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看着孙女,细细的看着,不觉间便露出笑容来,用些吃力的用指尖在康乐郡主的柔嫩的面颊上抚了抚:“原本是早早就想要见她的,只是怕过了病气,这才等了些时候。这孩子生的真好,可人疼……”

    崔氏见着许皇后的笑脸,多少也是宽了心,想了想便笑着道:“都说是像祖母呢,尤其是鼻子和嘴巴这里。”

    许皇后仔细瞧了瞧,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点了点孩子的额头,轻轻的道:“她的额头倒是有些像太子,宽宽的,老人家都说,这样的孩子以后有福气呢。”

    许皇后这般温柔的和崔氏说着话,忽而从被褥里伸出手,握住崔氏的手掌,柔声道,“我知道,太子有时候是不讲理,听不进话,叫人灰心。可你是他的发妻,是要陪他走一辈子的人,总也不能真就破罐子破摔不管他——男人的眼睛天生就是往前看的,指望他立刻就发现身边人有多好,那是不可能的。但再长的路也有到头的时候,等他回过头来,就会知道珍惜身边人的道理了。你的福气啊,还在后头呢……”

    崔氏眸中泪光隐约一闪,咬着唇道:“母后……”

    许皇后却转开目光去看怀中的孙女,语声温柔:“母后也知道你过得辛苦,可人一辈子哪里能一点苦也不知呢?先苦才能甜啊。”她用指腹拨了拨康乐郡主的面颊,不知怎的竟是逗得康乐郡主咧嘴一笑,连声音都跟着轻了下去,口上道,“你瞧,她笑起来多甜?再难再苦,你想一想孩子,心里就能舒服了……”

    崔氏含着泪去看康乐郡主的笑颜:康乐郡主正咧着嘴,白嫩嫩的颊边隐约有小小的酒窝,黑葡萄似的眼睛就像是月牙一样的弯,她的笑容便像是穿破阴云的灿阳,无忧无虑,天真快乐,便是旁人看了,都会不由得跟着她露出笑颜来。

    崔氏看在眼里,心中一酸一软,隐约间明白了什么是“为母则强”,咬了咬唇,郑重的点了点头道:“母后说得话,儿媳都记下了。”

    许皇后这才微微颔首,还要再说几句却见着大宫女春华端着药从外头进来,轻轻的提醒了一句:“娘娘,该吃药的了。”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皇上说了,他现今一时脱不开身,叫我看着您把药喝了。”

    许皇后笑着摇头,抱怨了一句:“整日里喝药,喝的我都厌了……”

    崔氏连忙应了一句:“母后自个儿说得先苦后甜呢。”说着,她便将怀里抱着的康乐郡主交于边上的宫人,亲自接了药碗来,小心周道的服侍着皇后用了。

    等用了药,许皇后略有几分倦色,便挥挥手道:“你先抱康乐回去吧,我也要躺一会儿了。”

    崔氏连忙点头,又扶着皇后躺下,替她理了理被角,这才抱着康乐郡主离开。

    许皇后这一觉便是睡到了傍晚时分,等醒过来的时候便能瞧见窗外如血一般的残阳,似乎十分温暖的模样。她微微叹了口气,勉强又提起一些精神,吩咐左右道:“去叫四皇子、五皇子还有二公主过来吧,就说我有话要与他们说。”

    二公主是女孩家,一见着皇后便忍不住扑倒许皇后怀里哭了一通,嘴里嘟嘟囔囔的道:“母后都不疼我了,这几日都不见我,我想死您了……”

    许皇后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解释道:“前几日病得厉害,怕叫你们过了病气,这才不叫你们过来呢。”

    二公主瘪瘪嘴,还要再哭,许皇后却戳了戳她的面颊:“可不许再哭了,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二公主只好咬咬唇,摸了一把眼泪,委委屈屈的站在榻边。

    许皇后招招手,叫了萧明钰上前来,温声道:“四郎你到我跟前来。”她用目光细细的看着自己的次子,语声轻轻的,“你们兄弟几个,倒是只有你最像你父皇。长得像,性子也像……”

    萧明钰垂下头,轻轻的道:“父皇常说我像您呢……”

    许皇后被他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逗得一乐,然后又轻轻咳嗽起来。

    萧明钰连忙递了茶水过去,轻声道:“您先喝口温水,润润口。”

    许皇后抿了一口水,这才把话说下去:“……你们要记着,无论如何,母后心里头都是惦记着你们的,都是盼着你们一生平安康健的。”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微微一变,然后长长的喘了口气,“无论母后做了什么事,也都是为你们好。”

    二公主与五皇子都听的泪眼汪汪,忍不住扑上去抱着许皇后又哭了一场。

    萧明钰也红了眼眶,不由自主的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只是他心里头却不知怎的生出一丝隐约的不对来,什么叫“无论母后做了什么事,也都是为你们好”。

    然而,许皇后到底没有把话说清楚,她用手掌轻轻的抚了抚一对儿女的头顶,偶尔问几句他们的起居来。

    然而,所有人心里都隐约有些预感,都忍着眼泪珍惜着这难得的一刻。直到许皇后倦了,这才开口叫萧明钰领着弟妹,只是轻之又轻的交代了一句:“四郎,照顾好你弟弟和妹妹。”

    萧明钰咬着唇,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到了五月初,许皇后本已缓和的病逝便又加重了,几次昏迷,竟是再度垂危。

    第63章

    八月底的时候, 大约是回光返照的缘故,许皇后挨个儿把几个孩子叫到跟前去说话, 就连郑娥也是。

    那时候, 郑娥一仰头就能看见许皇后那张因为病痛而消瘦了许多的面庞,可她看着郑娥的时候,依旧带着一种令人想要流泪的温柔。

    许皇后的声音那样的柔和, 就像是春日里的暖风一样的温暖,她轻轻的和郑娥道:“过了年, 你就要满十岁了,总是在宫里头待着也不好, 到不若和你萧叔叔说一声,去泰和长公主的府上。长公主她到底是你的义母,你们总也要处好关系才是……”

    郑娥自小被皇帝养在甘露殿里, 后来大些了便搬到立政殿来,所以许皇后是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 心里头拿她当女儿一般的看待, 也不放心叫她这么一个天真稚嫩的小姑娘家孤零零的留在宫里头——郑娥到底不比二公主, 依着郑娥尴尬的出身和皇帝的宠爱, 倘若没有人照看着便像是个活脱脱的靶子,到不若出宫去和泰和长公主培养一下感情, 有这么一层关系, 日后泰和长公主多少也会照看着一点。

    郑娥不知怎的就是想哭,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白嫩的下颚被蹭的微微有些红。她哽咽着点头, 嘴里道:“我知道了……”

    许皇后瞧着她这可怜模样,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笑起来:“都快是大姑娘了,怎么也学二娘似的掉眼泪?”

    郑娥咬着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的应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

    许皇后瞧着她这模样,有些艰难的从枕边递了一条帕子给郑娥,苦笑道:“看你这模样,我倒是什么都不必说了。”她轻轻的捏了捏郑娥通红的鼻子,柔声道,“阿娥你别怕,人都是要死的,我只是早去了一点。以后啊,我会在天上看着你和二娘他们的,只要你们过得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我也会跟着高兴的……”

    她伸出手指,笑了笑:“我们拉钩好不好?约定好了,阿娥你以后也要像现在这样快乐自在的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好不好?”

    郑娥眼睫上还沾着眼泪,泫然欲泣,她怯生生的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用小指勾着皇后的手指,笑起来:“嗯,说好了的……”

    她们拉完勾,约定完了,一直等在外头的皇帝也来了,他把郑娥等人一起赶出去,只留了自己与皇后在殿内。

    有时候,许皇后真觉得自己这场病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折磨着皇帝,叫他跟着担惊受怕、寝食难安、憔悴消瘦。

    所以,终于到了这一刻的时候,她竟然有几分隐约的轻松,不由得伸出手轻轻的抚过皇帝的颊边,语声一下子就温柔了下来,还有几分心酸,强自玩笑道:“你今年瘦了好多,都没以前好看了……”

    皇帝却没有被她逗笑,反倒是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和的犹如那吹动重帘的微风,轻轻的道:“你瘦了好多,可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许皇后用力咬着唇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她眸光清亮的看着皇帝,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像是当初那个隔着屏风偷偷打量未婚夫的少女:“真的吗?”

    “嗯,”皇帝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缓缓的伸出手把人搂在怀里,垂头细细的绣着她丝发间的幽香,应道,“我心里,你最好看……”

    许皇后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慢慢的也平静了下来:“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要和你商量一下。”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语调缓缓的开口道,“待我去后,便叫四郎、五郎他们就藩吧……”

    皇帝抱着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莫说傻话,他们年纪都还小呢,在长安里头朕还能看顾些。若是去了藩地,便是连面都不好见了……倘你去了,他们再去了,朕边上便再没有人了。”

    许皇后却抓了皇帝的手,细声道:“可我们做父母的又哪里能看着他们一辈子?总也要放他们自己去走去跑的。就连陛下您,十岁左右不也已去了战场——男孩子不比女孩子,总是要多经些事情、多历练一二才能长大的。他们日后总也要去藩地的,这时候去了,也能早些熟悉藩地里头的事务,替陛下分忧。”

    皇帝垂眸对上许皇后的目光,目光不由跟着沉了沉,下颚弧线绷得紧紧的,许久方才颔首应道:“四郎等过了年便要满十五了,也是时候可以去藩地历练了。五郎年纪还小,现在去了也是什么都不懂的,等他满十五了再去吧……”

    得到皇帝的点头许可后,许皇后终于还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四皇子到底是嫡子,倘若要他十五岁上便要去就藩,那么皇帝哪怕只是想要端平一碗水,肯定也是要一视同仁的把四皇子上头的二皇子、三皇子也打发去就藩……十五就藩的例子定下来了,轮到后头五郎六郎、甚至后来的皇子,自然也会顺畅了。

    等诸王一一就藩,那么东宫的位置也会比其他时候更加的稳当——至少藩地里的那些藩王隔得远了,就连消息都要比京城慢了一拍,哪怕真有夺嫡的心思,实施起来肯定也不容易。没有那些个兄弟作对比,想来太子也不会似往日般急躁,也能沉下心,理好与皇帝的父子关系……

    如此一来,她多少也能安心了。

    皇后去的时候正是八月二十六,秋风已然有几分冷冽,宫中众人也觉出几分凉意来。

    皇帝辍了五日朝,特意在礼部呈上来的许多谥号里勾了元德二字。依照先礼,“单谥为正,双谥非正”,皇帝此回用了复谥虽是有些逾礼,但是群臣念及许皇后之贤德和帝后的感情,倒也没有多加干涉。因皇后生性简朴,早年几次与皇帝言及寝陵之事,不愿奢华铺展,故而皇帝便从皇后意愿,依山为陵,待到年后出殡,皇帝甚至还亲自提笔写了碑文。

    等一切事务过去了的时候,皇帝整个人又瘦了许多,鬓角微白,眸光深若寒潭,冷且沉。只是,皇帝这会儿却又提起了皇子就藩之事:他封皇二子萧明骁为楚王、皇三子萧明恕为吴王;四皇子萧明钰为魏王,令这三位皇子提早就藩。

    这一下子,满朝哗然,二皇子、三皇子都吓得差点哭了,内宫里的谢贵妃却也恨得咬牙:她还想着叫二皇子、三皇子先与太子斗一斗呢……而且,倘若真就这般定下前例,那六皇子过几年满十五了,说不得也要就藩。谢贵妃比其他人更了解皇帝,心知若是依着皇帝那慈父心肠,必是不会这般早就叫底下皇子,说不得便是皇后临去前出的主意!这般一想,谢贵妃心里头因为皇后过世带来的欢喜便又散了许多去……

    便是郑娥听到萧明钰说起他要就藩的时候都呆了呆,下意识的抓住了萧明钰的袍角,仰头去看他,一双黑眸含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四哥哥,你能不能不去吗?”

    她现今已满十岁,身量拔高了许多,可依旧及不上萧明钰,踮着脚也只到他胸口罢了。萧明钰顺势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温声道:“父皇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如何能改?再说了,二哥三哥都去了,我也不好不去的。”

    郑娥眨了眨眼睛,水汪汪的眼里,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眼睫一颤,鼓起双颊,咬着唇道:“可,可四哥哥你不一样啊……”

    萧明钰眸光微亮,随即掩饰一般的握起拳头掩在嘴边,轻咳了一声,轻声道:“一家子兄弟,哪里不一样了?”

    郑娥抓着萧明钰的袍角,急的很偏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动了动嘴唇,好一会才嘟着嘴道:“就是不一样的!我,我舍得你啊!”她一只手还抓着萧明钰的袍角,另一只手则抬起袖子去擦自己哭得通红的眼睛,眼睑处微微有些红,就像是水洗过的花瓣似的。

    郑娥的眼睫上沾着泪水,早已湿漉漉的,水润的眸子依旧看着萧明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萧明钰强自忍着没去替她擦眼泪,紧接着又问了一句:“真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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