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关楼滚落在熊熊火海,汹涌的火焰呼啦呼啦地燃烧,盖过碉楼,漫过栈道,卷过寮窗,扑向云空。空气中散开逼人的热力,风被烧得滚烫,刮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疼。

    一身白衣的男人站在火海里,橘红的焰火在他眼中跳跃不休。他紧了紧身旁高瘦白马的缰绳,抬头看向天空。

    一道接连天地的狼烟扶摇而上,直贯云霄。粗大的黑烟横亘天地之中,在夕照间透出万缕殷红。

    “噼——哩——啪——啦——”

    断木碎石在火焰中散落,高高屹立的楼堡轰然倒地,溅出漫山桔红的流焰,呼啸着飞向深林草谷。

    一个麻衣少年站在一座将倾的碉楼上,脚边的火焰顺着斜倒的长檐滴落。

    天空上飘着橘色的火,风中的黑烟丝丝缕缕渗入云霄。少年背着一把暗青的剑,麻衣下摆随风卷动,站在漫空深红的光点中。

    白衣男人半睁着眼,拍了拍白马。白马打了一个响鼻,摇晃着尾巴,沿着栈道往后方走去。

    栈道上影影绰绰四散站着一些仰头的人,身影在火焰中时明时灭。他们安静地站在栈道上,安静地仰着自己的头。

    天空中的火光像是碎裂的星火,像是从月亮上脱落的尘埃,极其盛大地光亮璀璨一瞬,然后在昏沉的夕照中坠落无踪。

    站在碉楼上的少年反手拔出背后的剑,握在身侧,暗青修长的剑身在暮风中轻轻震颤。

    栈道上的白衣男人睁开了眼,素白的长衣被一阵热风扬起。

    “剑不错。”

    碉楼上的少年愣了愣,提剑于胸,抱拳。

    “谢白大将军称赞。”

    白衣男人笑了笑,盘腿坐下来,望着少年,摇了摇头。

    “藏剑山主教的好徒弟,还是那一套,别人夸一句就要还礼?你可知道你大师兄,十年前差点被我一矛戳死在苍山。”

    男人的声音略带戏谑,碉楼上的少年又抱了抱拳。

    “谢白大将军不杀之恩。”

    栈道上的素衣男人没有回答,抬起手,把手指放在唇间,幽幽地吹响。呼哨的声很轻、很脆、吹成了调,在被火光照亮的夕照间很悠长,很嘹亮、很好听。

    “我今天心情很好。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或许以后你会认识他,他会很高兴。所以今天我坐下,你来攻。破了我衣服,我就走。”

    天空上燃着桔色的火,像是碎裂的星火,像是从月亮上脱落的尘埃,像箭一样冲入云霄,像花一样映亮山头,然后像雨点一样坠落大地。极其盛大地光亮璀璨一瞬,然后在昏沉的夕照中坠落无踪。

    “藏剑山弟子十三,愿一试。”

    碉楼上的少年闭着眼,身侧竖提一柄暗青的剑。

    栈道中的男人闭着眼,并指吹响一首悠远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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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渐渐显现出颓败的意味。南吴王、东晋王十五年未入长安,北燕和西秦不再“敬叩吾皇亲启”。坊间闲话传着,北魏王在上京穿着明黄帝袍,称“朕”而非寡人。

    大唐渐渐不复这片世间最强大的武力,但依然是最高贵的存在。它的笙歌夜舞依然让五国人流连忘返,金银财宝依然让亡命徒抛头洒血。唐人的女子是最美丽动人的,唐人的土地是最肥沃富饶的。

    这些是庆山停下时,马背上的老人对他讲的。

    庆山牵着马,背着青色的布包,停在一条河旁,河对岸,火光一片。

    那是一座正被侵袭的村庄,男人们拿起锄头菜刀向着狂风般奔来的黑骑发起冲锋。马背上黑衣黑甲的人挥动长刀,砍下一个男人的头颅,男人无头的身躯向前继续冲锋,手中的锄头深深地插进马背上的躯体。

    村落中的房舍燃起大火,女人把火把丢在屋子里,拿出剪刀,刺向自己的胸口。小孩被大人教导要平静地坐在屋子里,哥哥抱着妹妹,望着蔓延过来的火。

    冲锋的男人沉默地倒在洪水般的骑兵前,村庄里飘舞的火,整个地平线一片火红。

    庆山轻轻放下手中的缰绳,对着马背上黑布遮目的老人说。

    老鬼,你在这里等等。

    身裹棉袍黑布遮目的老人把脸朝向对岸的火,点点头。

    去吧。

    庆山回头对着黑马鼻头轻敲了一拳。黑东西,把老鬼看好了,你这个成精的货色,哪天剐了你烫肉吃。

    黑马摇了摇脖子,抖了抖乌亮的鬃毛,咧开嘴,露出满口白亮的板牙。它用鼻头在庆山的拳头上碰了碰,然后拱了他一下。

    老鬼,你要是入土了,这成精的黑货可要留给我。庆山笑了笑,转过身,提身一跃,脚尖点着水面,扑进对岸的火光。

    不光这马,我这一袋子的书,也都是你的。黑布遮目的老人拍打着马背上的黑囊,朝着庆山喊了一句。

    然后他回过头,遮目的黑布朝向身后的树林,轻声说。

    “西秦穆老儿,大家都是老相识了,遮遮掩掩,行事忒不地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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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屠坐在地上,有些想笑。他仰头看着那个藏剑山弟子十三站立的碉楼一点一点滑向地面,那个少年把剑提在腰间,始终没有动作。

    藏剑山主教出来的这些榆木脑袋,要在战场上,真是死得透透的了。

    白屠盘膝坐在地面,以手撑颈,麻衣少年身周,一缕一缕锋锐的罡风震荡不休。

    还以为今年来剑阁走一趟,能碰着那个十年前被自己串了签子钉在树上的家伙,老的不来小的来,打也不成不打也不成。

    倾斜的碉楼渐渐倒向地面,断木碎石不断从焦黑的楼身上脱落,满地乱滚。

    这老狐狸,知道我不敢真个取关,索性拿我来当磨剑石。

    一声轰隆的巨响,碉楼滑向地面,四分五裂,木块石屑乱滚,溅起漫天烟尘。

    碉楼上的十三提着剑,向下坠落。落地,屈膝,拖剑而走,麻衣乱卷,身形如电,冲到白屠面前,直直递出一剑。

    一幕清冽的剑光横冲而过,沿着白屠身侧两边疾飞而出。一道暗青的罡风平地而起,卷起滔天火光,直冲天宇。

    两根苍白的手指稳稳地夹住那寸暗青的剑尖。白屠身后的栈道山壁缓缓开裂,一条深约尺许长达十丈的剑痕刻印其上。

    十三身后,无数乱石残木被罡风卷起,大火被冰冷的罡风吹灭,一地焦黑,满目狼藉。

    “挺漂亮的一剑。”

    白屠笑了笑,声音低缓沙哑。他右手夹住剑尖,往后一拉,左手并指,朝着十三的右肩刺出。

    “剑,只漂亮,是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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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袍老人姓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西秦将军坟的暗谍头目,更少有人知道。

    听到马背上黑布遮目的老人叫出他的姓,点破他的身份,他在短暂的惊疑之后平静下来。一匹马,一袋书,遮目,裹破袍。如此落魄不显眼的打扮,如此熟稔的语气,应是曾共事的哪位六国谍首。

    他从密林里踏步而出,拱手躬身。

    “城内一见,不忍老友和那少年卷入此刀兵之祸,故隐踪良久,不料却是老朽眼拙。西秦穆云,不知是哪位老友有此雅兴,乔装来探我西秦春征。”

    马背上的老人笑了笑,抬手摸向脑后的布结。

    “穆老儿,你这心慈手软的性子,还没被你们那庙堂圣人李如斯给摘了差事,也真是好命。”

    “老朽一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李相怜悯,依然挂着这暗谍头目保我晚年饱饭暖衣,让老友见笑了。”

    穆云更加确定,眼前这一位该是六国之内与自己相仿的暗谍首领,这一身乔装下剑阁,想来又是在探今年西秦春征的底细。西秦以法立国,奉兵为策,一年出兵两合,春征,秋征,除中唐之地,其余四国,皆为旌旗所向。

    穆云低头细想,三十年前六国曾一起做了件大事,彼时聚首的谍首,北燕北魏都已卸任,东晋南吴一半老死一半归隐,中唐旧友中,并无如此身量。

    “穆老儿,在想我是谁?”

    穆云闻言,抬头看向马背。

    ——那里坐着一个干瘦的瞎子。脸颊消瘦,白净,皱纹不多,脑后白发散乱。

    一道狭长的伤痕从瞎子左眼角直贯右眼角。外翻的肉芽是红的,消瘦的脸是白的,身上的棉袍是破的。

    他的眼球已经没有了。

    马背上的瞎子伸出手,握着那根黑色的布条,面相中年,脑后白发丛生。

    穆云盯着那道瘆人的伤疤。目盲,白发,他努力回想,却始终想不起这是何方神圣。

    马背上的瞎子那道狭长的疤痕朝向穆老,他抿了抿嘴,仰头,晃了晃脖。

    黑衣穆老知道他在看着他。

    “穆老儿,还是记不得?罢了罢了,这场人间富贵,就送于你吧。”

    穆老儿看到那个瞎子理了理袖口破絮的洞,探手往黑囊里摸索。

    瞎子抬手,手中握着一本破旧的黑封典籍,上书两字,纵策。他挥袖,十本旧书从黑囊中飞出,在穆老儿面前凌空飘舞。

    纵策六册。道藏一本。佛经一卷。无名手抄本三叠。

    穆老儿的目光扫过这凌空飞舞十一本的经卷。

    然后他朝向那个坐在马背上握书仰头的身影,双膝弯曲,匍匐跪倒,以额点地。

    “西秦将军坟穆云,参见苏相。”

    其音洪亮,隐闻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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