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匆匆赶去袁桥处理拆迁小组和芳西村的冲突,在明越饭店,肖党生则是度过了一段悲喜交集的时光。

    参加华夏国最高层组织的春节团拜会,无疑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夏安行走华夏各地,亮出这一手牌来,倒也省却了诸多的麻烦。试问,哪个地方的官员无事敢找最高层接见过的外宾的岔子?

    团拜会的光盘很快就由专人专车从震泽送来明越饭店,夏安找了一只三十二寸的大彩电,陪着肖党生观看,一面讲解各个出场的人物。

    “阿四哥,你看一号、二号到了。”夏安手指着屏幕,“一号、二号停下了,鼓掌、回头,看!你的把兄弟怀老出场了,他身边两个,一个瘦高的,一个矮胖的,那就是弘老和楚老——”

    “小安子,你手挡住了。”肖党生把夏安的手往边上一拨,身子直往前凑,“眼神不行喽。”

    “阿四哥,我来调一下。”夏安伸手按了几个键。

    画面定格,放大。肖党生定定的看着,浑浊的眼睛慢慢亮起来,手也慢慢伸过去,颤抖着触摸屏幕上几位老人的脸庞。

    他和上面那几位在一起整整大半年,睁开眼睛爬起来出去行动,从来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闭上眼躺下。多少回死里逃生,也记不清他救了他们多少次。他们信任他,肯把命托付给他,他也没有辜负他们,冲在前面,退在最后,若不是有一身好功夫,早已死了无数次。

    生死铸就的友谊尽管被岁月尘封了五十多年,但一旦触动,更为强烈。

    “唉,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啊——”肖党生踉踉跄跄退到沙发上,双手捂着脸,不住的摇头。

    他想他们,想起他们就觉得一切的冤屈都是值得的,他年轻时混在帮会里浑浑噩噩干了不少坏事,如果没有他们的出现,他这一辈子就是个流氓、恶棍,死了下阴间,他的爹娘都不会理他的。

    他尤其忘不了小湖南,他的把兄弟。他爹娘死得早,很小就离了家跟着师傅,师兄弟中,他最疼夏安,所以闯荡上海滩唯独带上他一个。师兄弟不是兄弟而是名分,要算兄弟的话,只有怀兰龙。

    “小安子。”肖党生用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说句实话,你不要生气。我以前一直把你当长不大的小娃娃看的,说起兄弟,我只认小湖南。”

    “阿四哥,我懂。要不然你不会一直让着我,护着我。要不然当年留下的就是我了。”夏安想起以往种种,眼睛也湿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一定要给阿四哥正名,阿四哥这一辈子过的太憋屈!

    肖党生摸了摸口袋,拿出一包金南京烟,一面挥挥手,“关了吧,知道他们好就行了,我看着小湖南啊,就难受。”一面抽出一根,“尝一尝?”

    夏安举着烟斗晃了晃。

    “你那东西味道冲。不如抽我这个,二十块一包呢。小越儿买给我的,这小子,我要抽十块的,他还不依。”肖党生得意的嘿嘿直笑。

    “阿四哥,还是你有福气。”夏安放下他那装满一两一千多美金的古巴特制烤烟丝的烟斗,接过肖党生手里的烟,看了看肖党生暗灰的脸色,“阿四哥,你还是少抽一点好。”

    “现在不抽,死了不晓得阴间有没有烟抽。快了,这一阵子我老是做梦看到我娘,我的身子我明白得很,我知道快了。”肖党生点着火,刚吸了几口,就是一阵咳嗽。

    “阿四哥,你又说这话——”夏安愈发担心起来,看样子师兄真的撑不了几天了,“阿四哥,去京都一趟吧,我想办法让你跟怀老他们见个面。”

    “不去。我这个样子去干嘛。”肖党生夹烟的手动了动,“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现在记不记得我还难说。”

    “不会的,阿四哥,他们不会忘了你的。你是功臣,不是什么流氓!”

    “活到头了,还在乎这个?”

    “阿四哥,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越打算吧。你去跟怀老他们见一面,小越就可以一步登天啊。”夏安没有办法,只能提起吴越,指望能打动师兄。

    “是吗,真管用?”肖党生一阵欢喜。

    夏安赶紧点头,“是啊,是啊。”

    “小安子,我实话跟你说,为了小越儿,我想去,哪怕去了见不上面也要去试试。可我撑不住了,我的身子里面全烂了,最多活个一个月吧。”肖党生苦笑笑,“我不想死在外面,不想死的时候见不到小越儿。”

    啊!夏安怎么也没想到师兄的病情到了这个地步,急的顾不上放下烟斗就去掏电话,手上沾满了烟灰,“我要联系最好的医生,我要——”

    “算了,我不想死之前再遭罪。”肖党生伸手按住夏安的手机,等他平静下来,指着电视机问:“小湖南他们怎么进去的?你也把我搞进去,就把这个送过去给他们,要是记得我,就来看看。要是记不得,就不要再提了。”

    “阿四哥,拍进去容易,可怀老他们能不能过来,这个——”怀兰龙几个也有近八十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那是国之大事,就是想来,恐怕一号、二号也不会轻易答应吧。夏安有些犯愁。

    “他们要能想起我还不来的话,跟我去也没啥区别。小越儿也难指望上他们。”肖党生显出岁月积淀的睿智,又宽慰夏安,“瘦高个和石墩子来不来我不敢说,小湖南不来,我不相信!”

    摄像机很快架了起来,房间里只留下肖党生和夏安。

    机器一开,沙沙轻响,肖党生对着镜头笑了笑,突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四哥,说话,说话啊。”夏安在一边低声催促。

    肖党生点上一支烟,闭着眼,想了好一会,才开口,“小湖南,我是你把兄弟肖阿四,你没死,我很开心。对了,瘦高个和石墩子也没死,我也开心。我呢,就快要死了。”

    “阿四哥,你好好说话。”师兄,这是当今华夏硕果仅存的三老啊,你这口气。夏安急的要跺脚。

    肖党生狠狠瞪了一眼,“别插嘴,好不容易才想到几句。”吐了口烟,接着说:“我呀,经常想到你们,是不是还活着呢,是不是过的好呢。人一老,眼睛前面的事忘得快,过去的事倒记得清清楚楚。杀鬼子、杀汉奸,就像是昨天干的,有时候一觉睡醒,我还以为小湖南你在我旁边呢,叫了几声才晓得,做梦了。”

    “我帮你们挡过子弹、挡过刀,流过血,也残废了一条胳膊,可一辈子还是个流氓。呵呵,听说你们都是大官了?”肖党生喝了一口水,“不容易,活到现在你们也不容易。”

    师兄这是说的啥啊,夏安只好摇头。

    “我本来想去看看你们的,也不晓得你们还记不记得我肖阿四。再说,我真要死了,怕死在外面,做了孤魂野鬼。呵呵,老了忌讳就多了。”肖党生谈了口气,“我受点苦,一解放就被当做流氓关了起来,后来一直叫我流氓。当时,我就想,要是你们,要是我的把兄弟能活着多好,他就会来找我,我就不用当流氓了,要是你们死了,那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活着不来,那就是没有良心。”

    “做人要有良心呐,小湖南啊,咱们可是拜过把子的,是兄弟啊,瘦高个、石墩子不来,我不怪他们,你也不来看看我?我肖阿四想不通啊,你的良心呢,你说不出个理来,咱们没的兄弟做,你就是个白眼狼,算我当年瞎了眼,认你当兄弟。”肖党生越说越激动,“打鬼子、杀汉奸,我挡子弹、挡刀,残废不后悔,和你小湖南拜把子,老子后悔!”

    “阿四哥,阿四哥。”夏安赶紧劝阻,“消消气,等会重新拍一个。”

    “重拍什么?你当我戏子啊!”肖党生一拍沙发,“他小湖南受不了这几句就不是我兄弟,这辈子我不欠他的,只有他欠我!”

    “阿四哥,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也不是当年你可以呼来唤去的小年轻,你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嘛。”

    “小湖南,老子不管你是啥猪食、狗食的,老子只记得你就是那个笑眯眯的小湖南,只记得你当年叫我哥的。”肖党生冲着镜头吼了几句,摆摆手,“关了,关了。”

    “阿四哥,就把这送去,不改了?”夏安做最后的努力。

    “小安子,我吃了六七十年苦,快死了,他要是连我几句骂还受不了,能叫兄弟?”肖党生似乎很疲惫,“你明天就去吧,送到他们手里,你就算尽了心。其他的,随他去。”

    “嗯。我这就安排,人我没本事见到,东西还能想办法送进去的。”

    “记住,等会小越儿来了,这事在他面前提也不要提。”

    夏安笑道:“阿四哥,让小越知道也不是坏事啊。”

    “唉,人老求个脸面。”肖党生靠在沙发上,神情十分萎靡,“小湖南能来最好,不来呢,白白叫那小子看他干爸的笑话?再说,他有了念想却等不到人来,那该多难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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