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山扑倒在尘土中,青衣凌乱地铺散在地上。鲜红的血汨汨流淌。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柄黑色的长刀。

    “老鬼,搞定了?”

    苏仪把他抱上马背的时候,他半睁着眼,右胸不断有血涌出来,溅到地上。

    “嗯。还好是西秦的人,没下杀手。”

    庆山扶着苏仪的手,挣扎着在马背上坐好,怀里抱着那把漆黑的刀。

    “厉害。在这些能飞的人眼里,我果然是只蚂蚁。”

    苏仪牵着缰绳走在前面,一头白发轻轻晃动。

    “可是在能飞的人眼里,还有天上的人啊。”

    庆山在马背上咳出一口血,滚落在发白的青衣上,湿成一滩黑迹。他笑了笑。

    “老鬼,你原来应该是能飞的里面最厉害的那几个,怎么搞成这样了。”

    苏仪牵着缰绳迈着平稳的步子,身上落着幽深的树影和斑驳的金光,无数尘埃在金光里浮着,像是一道道长河。

    “当年爷爷我可是做过一些大事,最后和仙人战了一场,变成了一个只有境界没有修为的废人,才在这世间东躲西藏了几十年。”

    “老鬼,咱们接着躲吧,你这仇家太厉害了,不光我死,你也会死的。”

    庆山抬头,挂着血迹的脸朝向天空。他看了一眼清晨光芒万丈的太阳,看了一眼漫天锦绣的云彩,看了一眼北归的雁,又咳了一口血,软倒在马背上,昏睡了过去。

    “躲了这么多年,不想躲了。该结束了。”

    苏仪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停下脚步。他回身,把脱手坠地的黑刀捡起来,放进马背右侧的黑袋子里。抬起手,慢慢擦掉庆山脸上的血污。

    然后他挺直背,仰起头,头上的那眼云孔,缓缓落下一束流星般的光,拖着长长的焰尾,落到他的头顶。

    苏仪伸手。

    那道灿烂辉煌的光没入他的掌心。

    天空中的云海掀起狂澜,整个天地为之一颤。苏仪白发无风自动,飘扬飞舞,身周三丈的虚空,生出无数浩荡的光焰,由地面交缠奔腾倒卷而上,凝成一道光柱,直冲云霄。

    苏仪从指尖弹出一颗纯白光明的颗粒,落向庆山血迹斑斑的右胸。他狼狈地咳嗽了几声,抬手捂住嘴,指缝间溢出一些红色。

    他摊开手掌,有一滩鲜红冒着热气的血。

    “干他娘的贼老天,一点面子都不给。”

    苏仪把手往棉袍上擦了擦,朝着地面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

    “乖孙子诶,我死了,你还是要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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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山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他很小很小的时候。

    庆山小时候是在寺庙长大的,那个时候他身上穿着僧衣。

    他生活在中唐北疆一处深山的寺庙里,无父无母,无名。老和尚用自己破烂的袈裟从山脚裹了他上山,给他法号,用山下信众供奉的牛乳养他长大,教他识字念禅通晓佛理。

    庆山从小在寺庙长大,他很想吃肉。

    他生活的寺庙在一座孤峰上,小巧老旧的院房立在树绿花繁里。他吃了六年的青菜豆腐,偶然和师傅在下山的时候闻到山脚的土豆炖猪脚的香气。他记住了这种带着油花的、浓郁得能够塞住人鼻子的气味,并且流口水,并且在梦里长久地怀念。

    庆山的师傅是老和尚,是那座寺庙的主持。老和尚的脸上有着老树一样的纹路,他坐在阳光普照的庭院里就像扎了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嘴里呢喃的经文在石砖上沙沙地移动,随着阳光传到极其遥远的地方。他和弟子们走在路上,他走在最前面,佝偻的身影像是一株有腿的菩提,回头侧首,脸上的褶皱都挤在一起,带着某种宽厚慈悲的笑意。

    庆山有好多个师兄,他们老是怂恿他去摘后院的果子,把大黄塞进他的房间。他们喜欢把碗里的豆腐分到他的碗里,把他穿得皱皱巴巴的僧衣拿去洗好叠在他的桌上。他们叫他小师弟的时候都满面笑容。

    那座寺是寒山寺,寺院的牌门上写着“寒山寺”,庆山是寺里最小的师弟,最小的沙弥。

    那里是中唐国土上临近北燕的一座深山寺庙。山下是姑苏城,山上是古佛刹。寺院的牌门立在蜿蜒的盘山路尽头,路旁有浮云、晨露、苍天、白鹤,菜畦座座,人家户户。站在牌门旁的人看到翻腾如渊的霜雾,地面上的人看到流逝似海的云空。每一个清晨从山顶传来撞钟声,于是朝霞渐出,于是红日东起,于是山下紧闭的门扉悄然敞开。孩童念诗书,妇人梳发浣面,男子扛锄、行道、放歌。

    鸡鸣犬吠,梵唱与山野歌谣相闻。

    “春有晨露哟——”

    庆山和师兄弟端着粗瓷的碗筷坐在石场旁的阶梯上,看着山道旁盛开的野花。漫山繁华如烟霞,四季更迭,一期一色。庆山和师兄吃着青菜豆腐,痴痴地看,痴痴地笑。

    “夏有蝉——”

    寺里养着的大狗从树后刨出来,追着地上仓皇的鼠。庆山拈着香,走到佛龛前,缓缓地插入香炉。缭绕的青烟在佛堂里飘起来,檀香的味道在冷冽的山风里像是新熟的果子。

    “秋有红叶哟——”

    庆山抱膝坐在蒲团上,听着师傅在前面讲着佛,说着经。他觉得那是很不能理解的事情,于是他悄悄地把头垂下来,闭上眼睛打盹。身旁的师兄弟看见,轻轻地挪动身子,把他挡在人群里边。

    “冬有雪——”

    老和尚伸出手摩挲庆山光洁的头皮,弯下腰把他脚上的绑腿系紧,看着眼前这一张稚嫩的脸,有笑意,却板着脸色低低地问,“庆山,后院的果子可是你去摘的。”庆山惶急地摇头,“不是我,师傅,我根本够不着,是大师兄——”,然后捂住自己的嘴,伸出手去拉老和尚的袈裟,“不对,不是大师兄,是庙里的阿黄,师傅,我看到阿黄跳到树上去把果子衔走了”。

    在梦里庆山看到很小很小时候的自己。

    “师傅,今天要下山嘛。”

    小庆山坐在老和尚的腿上,伸出手去摸老和尚头顶的戒疤。他喜欢这几个下凹的小坑,他觉得它们摸起来就像粗糙的树皮一样。人的身上能够长出树皮一样的东西,很有趣,所以他很喜欢。

    老和尚把庆山抱起来放到一边,捏捏他圆润的脸。然后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像是一棵在笑的树。

    “庆山,你要跟师傅一起下山嘛。上一次是你,上上一次是你,这一次是不是该换成你师兄了。”

    小庆山伸出手拉住老和尚的袈裟,开始不依的哭嚷。牌门边一众光头的身影都温和地笑,老和尚伸出手抱起庆山,迈步走下寺门。

    “师傅,小师弟,早些回来。”

    小庆山把头伏在老和尚的肩膀,对着后面的师兄们挥手。

    “我们走啦!”

    蜿蜒的盘山路两旁是翻滚不休的云海。浮云、晨露、苍天、白鹤,菜畦座座,人家户户。站在牌门旁的人看到翻腾如渊的霜雾,地面上的人看到流逝似海的云空。沉浮变换的云朵一会儿像鸟,一会儿像狗。或者是街市,或者是山岳,或者是江河,或者是天地。短暂的幻灭中,一帧一帧的图景花火般闪过,消泯。

    行路上的男人看到老和尚,守在路旁,待和尚经过的时候,弯腰稽首,露出他们黝黑的脖颈和黧黑的背。

    “大师好。”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庆山这个时候趴在老和尚的背上,不敢说话。觉得这是很重要很特别的一幕。男人走远的时候他用手捧住老和尚的脸问:“师傅,他在干什么。”

    “他在拜佛。”老和尚这样回答。

    然而小庆山已经将目光投向山道上跃出的野兔雉鸡,在他的臂弯里雀跃大笑。

    庆山几次下山,都能看到那些念着诗书甩着鼻涕在街道上跑来跑去的小孩,看着那些壮实黝黑的妇人把新蒸的糕点放到他们手里,看着那些刚刚放下锄头满身大汗的男人抱起他们抛向空中、嘴里发出嚯嚯的叫声。

    这个时候老和尚牵着他,他睁开新奇的眼睛看向四周。

    这里和山上是不一样的。

    有很长的铺了石块的路,有一间接着一间的房子,眼睛望不到头。除了灰色黄色的衣服,还有其他颜色的衣服,红的绿的紫的,在眼前飘来飘去。穿着那些颜色衣服的人梳着各式各样的头发,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在眼前走来走去。

    写着“酒”字的旗帜在半空中飘来飘去,掉漆的方桌外围坐着须胡络腮的大汉。赤裸的半身青筋突出的手臂敲打着通红的铁块,闪着寒光的长剑挂在向阳的窗口。柔软的绸缎上总有一股靡靡的香气,裸露在外的雪白脖颈和一水星眸。

    庆山觉得这些很好看。

    庆山每次下山,都能看到那些念着诗书甩着鼻涕在街道上跑来跑去的小孩,看着那些壮实黝黑的妇人把新蒸的糕点放到他们手里,看着那些刚刚放下锄头满身大汗的男人抱起他们抛向空中、嘴里发出嚯嚯的叫声。

    他想起自己生病的时候躺在床上偶尔睁开眼看到师傅被灯火投在墙上漆黑的影子,想起大师兄递给自己后院的果子的时候满头大汗咧嘴露出白牙的脸,想起自己被蛇咬伤的那一年佛龛前密密麻麻盘坐的光亮的头。

    小庆山伸出手朝着老和尚说,师傅,我走累了。

    老和尚把他抱起来,放在肩头。

    庆山看到那个上午一个老和尚牵着小沙弥的手,慢慢地走到姑苏城里。身后是初生的万丈朝阳。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到地上,佝偻与稚嫩,变成一颗苍老的树和一株新生的苗。

    沙弥走到城门边,看到一户卖糖人的店铺,转身对老和尚说:“师傅,我想吃这个。”

    老和尚笑着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庆山,我们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该吃这些东西的。

    沙弥拉住老和尚的衣角,我还没有受戒头上也还没有烫戒疤呢,我能吃这个的,师傅。

    老和尚站起身,拉住他的手,那我们先去把药材换了,给师兄他们买了米面油盐,再来给你买吧。

    褐色的糖汁在阳光下发着琥珀色的光。沙弥看了几眼,点头恩了一声。

    庆山看到那天上午一个老和尚答应给小沙弥买城门买糖人,然后他们进了城。四周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小和尚抓着老和尚的衣角,老和尚脸上有老树一样的纹路,他回头,温柔地抚摸着小和尚光洁的头皮。

    那双安详的眼睛像一盏归家的灯。

    庆山忽然醒了过来,在马背上,像是身体里有一道炽烈的电流经过,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然后慌乱地抬头,看向四周。

    他看到一丛白发在眼前轻轻地摇动。

    “醒了。”

    苏仪问他。

    “嗯。”

    远山托举着即将沉没的深红的夕阳,两道细长漆黑的人影拖在地上。

    苏仪牵着马,走在一片开阔的旷野上。庆山在马背上直起身,脸上印着两行泪。

    “老鬼,饿了没。”

    庆山拿起一旁的黑刀,抱在怀中。

    “你就别动了,我去弄只野鸡,咱爷俩烤着吃。”

    苏仪回过头,朝着庆山笑。那头白发凌乱地贴在消瘦的脸上,那道疤痕深红又狭长。

    那个老人勾起嘴角,脸上也显出了老树一样的纹路。

    那个笑容,像一盏归家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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