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子训在神思飞舞的时候每每想及碧奴,心中涌起的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更不是仇恨。

    当他散开心神,放松心情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火,就是那土,自己就是那苍茫凄凉的火地.

    本能保护着生命,木瑶的偶神总是能在他销魂断肠的时候给予他母亲般的佑护和安抚。

    蓟子训虽然很小心地封闭起生命的迹象,很小心地搜索着周围的气息,但当他意识到哪怕在地底的气息流动对焚烈洲的生命来说都是相当敏感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气息的触角末端已附着某种陌生的火的生命。

    蓟子训快速地回收着气息,四面八方风性气息如覆水重收般地从脚底回归。

    募地,蓟子训睁开双眼,然后他就看见点点明灭不定如鬼火般的火焰在四周燃着,而远处幽晦诡异的地火不时地从地底下冒起蹿下,互相错映着勾划出一副阴森鬼域般的图画。

    蓟子训却伸了个懒腰,恐惧早就使他麻木,距自己丈远的围成一圈的鬼火却象是被他吓了一跳,整齐划一地向外退了一丈有余。

    蓟子训笑了:“呔!原来你这鬼火也是怕人吓,都给本大人现出形来。”

    这层鬼火便交头接耳起来,却象是被一阵阴风搅乱了般东倒西斜,蓟子训正奇怪这些鬼火竟也能如人类交谈起来,就听一阵霹霹啪啪的象是骨折筋裂般的声音遍地响起,这声音在这空旷死寂的绝地中听来格外的清脆可怖。

    蓟子训也给大大地吓了一跳,还没待他定过神来,却见地底下竟拱起无数个头颅,这被地火烘燎千万次的地面坚比金石,现在看来便如泥地般的松软。

    这数十颗头颅探出地面,均齐齐直楞楞看着蓟子训,这眼睛赫然是刚才还幽明晦暗的鬼火,硕大的眼洞里除了这鬼火空洞无物,头颅竟是面无筋肉,扁平如石。

    蓟子训终于感觉心底里生起了一股寒气,他楞楞地看着这群鬼火燃烧的不人不鬼的“鬼人”竟说不出一句话。

    其中一“鬼人”忽地眨了眨眼,却是两块高突的眉骨如眼睑般开阖,从眼洞里传出声音:“我们是焚烈洲的恶磊族,你是什么人?”

    蓟子训噎了一口唾沫,颤巍巍地指着那“鬼人”说:“你们就是恶磊族人?怎么被鬼还难看啊!”心里却哀嚎一声,碧奴的娘家人居然是这一副鬼模样。

    那恶磊人却“嘎嘎”笑出声来,又是眨了眨眼:“不然我们怎么叫恶磊族,你好象见过碧奴,我们感觉到你身上有碧奴的气息。”

    碧奴……

    蓟子训心里呻吟着,血便如火一样沸腾起来。

    碧奴,不论你落碧泉,升九天,我心便同你心,他捏着碧虚奴,手心里竟冒出一股轻烟,心神随这股轻烟袅袅娜娜地飘向中空,慢慢地聚成一个人影。

    那恶磊“鬼人”却惊叫了声:“控神术。”

    这人影从刚开始的虚无缥缈的轻烟渐渐地凝成碧奴的模样,一忽儿功夫,便见空中立着一个活生生的火鸾碧奴,灼灼火焰四处飞扬,红发如火,碧眸似玉,是为火玉碧奴。

    蓟子训双腿一软,竟是站立不住,蹲坐在地,面色白如纸,手一晃,碧奴便来如轻烟,去如青烟,刹那消失殆尽。

    那恶磊鬼人又是一阵鬼喝:“竟是碧奴的烟神。”言语却极是震惊惶恐。

    蓟子训不理众磊人,闭目静养,刚才一阵心血翻腾,竟是耗费了大半心力。

    那恶磊鬼人这一说,便见其余的恶磊人竟如丧考妣般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几十颗头颅一齐眨着眼窝,眼窝里的鬼火便一明一暗地闪烁个不停,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怖。

    蓟子训憩息了一会,立了起来,茫然四顾,满心眼都还是刚才轻烟凝成的碧奴模样。

    又是低低地念了声:“碧奴……”竟垂头再也无言。

    蓟子训这伤心断魂,又是引得断断续续哽咽着停下声来的恶磊人们又是放声大哭起来。

    蓟子训好奇地打量着这群恶磊人,心想,毕竟同根同脉,情还是浓于血的,遂收拾心情竟安慰起他们来:“你们也节哀顺便,这哭坏了身子总归不好,只是这碧奴去得委实也让人伤心落泪。”

    为首的恶磊鬼人哭得一对拳头大的眼洞竟合不拢来,最是伤心,闻言愈发地伤感:“你懂个屁,碧奴这小小火玉粉身碎骨也不足惜,却是怎么也不该把本体原形火玉及火丹都给了你,而你却还使出这控烟术,这下叫我们怎办啊!”又是放声大哭,真是说者伤心,闻者流泪。

    蓟子训听得惊在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心里却为自己刚才这番说词汗颜。

    那恶磊人伤心了一阵,却连声道:“这下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蓟子训冷冷道:“不若你们都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那磊人想了一阵,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们撒的尿淹不死自己,不如你撒一泡瞧瞧。”竟十分认真地看着蓟子训。

    蓟子训差点没晕过去,道:“只是你刚才说的什么控烟术是怎么回事?”

    恶磊人眨巴着眼窝道:“你不知道这控烟术?奇了,不知道怎么会施?”

    蓟子训哭笑不得,也懒得再同他们纠缠不清,道:“你们找碧奴干什么?”

    那恶磊鬼人道:“怪事怪事,我们没事情找她干吗?碧奴竟毁了玉石磊身,这下完了。”眼眶直眨,又欲放声干嚎。

    蓟子训怒道:“再鬼哭狼嚎,便懒得理你了。”

    那磊人倒不再鬼叫,却是陪着小心说:“我们恶磊族人地处火洲,世代受这地火煎熬,所化原身均为火石,自然化形丑陋愚笨。”

    蓟子训心想无论什么人若是长年生长在这火洲,无异于活在水深火热中,人不变得又丑又笨才怪。

    那磊人叹了一口气,道:“火玉在掏烟城的偶人来说,其品质并不是最上乘的,但碧奴却偏偏是个异数,不但能在焚烈洲受这烈火烘烤而不化,反能让她化形为人。”

    蓟子训想着这碧奴以一块普通火玉生长在长年烈火熏炙的火洲,那是何等艰仄困苦的事,换作自己,决计是不行的。

    恶磊人又道:“更为难得的是碧奴居然还身具独一无二的阴性火玉,这也是她能在焚烈洲化身为人,而且是最具人的神形的恶磊人最关键的原因。”

    蓟子训忍不住问:“这般说来,你们恶磊人竟然没有男女之别?”

    恶磊人道:“我们磊人不同与化人,俱是地底深处火石所化,天生天养天弃,自然还不能升化到通过男女之别来繁殖磊人。”

    蓟子训暗道,难怪,碧奴动不动就化衣还体,坦胸露腹,根本就是未及开化之故。却想到碧奴即便是情到浓时的楚楚动人模样,心里一荡,佳人已随燠焰焚,天人相隔永无期,不觉又是一阵销魂蚀魄。

    恶磊人见蓟子训听得一时发楞,还道是自己说得是多么精彩动人,心下暗暗得意。

    蓟子训却忽然道:“既然磊人俱是天生天养,怎么会有磊族?你们磊人讲究的是独自生存独自修练,那碧奴关你们什么事?”

    恶磊众人立时齐齐闭上了眼睛,周围立时暗淡许多,蓟子训竟隐隐感觉有阴风四散,阴翳四起,仔细看去,却依然是白茫茫、亮晃晃的一片。

    那为首的恶磊人四处张望着,似乎有些惊魂未定:“很久以前,我们恶磊人都各据火地修形化身,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拘祢老祖来了后就不太平了。”说到这拘祢老祖又是吓得闭上鬼火眼洞。

    “拘祢老祖?什么东西?听起来好象蛮威风的。”蓟子训甚是惊疑。

    恶磊人眼眶里的鬼火差点没跌出来,眼眶儿睁得老大:“拘祢老祖是我们恶磊人的老祖宗,焚烈洲的火地全是他的地盘,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恶磊人才被逼无奈结成族类以图生存。”

    “若论修为,碧奴并非是恶磊人里最高明的,但她身具阴性火玉,兼且化形最类人状,自是老祖早就垂涎三尺的禁脔。”

    “难怪碧奴死活要逃出焚烈洲,原来却是你们恶磊人要拿她献于老祖啊。”蓟子训又惊又怒,这下才明白原来火水之流果是有人暗使的。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原本我们恶磊人也不止这些,只是这千百年下来,不知有多少恶磊人被老祖同化掉了,若非碧奴修为尚浅,不宜作老祖化身入形的鼎器,早就灰飞烟灭了。”恶磊人眼洞里的鬼火闪忽不定,象是随时要熄灭似的。

    “然后你们就到处拘拿碧奴?为了一个千百年来在你们头上撒尿拉屎的什么拘祢老祖?”蓟子训不气反笑,只是这阵轻笑在这空旷死地传来,却是说不出的诡秘阴森。

    为首的恶磊人疑道:“撒尿拉屎是没有的事,怕是讹传了吧。”

    蓟子训再也隐忍不住,一脚踢向那恶磊人眼眶,便听得“嘎”的一声,这头颅竟被凌空踢起,下面荡着二根长须,看上去就如一棵萝卜带着泥被踢抛了般。

    四周围着的恶磊人顿如鸟兽般惊散四逃,蓟子训却看得瞠目结舌,这恶磊人看起来恁地凶狠,却是比那化人还要胆小的东西。

    良久才喃喃道:“真是人比顽石笨,胆比老鼠小。”忽地觉得这话怎这般耳熟,忆起若其的话,不觉又笑了。

    四处窜散的恶磊人见这人类一忽儿呲牙咧嘴,一忽儿又喜眉笑脸,心底里都生出一丝寒意,只觉这人比那拘祢老祖还喜欢变脸。

    蓟子训往那远远眨巴着眼洞的恶磊人招了招手,恶磊人被那一脚踢得差点没跌出鬼火,见他招手,还以为又要对自己不利,连忙往火地里钻。

    蓟子训不再理睬恶磊人,看看四周情形,想必这里便是焚烈洲的腹地了,空阔广袤,上不接天,下不接地,已是黄泉碧落所在,却不知身在何处,路在何方。

    只是不知碧奴此刻还能找到去路否?木瑶此刻是否倚路翘盼?

    恶磊人躲藏了会儿,见蓟子训没有动静,又象是蚯蚓般从地底探出头来,但却比刚才要离远许多。

    蓟子训笑道:“你们不用躲我,我也不是你们的老祖。”

    为首的恶磊人道:“只是你现在准备去哪?”

    蓟子训道:“奇了,我去哪还要报你老知晓啊?”

    恶磊人急了:“碧奴烟化了,总的有人对老祖阐明此事,不然,老祖若是迁怒于我们,我们恶磊人便要大祸临头了。”

    蓟子训大笑:“好事,好事,这千百年来受了这大祸的恶磊人也不知凡几,他人受了,碧奴也受了,便多你们几个又是何妨。”

    心里极是鄙视这群恶磊族人,不觉意兴阑珊,话也懒得多说,只想快快离开这群心比貌丑的恶人。

    恶磊人只是不停张阖着眼眉骨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蓟子训已暗地运起火木之息,绕转全身,又运气风息,准备离开,那恶磊人却忽地两须朝上,头颅往下,啪地掉在地上。

    蓟子训吓了一跳,那恶磊人竟道:“求求大人了,我们恶磊人就剩这许多了,若是再被老祖同化,这焚烈洲便再无磊人了。”

    蓟子训指着恶磊人道:“想必你便是碧奴口中的头人了,修为比起碧奴要高上许多,碧奴一个弱质玉石所化之磊人,尚能和老祖一拼,你堂堂恶磊头人却竟自甘堕落,自贬为奴,自弃至此,难怪你们只能在地底下喘延苟活,非是天要绝你,是你自绝于天。”说到最后,却是咬牙切齿,怒目睁眼。

    那恶磊人翕合着眼眶,半晌不语,却象是有些惭愧地低下了他硕大的头颅,忽地抬起头来:“你说这些我也不懂,老祖比我强,我便听他的,若你不从,我便用强。”

    蓟子训定定地看着他,心里生起的却是莫名的悲哀,非是为眼前这些恶人悲哀,只是为碧奴心苦。

    恶磊人也非是没有生过反心,但每每面对拘祢老祖时,所有的信心和决心都化为乌有。

    恶磊头人刚才也是经过内心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尽管他面对蓟子训也同样心怯得很,但两相衡量他还是决定取其轻,同老祖比起来,得罪眼前这小小人类应是明智之举。

    蓟子训叹道:“无可救药,亡宗灭族是你们恶磊人最好的结局,你要强便用强吧。”

    面对这许多恶磊人,蓟子训竟有些心灰意冷,兴不起半点战意。

    恶磊头人神态却极为紧张,尽管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对付眼前这人,但能逃过水火之流的又岂是易与之辈。

    其余恶磊人都犹豫不前,只是用那大眼眶看着头人,均想待头人动手后再观动静。

    蓟子训取出金阴飞角正待运起水息,忽见自远及近光明大作,这空旷死寂地方竟象同时举起千百盏长明灯,头上垂的,地上冒的,壁上挂的,全是霍霍燃起的火焰。

    昏昏晦晦的旷地霎时亮如白昼,便连四周恶磊人等都十分清晰,纤毫毕现,却是比刚才看到的还要丑陋,头大如斗,眼眶便占了大半,其他均如白壁样既苍白又扁平,想及他们一颗丑陋脑袋装的肮脏东西,蓟子训便忍不住一阵干呕。

    恶磊众人竟齐齐将斗大的脑袋往石里钻,两根毛茸茸布满如蛆虫般疙瘩的长须却直楞楞栽地在地上不住耸动。

    蓟子训直感到啼笑皆非,这整齐划一的动作便如一群旱鸭子一头栽进泥塘里,象是在躲避什么,却又不敢全面回避。

    也许是什么拘祢老祖来了,此刻蓟子训却似乎有些期盼拘祢老祖,有时候直面比逃避更让人期待。

    经历过这许多变故,蓟子训已无意逃避,他静静地等待这恶磊人的老祖光临。

    时间就象火焰一样,虚无缥缈而又煎熬人,蓟子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无聊地逛来逛去,偶尔会生气地踢一脚倒栽的恶磊人的长须,被踢的恶磊除了暗吼几声,竟是不敢动弹。

    蓟子训觉得无趣,又蹓跶了会,便率性盘腿坐下,不再理会那四处燃起的烈火。

    风息如水般散开,在这焚烈火地,也只有风息才会畅通无阻,他渐渐地定神入冥,心神便和这火地一般死寂无息,也许只有和时间凝结在一块才感不甚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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