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旅途多艰险。这是一个被无数前辈先人调侃抱怨的话题。无论人多人少,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所得到的安全感总不及熟悉的环境所能感受的来的浓烈。这里的熟悉环境,大抵不过家乡二字。

    言默陪着一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说是陪着,气氛却远远没有那般融洽。言默只是一个人走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水,就算是在战斗中,也只是他一个人的表演,仿佛其他人都成了陪衬。说到战斗,一路上已经大大小小遇到了六次,但在这个时代的背景下,倒不至于让人惊讶。从那个偏远的山村里出来,去到遥远的那座城,这期间要穿越大约四个家族的领地。

    皇室衰微,各个家族之间碍于久远前的某个协定,虽然表面融洽,但私下的摩擦也在逐渐加剧。因此在一些家族边缘地区、掌控力不足的地方很容易滋生出盗贼流寇一般的组织。这个年代,生存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路上尽是些不入流的小骚扰,偶尔碰上几个逃兵组成的匪贼已经是难得的重大战斗,更多的是一些贫民与孩子组成的团伙。因为战事或饥荒,这些人无家可归,为了活下去便出来做这些强抢的事情。这些都不是众人在意的,但大家的心情却很沉重。一方面是都明白,真正的威胁还远远没有出手的打算,但更多的还是被言默这一路的表现所震撼。

    在面对敌袭的时候,无论是逃兵还是贫民妇孺,甚至是孩子,言默出手都没有丝毫的犹豫。众人曾亲眼看着他扭断了放弃抵抗的土匪的脖子,又一箭射爆了挥舞着石块冲过来报仇的孩子。那个时候的言默,最让人害怕的不是他的无情,而是在他杀人时所露出的平静。那是经历了大生死,大磨难后才会有的情绪。

    严宇事后曾经为此找过言默,那是在路上遇到的第一次战斗之后。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两人离得稍远些,开始交谈。说是交谈,实际上只有严宇一个人在说,言默只是听着。

    严宇说的很大声,语速很快,说完之后,脸色有些涨的发红,直盯盯的看着言默。兴许是被看的久了,言默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破天荒的说了很多话:“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挣扎,你们这些大人物可以有怜悯,但是我没有。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他们会给我怜悯么?那个孩子会长大,然后会来找我报仇。既然他要杀我,那我为何不能杀他。”严宇站着,低着头,脸上现出挣扎的神色。言默没有继续出声,一次说这么多话,仿佛让他有些不适应。手臂在空中挥动几下,像是赶走了什么东西,径直走向一边。

    忠叔不知何时来到严宇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复杂的看着言默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个世上,生存,向来都是最残酷的。”

    众人就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中继续上路,虽说沉默,但众人的心理却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享受来自言默的强大武力的庇护,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内心深处道德规范的自我约束,对言默生出一种畏惧的情绪。

    对于别人的看法或是态度,言默向来是不会在乎。他依旧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众人与他保持者距离,正是他想要的。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在那次谈话之后,严宇看言默的眼神少了些警惕与厌恶,却多了一种好奇的东西。这让言默很不喜欢。

    每天一有闲暇时间,他便会来到言默身边,聊上几句。最开始,他说几句话便会停顿一下,看看言默,见对方毫无反应,就继续说下去。久而久之,便不再停顿,完全把言默当做了倾诉对象。每天都会说些自己的心里话,以及小时候的故事。但严宇没有注意到,每当他说起他的师父时,言默的神色中,会浮现出一种叫做温柔的情绪,转瞬即逝。

    行程在这种气氛中逐渐缩短,兴许是一路上言默的凶名已经传播开了,渐渐地竟然不再有匪寇的骚扰,甚至于一些流寇组织会远远地绕开。这让众人的压力逐渐减小,慢慢放松下来。这次的路线真正清楚地只有严宇一个人,众人并不清楚。从选定路线到每个时间的脚程安排,何时休息,何时起程,何处安营休息,等等一切都有着严密复杂的安排,就像是做工复杂的精密器皿,却又暗含着某种规律。

    已经过去了大约半月的时间,再没有遇到一丁点骚扰,行程比预计要快上不少,而众人也终于见到了次行程第一座城镇。

    作为皇族势力范围最边缘的一座城,边宁城有着属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与战略意义,同时也是当初圣祖皇帝陛下起兵的地方。因此,历代皇族对于边宁城的维护修缮所投入的精力远远大于其他边寨。与其说是一座边城,倒不如说是皇族的一种心理寄托。

    众人站在城下,看着与周围荒山毫不融洽的高大城门,隐隐发出了极为压抑的欢呼声。严宇面色平静,嘴角却也微微上扬。

    在一番交涉过后,守城将士恭敬地将众人迎进城去,一路开道,缓缓向着城中的官驿前进。

    说是官驿,眼前的建筑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行宫。众人卸去了一路的紧张与疲惫,在钟叔吩咐了注意的事项后,便各自散去修整。

    因为特殊的历史地位,边宁城的繁华程度相较于其他边缘地区也是高出很多。道路两旁酒肆林立,商贩叫卖声络绎不绝,与来时一路上的惨淡景象相比,让人心生唏嘘。

    言默独自一人出了驿馆,走在街上。平凡的身材,平凡的相貌,融入川流的人群中仿佛水入江流,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不远处一直跟在后面的身影略有迟疑,便同样消失在人流中。约莫是在傍晚时分,言默的身影出现在馆驿门口,看上去与之前出门无甚变化,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凝重。

    严宇与钟叔正在房间里商议接下来的行程,见到言默便不再交谈,等着他开口。言默来到房内,看了眼桌上入城时边城守军送来的地图。

    地图是摊开的,上面还有一些细小的标注。言默随手拿了只笔,在二人不解的目光中开始在地图上勾画。

    从最开始的不解,到神情渐渐凝重,再到后来的震惊,随着言默勾画的继续,这些表情依次浮现。

    眼前的情形已经不足以用惊讶来形容,原本庞杂无序的地图开始渐渐变得清晰明了。许多含糊不清的地方被重新描绘加深,曲折的线条也被不断的修改。随着时间推移,这张被修改后的地图已经很难看出之前的面貌,其布置精密程度俨然一幅军事地图。

    地面的许多建筑物被涂改,取而代之的是已经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主街的一家面馆变成了铁匠铺,原本地图上空出的一块荒地变成一座酒楼,甚至整座边宁城的地下管道都重新做了标注。虽然只是一些细节上的变更,但严宇明白这种变动在有心人眼中会变成怎样凌厉的杀着。

    根据改动后的地图严宇重新制定了行进方案,言默站在一旁等他将一切布置妥当后,来到桌前,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一行字:

    “行踪已露,有人跟踪。”

    严宇与忠叔对视,均看出对方眼中的不安。言默接着又写道:

    “我可以带你走。”

    你,是说一个人,这句话显然不是写给别人的。

    写完之后,言默就看着严宇。

    严宇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等自己的决定。这个在那座山里遇见,之后一直相伴护卫的少年就这么看着他,等着他做出那个决定着众人生死的决定——自己走了,那留下来的人的命运就只有死路一条。忠叔也在一旁不说话,他明白这时候公子的决定代表了什么,但他想,这个时候能平安地走,算得是当前最稳妥的办法。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么?严宇心想,在这种情况下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在你看来我会是那种只顾自己安危枉顾他人性命的人么?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会在意你的看法,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就好了。

    “我不会抛下他们的”严宇看着言默,认真说道:“抛弃臣子,是皇室的耻辱。”

    言默并不在乎他的回答,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而已,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只是简单或者麻烦些。

    夜已深了,随行的护卫都睡下,驿馆也安静下来。整座边宁城都笼罩在黑色的夜幕中,仿佛一只困在瓮中的甲鱼。他们并不知道当前是什么情形,更不知道当他们在熟睡的时候曾经发生过的那场决定他们生死的谈话。

    所有人都熟睡了,可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们依然紧握自己的兵器,好像随时就能睁开眼与敌人厮杀。

    黑夜给了人们休息的时间,但同样也给敌人披上一层伪装。夜幕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只有偶尔吹过的冷风以及混散在空气中隐约的躁动。未知的危险仿佛一只伺机的掠食者,隐在暗处随时准备亮出爪牙,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漆黑的夜里,一双眼霍然张开,随即便又隐去。

    杀机顿时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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