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子训一看那火帐竟破了一洞,还未惊出声来,碧奴已重重向自己撞来,猝不及防下,二人齐齐摔在地上。

    但听一声尖厉啸声,只见火帐破裂处激涌进一股激浪,刚才巴掌大的口子瞬间便被撕裂成脑门大小的裂缝。

    那股湍流色同流水,明净如玉石,晶莹似琉璃,激荡时便如雪花四溅,水声清脆激扬。

    只是这水流却又不同寻常溪河湖泊,竟是一拨拨的水浪似是相连,实是互不相干,乍眼一看,便如千万头白老鼠一般齐头向帐内蹿来。

    蓟子训见这景致,甚是诡奇,却别具一格,还道真是流水涌来,原本快提出嗓眼的心也稍稍平静下来。

    碧奴则脸色剧变,青色转黄,张口想提醒蓟子训,却吐出一口碧血。

    蓟子训此时的压力比刚才稍减,但炙热的感觉更甚,心中正自疑惑,见碧奴竟惨淡到这种地步,连忙反身抱起碧奴。

    碧奴拼着全力,嘶哑着说了句:“快进碧炎罩。”便闭上眼睛竟无力再说一句话。

    蓟子训也被这越来越盛的热气烘烤得都感觉快要被溶化了,连忙抱着碧奴进了碧炎罩。前脚刚迈进罩内,便听得“嗤”地一声锐响,火帐便真如布帛般被生生撕裂成一道齐顶大口子。

    蓟子训只觉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打来无数只大铁锤,齐齐锤在心坎上,忍不住大大地惨叫了声,也张口吐出一支血箭。

    碧奴微微睁开了那双碧目,眼中流露的却是穷途末路的哀伤绝艳,蓟子训见这情形,心里却仿佛被狠狠地剜了一刀,感觉竟是比刚才还要痛心。

    也许留下是错误的,尽管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留下,但此刻当他发现良好的愿望变为揪心的绝望时,他发现有时候对和错就象水和火,既相斥又相容。

    他很想此刻能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是为她唱个曲儿,说个笑儿,但在碧炎罩这个为他们带来暂时生命安全,却更象是囚禁自由的牢笼里,他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此时碧炎罩己被这水流团团困住,火帐不知什么时候已消融不见了,这碧火罩便如汪洋中的漂萍随波逐流,在水流中悠悠晃晃地漂浮着。

    环顾四周,水流透剔如水晶,不杂半分瑕疵,竟连泡沫都不溅一丝半星。

    只是原来还烈焰四起的焚烈洲全成为灰暗色的一片,水流过处,便如斧凿刀削一般,突兀在石壁的、独立在地面的、悬挂于顶穹的,全被这水流冲刷得干净利落。

    蓟子训看得眉飞色舞,神情激荡,竟忘了自身被这水流载浮着。

    碧奴更是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了,生命虽然对磊人来说就是寂寞和孤独的存在,但在她正欣喜地发现生命是可以这样享受的时候,现实又是如此的残酷和无情。

    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令她内心生起从未有过的失落和伤悲。

    年复一年地与灰暗和毒热为伍,同石头和烈火为伴,从有意识的时候始,她就从来没有过欢乐和悲伤,痛苦和悔恨,冲动和感激,就比如无处不在的石头、火浆和炎热,她只是平静而又理智地活着。

    她内心中不可遏制地涌起一股冲动,这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和感官刺激,为什么此刻,生命不可以迸发出比火更灿烂更炽热的火花呢?

    她睁眼端详着蓟子训那张年轻朝气、从容淡泊的脸,心内竟漾起莫名的情怀,他们刚刚拥抱过,亲吻过,甚至冲动过,但这仅仅只是一种压抑后的释放。

    这个男人相对自己的生命,那是太幼小,太单薄,但就是这种单薄和幼稚,让他具有了对危险无知无觉后呈现出的对生死无畏无惧的奇异的气质魅力。

    他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无所求却无所不求,比如这碧炎罩外正肆虐横行的水火之流,即便是在火中长大的磊人也要望风而逃,而他此刻却正盘腿津津有味地欣赏着。

    比如自己化身的火鸾,即便是玉石化身的化人都要闻风丧胆,而他居然追着她打到焚烈洲。

    比如在他即将沉沦进火浆流、生命即将火化的时候,他居然还能对着自己微笑。

    比如刚才,面对自己的时候,他居然就敢用嘴咬我,怎么说一刻前自己还是他的敌人。

    对与错,安与危,进与退,生与死好象对他来说都没有明显的界限,当一个生命体能这般淡然处之,在自己看来,便是一个既矛盾又和谐的生命的奇迹。

    蓟子训此刻看着眼前平静却无往不前、汹涌却水波不兴的水火之流,心里也是十分的不平静。

    他一直用这样一种处世态度去对待任何生命,不管是人或是其他:你心同我心。

    生命都是可贵的,基于这种认识,他从来不认为谁的生命更高贵些,谁的生命要贱微些。

    生命只是一种状态,而生命的质量或者说生命的意义就需要自己去发掘,去提升。

    生命是有力量的,而且力量是生生不息的,这样的认知从他进滟林开始就被撒下了种子,也许从天王神木开始,也许从酋耳凶兽开始,也许从稽常先大哥开始。

    而他每一次接触全新的生命形式时,总能感觉这种认知就在心中慢慢地生根发芽、茁壮长大,到成木,到成荫,到成林!

    当他初识碧奴,正是他生命坠落时,他能在这一刻忘记去祭奠自己活的亡灵,而是选择—这是一种心的选择,选择面对死亡微笑,面对碧奴微笑。

    这笑就同包围着碧奴的火焰一样的纯净,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没有些微的谄媚乞怜,他笑,仅是因为他发现这烈火中的生命。

    这种这种孩童般纯真的微笑却深深地触动了碧奴的灵魂,你心是我心,生命是可以互相理解,互相包容的。

    便是这种对生命认知程度的逐步提高,使他越来越能淡然面对生死、安危、是非、进退的选择,不用刻意为之,但求随意处之。

    水火之流能摧毁一切敢于阻挡自己的一切障碍,但他阻挡不了蓟子训百炼成钢绕指柔的微笑和激赏。

    它对着碧炎罩咆哮,嘶吼,挤压,打压里面竟敢无视自己力量存在而微笑的人类,这笑似轻蔑、似嘲讽,又似是忠告、似劝导。

    从刚开始面对水火之流时感到的心惊肉跳,到此刻似闲庭信步般的赏心悦目,蓟子训蓦地发现了自己已无形中迈出了修道的一大步,如重锤击心的重压此刻也渐渐地消弥于无形。

    此刻若是他还有余暇去观察一下他的心府,他会很惊讶地发现风性光团从初始的混沌胚状已经清晰地进化为胎状形。

    焚烈洲及水火之流种种对生命的摧残和毁灭带来的压力和打击激发了生命生生不息的本性,对生命逐步深刻的理解和体验使他顺利渡过了修道最为艰辛的蓄气、元归二期。

    碧奴很惊奇蓟子训此时居然会出现修练上重大的突破,而这正是眼前这个既矛盾又和谐的人类创造的又一个奇迹。

    虽然这种奇迹在水火之流的包围下显得有些落寞和格格不入,但就是这种奇迹却奏响了生命最大的绝唱。

    蓟子训回首往视,却见碧奴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发楞,这眼神中有欢喜,有哀伤,还有着他熟悉的浓浓的化不开的情意。

    木瑶,你还好吗?他低低地呼唤着,呻吟着,眼中有湿意,湿意化气,归于无形。

    手心平平展开,却见掌心中袅袅升起一道雾影,雾影渐渐凝结成人影,千千发结,桃花玉面,木理肌纹,似怨似哀,正是心中二缕偶神所结之木瑶偶影。

    蓟子训火一样热、水一样清的眼神里折射出的哀伤让碧奴莫名的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这情绪从她烈火焚烧的心里升起象水般的柔情,这水竟直涌眼瞳。

    蓟子训展开的手心忽地落下两滴鲜红的水珠,如血似火,然后便见碧奴附上脸在他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血泪,火泪!

    蓟子训却忽地一扬手掌,木瑶便消散不见。

    谢谢你的泪,恭喜你能落泪。

    生命便应该有血有泪,有悲有乐,蓟子训用手捧着那火泪用舌去品:“你的泪和我一样也是咸的。”

    “她叫木瑶,我在找她。”蓟子训双眼又迷蒙起来,仿佛想在虚空中找到偶神的主人。

    “若是有一天,我也不在,你会不会一样的找我。”碧奴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有水火在无声无色地翻滚着、奔腾着。

    蓟子训回眸看着她,笑了:“只要这世界还有森林,我就能找到木瑶,只要这世界还有火种,我也会找到你。”

    顿了一下,指了指心头,神情有些落寞:“她心是我心,用心找,蓦然心动间,她就会在你心里出现。”

    碧奴听不太懂,但她知道有些东西要用心去感受,用心去寻找,比如这泪。

    碧炎罩已经随着这水火之流不知道飘到哪了,人在罩里没感觉太大的颠簸,看似被这迅流挟带着奔腾,却是被这水流裏着前行。

    蓟子训现在已经少了很多刚被水火之流包围时那种非人力所能抗衡的压力,但随着碧炎罩在水流里被挟裏的时间长了,炙热更甚,额角不断地渗出汗珠,又迅快地被热气挥发掉了。

    不一刻,蓟子训脸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白,竟是汗汁所化的盐灰。

    碧奴不惧火烤,但这压力却让她乏力难当,再加上刚才她用力太过,心府受伤在先,此刻已十分倦怠。

    蓟子训伸手向碧奴递过,微动心念,心内风息便如流水般向碧奴涌去,经过刚才蜕变,他已能直接通过肌肤之触和对方心神交流。

    碧奴也欣喜地发现这股风息便如火上加油般为她的生命增添了新的生息,体力和精神不觉恢复了大半。

    蓟子训忽然想起什么事:“你的火帐、火链及碧炎罩都是火属性的,却好象能抵挡水流,真是奇怪。”

    碧奴卟地笑了,碧眼横向蓟子训道:“你还真是个傻子,你还道这是水啊,这就是水火之流,具有水的形态却是火的属性。”

    蓟子训也不羞赧,抓着头皮道:“原来如此,只是奇怪这水火之流怎么看都是水一样的,居然还有这样形式的火。”

    碧奴道:“这水火并不可怕,但成流就很恐怖了,碧炎罩的火性便比水火还烈,不然早就被水火撕裂了。”

    蓟子训更奇:“那我怎么觉得火帐竟比碧炎罩还要炎热,难道这火性也可大可小。”

    碧奴咯咯笑了:“最热的火不一定是最强的火性,就比如你个子不高,却在人类中比你个子高的要厉害许多。”

    蓟子训看着碧奴比自己还略要高半寸,也笑了:“现在看了却是如此,但我也并非就这么小个子。”心想此刻若处身地面,个头就是十个碧奴也未必比自己高。

    碧奴却笑得更欢:“我知道你从地面来,见风就长,火也可以星星之态,见风燎原,当初哀林浩劫便是由这地心之火引发的灾难。”

    蓟子训看着碧奴,想及她见风长高的顶天立地的巨无霸红发碧眼美人,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毛骨悚然。

    只是这哀林浩劫却是由地心之火引发的心里便释然,这火只当在地下燃烧,若殃及人间,当真是一声浩劫,只是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引发这场地火燃烧的。

    暴牙食邪却在蓟子训臂内微微颤动,虽然不敢探头出来,但也是闻讯心惊,这哀林浩劫对经历过这场天灾的角瑞来说无疑是场永难磨灭的恶梦。

    碧奴撩了一下红发,神态却极是诱人,道:“你不用把我想象得这么可怕,磊人变化由心,你多大我就变多大,不会吓着你的。”

    蓟子训却深感好奇道:“你们磊人难道都能变化由心吗?只是奇怪你们也是有血有肉之躯,这大小变化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心里却想若是突地变大,别的不论,这衣服一定是包不住光屁股,想到自己也曾经被强灌了药丸后缩成寸小,不也是光着屁股吗?

    碧奴见蓟子训沉思默想,还道他又想及刚才幻现的偶神,黯然道:“你不用太是伤神,你也说过,只要用心,只要这世上还有森林,你一定会寻到她的。”

    蓟子训咧嘴一笑:“我只是想你若突地变大,便要事先准备好帐篷。”

    碧奴疑道:“准备帐篷干吗?”

    蓟子训哈哈大笑:“准备包住屁股啊,免得人家还以为怎么眼前突地亮出一个斗大的猴子屁股。”

    碧奴嗔道:“先是把你屁股给烙红了,一对猴子腚。”

    两人挤在碧炎罩内,你看我我看你,说着说着,便齐齐朝后面看去,果然一对猴子屁股。

    只是蓟子训的红色却是魂甲流彩映着碧奴的火光,碧奴却仍是罩着一层火衣,屁股红得更是灿烂。

    两人忍不住相对扶着对方大笑,良久,蓟子训道:“好奇怪你们是怎么能变化由心呢?”

    碧奴道:“我们不同与化人,化人因金石所化,刚烈有余,阴柔不足,气道筋骨血脉很难柔化,所结化形也和原形一般大小,所以仅能深藏地底,下吸地气,上呼木息,方能保肉身平安。”

    蓟子训道:“难怪,这金石所化天生不足,自不能变化由心,也难怪化人中甚少修道高人,我进掏烟城时,那化人一听闻你的艳名,城主便差点要退贤让位。”

    碧奴笑道:“让你说得我这么恐怖,其实我们磊人虽生在火中,长在火中,也是怕火。”

    蓟子训心中一动道:“莫非蓝星雨?”若非自己在掏烟殿上提及蓝星雨,只怕这老城主也不是这么好相与的,只是他感觉蓝星雨并没有碧奴身上的烈焰可怕。

    碧奴刚才被蓟子训追着逃蹿,也并非害怕他灵戒上发出的暗光,而更令她恐惧的是夹在暗光中若隐若现的蓝星雨火,遂道:“你用暗光追着我打的时候,是不是还夹着蓝星雨火?”

    蓟子训伸手摸出金阴飞觞,道:“我只收了一缕蓝星雨,却不知是不是这火。”

    碧奴自是能感应到飞觞里的蓝星雨,道:“便是这火,你这蓝星雨却也奇怪,并不纯粹,气息也弱上许多,不知你从哪里收来的?”

    蓟子训便将当初收服这蓝星雨火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碧奴低头想了会儿,道:“这或许是当年哀林浩劫时流逸在外的蓝星雨火,只是奇怪,这哀林中还会有生灵存在?若非这蓝星雨火变弱了许多,你又怎能收得了这地火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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