苗家更是世代为带兵,为我臧宫的最大助力,忠心不说,更兼对天下也是相同看法。只是不知苗三此刻安否?”心下已是忧心忡忡。

    正说到苗三,忽听有人惊叫:“苗三首领他们的坐骑出来了。”

    蓟子训连忙松开臧宫,果然见谷道里奔出几匹赤驹,却是血迹斑斑,似也是经历了浴血鏖战,正是苗三、岑彭、谢自然他们的座骑。

    此时东方已露白光,叫嚣了一晚的蛙虫突地齐齐住声,四野却静寂得有些可怕。唯有一些护卫仍在埋头挖坑,另有一些人则抬着刚才被铢锱一声“你好”吼毙的护卫们的尸体。

    不知是谁喃喃道了一句:“真是寂寞!”

    真是寂寞,这是蓟子训第二次生出寂寞的感觉,而每次寂寞来临都是这样的突如其来,让人有些惊惶失措。

    音皑看了蓟子训一眼,忽然道:“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只是这天亮前的黎明时分却真难捱,已经料理好同伴尸身的护卫们也慢慢地聚拢起来,亨永和尹湎两个半死不活的人刚才被护卫们牵得远,却反而幸存下来。

    蓟子训则垂着头,尚在深味臧宫刚才所说的一番话,当他自头至尾将纷乱的事情重新整理后,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已经相信了臧宫,尽管臧宫所说的也并非毫无破绽,就比如那个神秘人,比如她和穷兜还有铢五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当他发现原来深信不疑的一切都是荒唐的骗局时,心中刚开始的一丝悲愤也渐渐地淡化了,却相反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或许自己和臧宫一样,根本就是和周身环境格格不入,内心竟也是企盼能自由自在地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羁拌。

    自己原本就想做只滟林中的一只快乐的小鸟,青神岩唤鱼潭中一尾快活的小鱼。高门大派,蹉不能禁锢自己渴望鸢飞鱼跃的天性。

    突然想到要是某一天臧宫和正一道派翻脸时,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正一道派还有自己容身之地吗?

    若是臧宫长老真的如她所说,独树人间正道大旗,为人类谋取生存立身之地,自己将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她的一边。而真有这样一天,自己将会直面正一道派,直面青界,甚至直面整个五灵界。

    想想自己可能会成为五灵公敌,心忽地卟卟乱跳,深吸一口气,却忽然间看到天边霞飞云蒸,竟象是胸间生起朝日,一片豁然舒爽。回头看着臧宫,却见她正垂着头,和身边的一个护卫细说着什么,那护卫便翻身上马乘着一骑绝尘而去。

    音皑率先上了马,默默地注视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挨着的五十多坑由泥块垒成的坟茔,每个土坟上面就摆着一棵树枝,只有这枝上还沾着朝露的鲜绿树叶还彰示着下面埋着的是一个生命。

    仍是由蓟子训护着臧宫长老,蓟子训勒马绕着微微拱起的坟堆碎步走了一圈,忽然大吼一声:“疾!”便向着赤都方向头也不回地急速驰去。

    后面幸存的三十来人也跟着蓟子训绕了一圈,跟着齐吼:“疾!”便策鞭朝着前方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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