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君臣都满心欢悦,一刻不停地将圣旨拟了,又谈论起小青山的神龟以及乡野之事。

    赵培土忽然撇撇嘴道:“微臣那师兄啊,也该让他多受些苦才好。陛下不知道,微臣小时候可比他聪明,也用功,可总是比不过他。那时候……”

    他说起小时候跟张杨在私塾里读书的情况,又扯些乡野生活,不知不觉间,将他自己顽皮捣蛋的事越说越多,“陛下,那花婆子和柳儿娘忒不是东西了,背地里算计我菊花姐姐,微臣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永平帝何曾听过这些乡野村话!

    皇帝也是人,更是整日整年为国事操劳,偶然间听到鸡鸣犬吠、油盐酱醋、东家长西家短的百姓生活,那是耳目一新,不住催促赵培土往下说。

    一时又说“张卿家果然老成了些,比不上赵卿家乖巧”,又问“那卿家的菊花姐姐最后嫁给谁了”。

    赵培土就笑道:“陛下怎么忘了,菊花姐姐可不是嫁给张子易的哥哥了么!陛下不知道啊,那年,贪官在民间搜罗民女,我们清南村的闺女都吓得纷纷出嫁……”

    他又绘声绘色地说起当年清辉县令搜罗民女、欺压百姓的事。

    永平帝听得勃然大怒,猛拍桌案,连叫“可恶”,又追问结果如何。

    赵培土便将菊花姐姐定巧计、郑家媳妇退县令的事娓娓道来,他还在其中扮演了个跑腿的角色呢!

    永平帝提在嗓子眼的心才沉了下去,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声夸赞他,说“赵卿家小时候就聪慧过人,小青山果然地灵人杰,连村女都如此聪明”云云,一时又问郑菊花的脸是如何治好的,便又是一段故事了。

    就这样。一个追,一个讲,皇帝中午留赵侍郎吃了晌午饭,然后接着听故事,又说到掌灯时分。

    皇帝吩咐身边太监:“传朕口谕:让御膳房准备,朕要留赵侍郎用晚膳。”

    太监躬身应了,传下话去不提。

    赵培土忙起身谢过,又喝了口水润嗓子,趁着永平帝开心。他道:“陛下听了这么多,也该明白微臣跟菊花姐姐之间的姐弟情分了吧。所以,张家人如何微臣不管,可是微臣一定要管菊花姐姐。菊花姐姐生第一胎的时候动过刀——她可是秦大夫行剖腹产的第二个人哪,这也是一桩大功德——如今在流地,生活艰苦,微臣担心她承受不住、旧伤复发。”

    永平帝连连点头道:“朕知道你的心思。你说,想要如何?”

    赵培土便道:“微臣想派两个婆子去照顾她。”

    永平帝诧异地问:“就这样?”

    赵培土点头道:“就是这样。”

    永平帝望着他暗自颔首:之所以喜欢他。就是因为他行事有度,识进退。

    “好。朕答应你了。你只管派人去伺候照顾她。唔。缺什么药材,只管去太医院取。”

    “谢陛下!”

    隔日,满朝文武都知道了永平帝对张家态度的转变,让那些当初弹劾张杨的人十分不安。

    可他们偏又不能出头干预此事。

    因为,皇帝又没下旨替张家平反,不过是命张杨开荒而已。他身为流犯。正应该努力干活,一来赎罪,二来报效国家,若是连这个也不让他干,肯定要被皇帝怀疑居心****了。

    张杨岳父等人则大为欢喜。

    永平帝见两方人都无话可说。心情舒畅极了,自此更加宠信赵耘。

    ************

    永平十六年八月初,南雀国用价值一百万两白银的赎物赎回青鸾公主后,西南边关战争停歇。虽然双方依旧在眉山驻有兵马,但好似有默契一般,只固守各自地盘,并不曾有任何行动,甚至连探子也不会越界查探。

    这个时候,双方谁也不想节外生枝。

    两年后——永平十八年二月初,驻扎在眉山蜈蚣岭的黎章因军务去眉城见将军顾涧,正赶上顾涧要去眉山县城查看新军招募情况,便随同一块去了。

    “此次招募新军,以精壮为主。本将军想把那些老弱都替换下来。这事得赶快。南边停战两年了,北方一直不安定,如今南雀国休养得差不多了,又蠢蠢****起来。”

    在路上,顾涧对黎章略述了当前的局势,又问他一些蜈蚣岭的军务布防。

    黎章都一一答了。

    两年过去,他历练得更加威武沉稳,比之当年更有一番英姿。

    顾涧暗自打量他,心下十分满意,道:“你带兵也有三年了,回头也去帮着看看,告诉他们该注意些什么,防止他们招一些体弱无用的人进来充数。”

    黎章抱拳道:“末将遵命!”

    少时,一行人便到了眉山县城外的镇军军营,就见一块不大的校场上排了两条长龙,各色汉子正在应征入伍。

    忽然,一队前方响起了吵嚷声,还夹着女子的哭喊声,听得两人一愣,忙上前细看究竟。

    只见一张简易木桌上摆着砚台和纸张,一名指挥使执笔坐在桌后,旁边站了两个军士,三人正大声呵斥队伍最前面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黎章对那书生定睛一看,顿时一呆。

    这人虽然顶上束发,然分明就是个女子。

    穿着银灰的交领素缎长衫,腰系藏青丝绦,足蹬黑色方头靴。

    个子倒也不算矮,肤白细嫩,桃腮,柳眉弯弯,水润的圆眼,挺巧的小鼻子正对着纤巧的尖下巴。这些就不说了,那耳垂上两个耳洞肆无忌惮地****着,挥舞的小拳头也是细致得不得了,任谁见了。也能认出她是女扮男装。

    她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少年,一副书童装束,看来是她的丫鬟。

    想想小葱和秦淼的改装手段,再看看眼前这拙劣的装扮,黎章忍不住嘴角直抽,很想上前告诉她:你这样出去比穿女装还招人呢!

    转头对黎水做了个鬼脸。却见她正满脸不忍地看着这个女书生,想是联系自身,跟人家同病相怜了。

    他忙咳嗽一声,轻轻用马鞭捅了捅她的胳膊,故意小声道:“阿水,你瞧她比胡指挥和魏铁要不要白一些?”

    黎水正同情心泛滥呢,听了他这话,差点撑不住笑出声来,白了他一眼。嗔怪道:“大哥,这姑娘怪可怜的,别笑话人家。”

    可怜?

    黎章听后蹙眉细打量人家,他怎么没觉得呢?

    难道是他杀人杀多了,心肠变硬了,所以连恻隐之心都没了?

    就听那指挥使喝道:“你明明就是女子,怎敢冒名顶替你爹投军?我们若是通融,置军法于何地?”

    那书生跺着脚、拖着哭腔喊道:“当人家想来?还不是你们把人抓来的!”

    “胡说!若你表明女子身份。他们怎会抓你?”

    “我不来,我爹身上有病。你能免了我家的兵役?”

    “那你也不能替父从军!”

    “那我也不能让我爹来送死!”

    顾涧看不下去了,带着黎章等人上前问究竟。

    几人又是一番争论,各执一词。

    顾涧脸一沉,命人接着挑选新军,他则将那书生及书童带到一旁,命指挥使唤了此次招募新军的军士前来询问。

    两下一对证。原来是负责催役之人按名册上门募军的时候,这个姓周的书生得了消息,便自告奋勇地来了;再一查名册,周家有两个男丁,父亲四十二岁。儿子十二岁,按制有一个兵役名额。

    顾涧就问道:“周姑娘,你爹真的有病?”

    那周姑娘红着眼睛道:“当然真病了。就是不病也不成——大人,我爹是个读书人,怎会打仗呢!若一定要服兵役,只能由小女子替父从军了。”

    一旁的黎水脱口而出道:“那怎么能成呢!”

    她简直要同情死了,瞧瞧这姑娘一副文弱样儿,若是上了战场,那还有命在?

    她也不想想,自己当初投军的时候,那模样还不如人家呢!

    周姑娘闻声不悦地看向她道:“怎么不成?我可是会些拳脚功夫的,比我爹强多了。抓我爹来,不如让我来,好歹还能杀几个敌人。”

    黎章瞅着这姑娘,总觉得怪怪的,那神态,那眼神,让他想起了鬼精鬼精的小妹妹香荽,因此“扑哧”一声笑了。

    见众人都奇怪地看他,周姑娘也朝他瞪眼,他忙掩饰地问道:“姑娘此来,令尊是否并不知情?”

    周姑娘张大小嘴儿,吃惊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一注视才发现,说话的是个英气逼人的小将。哎呀,真是器宇不凡,那一身银白盔甲穿在他身上,怎么就那么合身呢!

    他不像一般军汉那般粗糙或者板着一张脸,他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看了就令人舒心,禁不住就想起诸如“英武不凡、英姿勃发”这样的词句来。

    周姑娘望着黎章发呆了一瞬,见他笑吟吟盯着自己,忽觉说漏了嘴,忙补救道:“在下要替父分忧,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了。若是父亲知道了,便是拼了老命也不许我来。你说,为人子女者,能让尊长如此拼命吗?”。

    黎章点头附和道:“姑娘言之有理。真是孝感动天哪!”

    周姑娘大喜,忙上前一步问道:“那你们是收下我们了?”

    不待黎章答话,那指挥使接过话头叱道:“胡闹!赶紧回去。本指挥无论如何也不能收你。”

    周姑娘眼珠一转道:“那你免了我家的兵役我就走。一定要从我家招人,我就要效仿花木兰,替父从军。我弟弟才十二,你们抓他,太没天理了。”

    指挥使也没辙了,为难地看向顾涧。

    顾涧沉声道:“回去让你父亲前来面见,若真是有病,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他,当免了此次兵役。”

    很合情理的一句话,却让那周姑娘急了,柳眉一竖,愤愤道:“这话谁信?我们家两个男丁,都征了好几次了。只要我爹还健在,我弟弟没长大,每一次征兵都有官差上门抓人。”

    顾涧等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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