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鸿奇道:“这名字真是奇怪,为什么要叫京藏山,不知道藏的是什么?九不还?更是怪异,听起来有点吓人。”

    臧宫长老下马道:“高丘如京,京藏兵尸,古人杀贼,战捷阵尸,筑京藏以为葬地,此山便为千里征战的将士马革裏尸葬身之地。所谓九不还关,又名鬼门关,喻十去九不还之意,固若金汤,雄关似铁。”

    蓟子训倒吸了一口气,指着一眼看不到头的群山道:“便是这片山脉作藏尸之地,天哪,那要多少尸体才能填满。”

    苗三笑道:“这只是个代代相传的传说,谁也说不准这地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音皑忽地奔了过来,道:“苍舒大哥身体有伤,这一路来缺水少药,伤口都腐烂化脓了,若再不找个地方歇息,后果堪忧。”

    臧宫眺望远山,踌躇良久,决然道:“马奔九不还,夜宿鬼门关。”

    众人赶到九不还关隘时,已近黄昏。

    黄昏下的九不还,竟让人有沧海桑田、天地悠悠的感慨和悲凉,山风从狭长的峡道里呼啸掠面而来,激起层层黄尘。

    落日余晖从关隘上的阙口笼罩下来,还利用云层忽然开朗的机会射出它最后的光芒,远近山峰被夕阳的回光染成一片紫橙色,这仿佛是对蓟子训他们这郡风尘仆仆的旅人们行着今天最后一个匆匆的敬礼。

    关隘谷口,十丈悬崖上,却横架着一座飞阁,飞阁上三个金漆擘窠大字,曰九不还,映着落日,竟隐约有浩荡古风。

    飞阁下,有两道足有三丈余高的绿锈斑驳的铜铸大门大开,谷道边,有持枪挟刀蓝衣兵卫盘问着过往行人,另有两列兵卫却立于谷道两侧,虎视眈眈瞪着人来物往。

    大旱时节,赶往赤都寻求生机的饿民特别多,巴郡只要你交纳足够的过关钱,并不管你是贵族、平民还是庶民,一律放行过关。

    关道另一端赤都却不管你钱财多寡,平民以下概不放行,所以导致滞留在九不还关卡的流民极众。

    每日还有大批自大陆各个角落涌来的士农工商各行各业的人们等着过关,天近黄昏,大家都急着希望能在关内过夜,关前更是人山人海,纷纷攘攘,扶老的携幼的,乘车的骑马的,挑担的抬扛的,乱成一团。

    苗三策马上前,往人群前大声唱道:“赤都贵族苗三过关!”苗三也是赤都贵族世家,此次出行为安全起,全都假借他的名义。

    立时迎上一兵卫,接过苗三递过的上次过关文书,道:“请大人报上人数马匹,所携财资,以备过关。”

    蓟子训在旁奇道:“过个关卡还这般麻烦?”

    边上臧宫轻声道:“赤都过关,手续烦琐,自古皆然。过关还按人头马匹、钱财货物缴过关钱,这也是巴郡最主要的岁入。若非如此,这些兵卫又怎能建起养护。赤都城邦八郡也仅千名兵卫,却都是扼守重地要塞的重要力量。贵族及修道者过关毋须验讫,若是平民以下还要人人验身。”

    果然谷道两旁站着的兵卫却是验身的,每过一个,便验明一个,有许多妇女行人更是给惊得鸡飞狗跳,骂声不断。

    也就一柱香时间,苗三便备齐了过关手续,一挥手,已换上平民服装的护卫便拥着臧宫等人策着马往关内缓缓行去。

    却忽听得有人嘀咕道:“贵族老爷就是人,我们平民就不是人,都等了快一个下午还轮不到,凭什么他们却能随到随过。”

    旁边一人冷笑道:“你若是赤都长老,甚至可以不交一个铜板,怨你爹妈吧。”

    另旁边有人轻声嘘了声:“不想活命了,平民不得妄议邦政,若是教兵卫老爷听到了,轻则一顿训斥,重则鞭笞出关。”

    嘀咕的人道:“这世道是人活命的吗,赤地千里,饿民遍地,野无寸草,田无寸禾,城邦长老会的那些老爷们正摇着鹅毛扇,喝着冰镇酒,抱着美娇娘,可有为天下苍生谋稻粱?”

    嘘声的人厉声喝道:“你住嘴,这是你一个小脚伕议论的吗?若是不想干了,你便趁早撂了担打道回府吧,别胡说八道害了兄弟们。”

    冷笑的人连忙打和:“算了,算了,都少说几句吧,唉,世道不公,受苦的是我们小老百姓。”

    蓟子训看这几人挑着沉甸甸的重担,那个嘀咕的人是个年轻人,嘘声的是个赤膊的中年汉子,冷笑的却是个精瘦的须发花白的老头,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类似的挑伕。

    大鸿道:“他们是专门为各店铺商行运货的伙计,凭的是体力和脚力,只是奇怪,挑夫一般干的是短路或道路崎岖的活,长途或平地上一般少有挑夫,这年头做大生意的都喜欢雇佣车队运货。”

    旁边走上一年长兵卫,晃荡着一条铁鞭道:“哪个小子嫌自己命长了,大热天的说些冷话,不怕着凉啊。”

    挑伕们立时噤若寒蝉,一言不吭。那年轻人脸色陡地一变,连忙低下头取下缠于挑头的汗巾,擦拭着额头细细密密冒出的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年长兵卫瞪着眼在挑伕队绕了一圈,正想折回,忽听得一人大声道:“兵卫老爷,我听到他在妄论邦政,谩骂贵族长老。”

    却见排于挑伕队后面的一个少年人跳出来,指点着那年轻人。

    少年人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中年人,看情形是夫妻,中年男子一副商贾打扮,那妇人长得端壮大方,举止雍容华贵。

    中年人低声喝道:“巴肃,别胡说。”

    却慌忙对那年长兵卫谄笑道:“犬子年幼不懂事,信口开河,大人万勿计较。”随手便掏出几碇银两往兵卫怀中塞去。

    其实这些兵卫们只要竖起耳朵,天天都能听到一些议论,赤都虽有严禁民众议论邦政的禁令,但众口悠悠,又岂是一道禁令能堵塞得了的。

    那年长兵卫盯着巴肃道:“年少无知,信口雌黄有时是要付出代价的。”

    巴肃脸胀得通红,忽然指着正跟在前面的人流缓缓策马进关的蓟子训道:“刚才他也听到了,他可以作证。”

    那年轻人一伙都冷冷地瞪着巴肃,巴肃父母脸都快白了,却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巴肃伸手往蓟子训扯去,蓟子训一惊,冷不及防下竟给抓个正着,旁边的护卫伸手便向巴肃甩去马鞭。

    忽听得有人大喊:“前面可是臧宫长老?”

    众人齐齐回头,却见关外奔来一匹快骑,马一进关口,人便如鹞子般往臧宫马队纵来,苗三架着长矛,大声道:“来者通名!”

    那人在苗三骑前刹住身形,伸手揭下帽笠,拱手道:“在下尹洙,巴郡尹洙。”

    关口立着的一干兵卫一见来人,齐齐躬身道:“参见府卫首领大人!”

    蓟子训正被巴肃扯着,身子却倾向另一侧,以保持身体平衡不被巴肃拉下马,见到尹洙笑道:“你便是那个不胜恐惶的巴郡府卫首领尹洙?”

    尹洙迟疑道:“阁下是……”见巴肃还兀自死力想把蓟子训拉下马,抽出腰刀便向那巴肃砍去。

    巴肃父母齐声叫道:“大人刀下留情!”

    臧宫长老回头道:“臧宫在此,尹首领请放下刀话说。”

    尹洙见是臧宫长老,大喜,道:“果是长老,尹洙幸不辱命,终让在下追上了大人。”

    巴肃却是头一矮,身子便往蓟子训的马肚底下钻去,蓟子训冷不防被松了手,身子便啪嗒往马的另一侧地上摔去。

    尹洙一刀劈了空,咦了一声,却也依言收起腰刀,道:“郡守大人于后紧赶,应不过半个时辰即能赶到,还请大人稍候片刻。”

    蓟子训却从马肚底下穿了过来,道:“不可,不可,我们可没时间在这风口苦等,郡守大人若是有事,不妨到赤都商量。”

    尹洙首领看向臧宫,臧宫长老缓缓地点了点头,巴肃此时却绕过蓟子训的坐骑,竟是向挑伕队里的年轻人奔去,一把捉住了他手腕,道:“刚才你明明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还累得我被兵老爷责骂,你便跟我前去对质。”

    竟是不依不饶地盯上了那年轻人,年轻人没有动,旁边那个精瘦老汉却道:“看你也是断文识字,明白事理之人,怎么同我们这群粗鄙下人较起劲来,少年人,别再往前推搡了,这地方太挤,退一步大家都好过。”

    少年人却横眉竖眼:“你这老匹夫也敢来教训本少爷,这地方挤,我便打你出去。”却一拳打向那老汉,老汉一声冷哼,竟也举拳迎上。

    尹洙怒道:“本大人面前,尔等竟哓哓不休至此,简直目中无人,全都给我拿下。”立时涌上一群兵卫押解了那一家三人和年轻人等十来个挑伕。

    蓟子训挠挠头皮道:“尹大人真是好威风!”

    臧宫却对着苗三道:“不敢打扰尹首领履行防务,臧宫就此别过。”

    却是不理尹洙,径自率人往前行去,经此一闹,前面人流早就走远,已顺利验讫过关的行人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逗留,从巴郡涌向赤都的人群多如过江之鲫,从赤都方向却竟无一人出关,想必是奔向赤都度荒年的流民居多。

    蓟子训连连拱手道:“尹首领,告辞,告辞。”翻身上马,策鞭便走。

    尹洙楞楞地看着臧宫走远,忽地大声道:“郡守所命,莫敢不从,尹洙职责在身,不敢或违,请臧宫长老屈尊移趾,尹洙不胜感激。”蓟子训离得最迟,尹洙伸手便向蓟子训抓去。

    蓟子训却忽地回首,笑咪咪道:“果然动手了,还是沉不住气,这大热天的你就不怕脱水?”

    尹洙却是一楞,喃喃道:“你说什么?”

    蓟子训眼一瞪:“好大的胆子,竟敢偷袭臧宫长老,难道是郡守大人教你这么做的?”

    尹洙顿时面色煞白,慌忙摇头道:“不敢,不敢!”

    蓟子训笑道:“光天花日之下,谅你也是不敢,郡守大人为臧宫长老父亲,天下人人皆知,你身为郡守心腹,竟敢行刺臧宫长老,想让郡守大人被天下人耻笑吗?真是包藏祸心,用心可恶!”

    尹洙还真让蓟子训的喜怒无常弄得六神无主,后又让他说得哑口无言,竟是一时呆住。

    蓟子训心里却暗觉有些不妥,尹洙和尹湎不是兄弟俩吗,难道尹洙竟是不知尹湎被囚?

    蓟子训在马队中走在最末,谷口关道极是狭窄,仅够二骑通过,蓟子训走了没十来步,忽听前面传来喧闹声,马队便停了下来,蓟子训跳下马往前面赶,却见前方一人拦着苗三,正附耳嘀咕着什么。

    苗三还未听毕,已是面色大变,竟是不及听完,匆匆赶到臧宫长老身边,又是附耳一阵低语,蓟子训只听得什么梓社边乱、轮值长老什么的。

    后面尹洙却奔了上来,神情比刚才还要恭敬三分:“郡守大人业已到达关外,有要事请臧宫长老过去相商。”

    臧宫长老竟是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往回走去,蓟子训等人唯有傻楞楞地跟着走,临近关隘大门时,巴肃忽然对着他啐了一口口水,道:“无胆匪类,沐猴衣冠之徒,身为贵族,却对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置若罔闻……”

    话还说完,旁边一兵卫甩起铁鞭便欲往巴肃打去,蓟子训却一把夺下,也不生气,拍着身上的衣衫嘻嘻笑道:“让你说对了,我就是个沐猴衣冠之徒,这身衣裤还是借的。我不是贵族,所以并不关心什么邦国大事,而且我一点也不认为那位大哥有什么说错的地方。”

    旁边那中年人则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妇人则小声地呵斥着巴肃。

    蓟子训紧走几步,却见关外立着一群骑卫,中有巨纛飘扬,上书青色大字巴,大旗前,立着一人,姿度美秀,貌态洁朗,神采飞扬,气度从容,若不是当胸飘着长髯,还当是美姿少年郎。

    蓟子训心想此人大约便是臧宫的父亲,巴郡郡守臧匕大人了,真是祖传“美人”。

    臧宫对着那人行了一礼,恭声道:“父亲大人。”

    臧匕大人哈哈大笑:“宫儿啊,一别二年,竟是长高不少,我都不敢相认了。”

    臧宫不卑不亢道:“有劳父亲挂念,臧宫不孝。”

    臧匕忽地敛容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旧事耿耿于怀,这几年来,我也常常是夜不能寐,反躬自省,确是……”

    臧宫却突地打断了他的话,道:“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想必你也是为赤都的事而来的吧。”竟是丝毫不假以辞色。

    臧匕也不尴尬,嗬嗬笑道:“你还是个急脾气。”目光却是睃视着蓟子训他们。

    臧宫道:“他们是一路来用鲜血和忠诚保护我的正一弟子,臧宫没什么可对他们隐瞒的。”

    臧匕沉吟了会儿,道:“梓社城邦在边界大举进犯,目前已兵临青郡府。赤都局势混乱,铢家业已掌控了赤都,今年轮值长老庵海长老已不知所踪,铢老爷子已出任轮值长老。”

    臧宫长老大声道:“奕太长老他们呢?他们绥靖派不是最讲究资历和道统吗?他们不是现行纲常最顽固的维护者吗?”

    臧匕冷笑道:“他们?哼哼!他们只是一群腐朽糜烂的臭肉,这时刻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做这要名不要命的出头鸟,长老会已经形同虚设。”

    臧宫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梓社犯边,铢家僭任轮值长老,这是对有着上千年历史的赤都城邦制度的颠覆,挑伕们说得真是没错,这些贵族老爷只会躲在幕后叫嚣,只会花天酒地,只会呟三喝四,可有为赤都,为黎民操过心,劳过神。蛀虫,赤都最大的蛀虫!”说到后来却是声色俱厉。

    臧匕却一言不发,竟似有些害怕眼前这个女儿,苗三在旁嗫嚅道:“那我们怎办?进还是退?”

    臧宫一回首,凌厉目光盯着苗三,道:“害怕了?胆怯了?我,臧宫,赤都城邦长老会公推出来的轮值长老。按照赤都法度,现任轮值长老卸任,由下一任长老继任。现在我宣布,赤都轮值长老铢为非法僭越,现予废止,并号令赤都八郡当群而攻之。现在全力向赤都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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