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本来还没有资格讨论整个对北方防御作战的问题,见李煜发问,拱手奏道:“臣也以为坚壁以老宋师乃稳妥之策,只是……”他看了看陈乔,见这朝中首屈一指的重臣脸上并无异色,接着说道:“若调遣精兵一支不时侵扰宋军粮道,以耗其气,当可收速成之效。”

    “嗯,”李煜点点头,对陈乔和皇甫继勋道:“如此便请陈相主持议和,皇甫将军安排各地坚壁固守之事。”又道:“曹彬等素称名将,对粮道的保护必然谨慎,不知哪位将军愿意领军侵扰之?”

    见众将都不答话,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却越众抱拳道:“臣愿去劫宋军粮道。”

    皇甫继勋却笑道:“黑云都虽精悍,但总以正面攻杀为擅,既然陈将军提议侵扰宋军粮道,不以由陈将军领锦帆军前往如何?”

    他话音刚落,陈德忙道:“臣虽日夜操练士卒,怎奈新军甲胄不全,再者锦帆军兵不满三千,若要担此重任,恐怕力有不逮。”

    李煜奇道:“皇甫将军,上次你明明说已经将甲胄给了锦帆军,怎么陈将军的说法与你不同?”

    皇甫继勋心中暗骂,禀道:“臣确实已命属下向锦帆军移交甲胄,想是移交军械手续繁杂,以致陈将军所部还未收到。”

    李煜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解释。

    陈乔见众人不再说话,禀道:“以老臣之见,莫如以呙将军为统军大将,陈将军副之,黑云锦帆两军合力担当侵袭宋军粮道之任。”

    李煜道:“陈相之言甚合孤意,不知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呙彦躬身道:“奉王命,臣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陈德道:“末将领旨。”

    皇甫继勋却出言阻止道:“黑云都乃陛下亲军,国之精锐,怎可轻出?届时金陵防务空虚,谁能负责?”

    陈德心道你让老子去劫粮道,还不我傍着黑云都这棵大树乘个凉,老子哪儿得罪你了?

    不知和这皇甫继勋有什么旧怨,呙彦傲然道:“黑云虽为主上亲军,每战却必为先锋,黑云长剑的威风不是躲在城墙后面自吹自擂,乃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陈乔不禁摇摇头,皇甫继勋统领的神卫军拥兵十余万,捍卫金陵城防,呙彦率领的黑云都虽然仅有五千余人,却是江南仅有的一支可与北方强兵争锋的精锐,两员大将都在金陵城内,总是互相争执。

    陈德见此心念一动,忙禀道:“末将愿追随呙将军切断宋人粮道。至于金陵城防空虚之事,可调江州指挥使胡将军率部入卫。”以他的品阶资历,本来轮不到议论胡则这种高级将领的调动,只是此时应对宋人南侵事关重大,所以可以随意发言。

    李煜上次巡查江防时对帅兵力战的那疤脸将军胡则也印象颇深,便道:“胡将军乃是勇将,可以命其率师乘舟东进拱卫金陵,令镇南节度使朱令贇遣军协防江州。”

    皇甫继勋无法,只得领旨。

    抵御宋军南侵之事安排妥当后,李煜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陈乔犹豫了一下,躬身奏道:“国史潘佑昨夜在大理狱自缢身亡。”

    陈乔已经刻意将自己的声音控制得很平静,但在李煜耳中仍然像晴天霹雳一般。“什么?”李煜几乎站立不住,陈德连忙上前扶他站稳,李煜叹道:“潘卿何苦,如此天下将如何看待孤啊!”

    陈德虽未见过潘佑此人,却知道他是李煜曾经极其信重的一个大臣,相貌奇丑,学问极大,在士人中名声也极大,但是性格孤僻脾气暴躁,因为连续七次上表说“国家阴阴,如日将暮”,后主“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而下狱,谁知竟这般自缢而死。

    陈乔似乎料定后主会如此这般,沉声道:“陛下,既然潘佑已死,那他的案子?”李煜摆摆手,低声道:“就此作罢,让刘承勋私下给他家眷一些钱帛,好生安葬。除了陈德,你们都退下吧。”

    陈乔等这才躬身奉旨退去。李煜却仍呆呆立在殿中,过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才发现陈德还在一旁侍卫,开口道:“陈卿,你看孤象那桀纣之君么?”

    陈德见他脸上依稀竟有泪痕,不敢怠慢,忙道:“陛下以仁政治国,宽仁爱民,乃是圣明天子。”

    李煜苦笑道:“那为何宋人苦苦相逼,我却无能为力,为何我一向亲信敬重之人要弃我而去?”

    陈德小心翼翼秉道:“江南殷富,就如同富人之子,难与穷途末路之人拼命,此非陛下之过也;潘国史虽然学富五车,却昧于常情,虽为可怜之人,确有可鄙之处,此事陛下并无大错。”

    李煜听他开解,苦笑道:“你的话听着有理,偏偏不见诸书籍,还做得一首好词,若非书法实在是不堪入目,吾几乎要当你是个饱学的儒士了。”

    陈德道:“末将不敢。”

    见陈德低头不言,李煜又道:“陈卿,许多人说江北新来之人不可重用,你可知孤为何力排众议,不但让你担任朝官,还独领一军吗?”

    陈德只得低头道:“臣不知。”

    李煜笑道:“无所不知的陈将军也有不知的时候。孤之所以敢新重你这新来之臣,是因为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潘国史。你的待人行事虽然与他大不相同,但眼神却和他一样傲慢,不似他人那般小心翼翼。”

    听李煜如此,陈德大惊,自己是现代人,因此天生缺少对君主的敬畏,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注意了,谁知道还是被心思细致的李煜看出了不同,只不知是福是祸。

    李煜见陈德脸色突变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是否孤说中了?不必担心,孤不是那喜好阿谀奉承的昏君,也不是动则取人性命的暴君。起初孤也不甚明了,为何潘卿一介儒士竟敢笑傲王侯,后来孤慢慢想明白了,所谓无欲则刚,大概就是指的你们这种人吧。”

    陈德听了这话才放松下来,笑道:“陛下言重了,臣乃一介凡夫俗子,有很多欲望的。”

    李煜见他刚才似乎被吓着,现在又恢复了一副惫赖样子,不禁莞尔,随即又想起自缢身亡道潘佑,叹道:“若是潘卿有你一半的圆通,孤与他君臣相交,便不会如此了局。”

    见陈德低头不言,李煜又道:“吾自幼以读书为乐,不喜政事,父皇尚在时,兄长弘翼担心叔父与他争位,不惜毒死了叔父,却从不担心吾,谁知他也随后暴病身亡,这君位才传到吾的身上。国势如此,若是吾兄长弘翼为君,当远胜于吾吧。”语音中颇有萧索之意。

    陈德听他讲诉这些皇家之事,不敢答话,李煜便接道:“为一国之君虽非吾之宿愿,但即位之后,吾以仁政治国,宽刑减赋,对大臣们都待之以礼,遇到荒年一定会打开府库赈济百姓,从来不主动挑起战事。孤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厌弃,要让孤做这*?吴越的钱俶说中原乃是正朔所在,所以不管是谁做了中原皇帝,他都称臣纳贡,可是吾不甘心呐!”

    他并非昏庸之人,面临新兴的北方政权宋国的压力,他虽然寄情风花雪月,心中的郁结早积,平日里在大臣和妃子们面前又要维持帝王的尊严而不得发泄,今日凑巧被陈乔禀报的两件事激起了情绪,一时竟难以自已,这番话似是说与陈德,又似自言自语。

    李煜挥挥手,又道:“富户之子难于囚徒搏命,若真如你所言,江南岂非难以与宋师相抗?宋人虽然势大难敌,但祖宗基业不能不守啊。”

    陈德道:“江南胜在钱粮充盈,中原连年征战之下府库空虚,若是劳师远征必然不能持久。正如陈相所言,吾国只需坚壁清野,待宋军粮草耗尽退去之时,遣一*衔尾追击便可击破之,然后乘势收复江淮之地,则中兴可待也。”

    李煜闻言笑道:“吾只愿宋师退去,保一方太平便可,北兵凶悍,吾即便进取江淮,又有谁人能为吾守之。”

    陈德语塞,心想李后主果然不是好糊弄的,事实上以南唐军的战斗力,要对北方强悍的宋军采取攻势几乎是不可能的。

    见陈德脸现悻悻之色,李煜心中也不免有些黯然,安慰道:“陈卿不必气沮,中原离乱已有百年,而且东有契丹,西有回鹘之患,眼下虽然强盛一时,却是难以持久,吾国只需度过眼下的难关,定能找到机会收复江淮,北定中原,大唐正朔重归长安也未可知。”

    陈德心道,这便是南唐先主李昪定下的保土息民,伺机进取中原的国策了,于是拱手道:“末将谢陛下勉励”。

    李煜便拍拍他的肩膀道:“孤写了副字,就是你在江中填的念奴娇词,待会让宫人交于你带回去,愿你为吾江南士民奋力杀敌,教南犯的宋军尽都灰飞烟灭。”说完这些话,李煜的心情终于转好,便挥挥手让陈德随一名宦官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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