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苏州,绿水绕白墙的秀丽景致,千色画不尽,百媚说不完;而杭州,不仅风景秀美使人流连忘返,更是不亚于汴京的繁盛之地,户口繁盛,往来辐辏,非他都可比。庸城虽小,却也融合了二者的特点,娟秀美丽,安宁富饶。

    地道的江南,有温婉的柳、青石板的路、秀丽的湖以及古老的灯——画家总喜欢用如此笔触描绘江南风景,再添些荷花和美丽女子,就更加出彩。

    庸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城。

    只是夏乾清在此呆了二十载,再美的景色也被时间磨的一干二净。年复一年的柔媚冲刷着眼界,如此温润迷人却让人疲惫。

    夏乾清一身青衫,站在庸城府衙的门外,靠着一棵还略微发青的银杏树。他听着初秋的蝉鸣,摆弄着腰间的双鱼玉佩,等待衙差的通报。

    乾清刚过弱冠之年,头发也是松松垮垮的用带子挽着。他眉清目秀,长相俊朗,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一双黑眸不停的望向四周,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

    他那一身极好的青蓝料子,似流云,似青山,似小溪,让整个人都融入了周遭的如画景致里。

    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乾清抬眼一看,是衙差满是笑纹的脸。

    “夏公子真是久等了,杨府尹在衙内,易公子早就来了,正商量事,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易厢泉都能随意进出衙门,我当然也能,”乾清得意的摇摇脑袋,一脸贼兮兮的看着衙差,“既然同意放我进去了,你瞒着老婆去**的事,便就此作罢。”

    衙差闻言,汗如雨下:“庸城大小之事都瞒不过夏公子,还请夏公子高抬贵嘴,不要外传——”

    他话音未落,夏乾清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乾清溜进了庸城府衙的院子,一路小跑,朝后衙奔去。

    这江南特有的园子。不及唐代建筑雄浑的气势,而今的院子体量较小,绚烂而富于变化,玲珑精致,呈现出细致柔丽的风格,反而怡情。此院种多种银杏,有些还是青的,有些却黄了,一片黄绿夹杂遮天蔽日,到了深秋必然是满地金黄落叶。不远处有个白石小桥,桥下引入湖水,湖旁是假山,旁边设亭。紧接着是一大块空地,也许侍卫衙差会在此聚集操练,紧随空地的是兵器库。

    至于那块空地,乾清并未多看,他穿过迂回的长廊,来到后衙屋外,在门口停住了。

    他听到屋内声音并不嘈杂,屋里显然是有人的,但不知几人,应该不多。只听得哗啦哗啦纸张翻动之声,随后是轻微的“咣咣”声,像是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

    里面居然没人说话。

    乾清继续附耳细听,却“噗”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的塞子被打开,紧接着,一股草药味扑鼻而来,这味道浓烈异常,能透过门缝直钻乾清鼻中。

    “易公子!你要干什么?”

    乾清听出,这是杨府尹的声音。杨府尹,他是庸城地方官,大腹便便,眼看快步入知天命的年头了。除了逛**之时,他整天穿着那身紧巴巴的官服,可怜那衣裳,也兜不住他被酒肉填满的大肚子。乾清觉得杨府尹成不了大器,官做得不温不火,不是什么好人——吃喝嫖赌自然有,但是胆小也不敢犯事儿。

    听声音,杨府尹在阻拦什么。

    乾清又听着,那叮叮咣咣的声音没有停止,又是“噗”开启瓶子的声音,又是一阵草药味儿。乾清鼻子灵,那味道和刚才的略有不同。接着,是滴答滴答液体流动之声,似乎是流到什么东西上。

    “天呐,竟然消失了……”

    这是方千的声音。乾清认得,方千是侍卫统领,身手不错人也和善,比乾清略年长。二人自幼相识,自然熟悉。

    方千肤色黝黑,为人忠厚,恪尽职守。原本是在庸城长大,自幼习武,几年之前突然去了西北战场。日前刚刚带着一批将士归来。乾清本就与他相熟,但也是多年未见了。

    乾清想及此,却又听见“噗”一声,又是一阵草药味,这味道与刚才两种截然不同。这是第三声了,乾清心里按捺不住,他决定进去。

    刚要敲门,他停下了。因为他听到了屋里第三个人的说话声。

    有别于方千和杨府尹,那声音乾清许久未听却很熟悉,有几分冷清,温和沉静而富有礼节。这人说话声音节奏刚好,声音悦耳,这说话节奏显然是可以刻意压制住了,兴许他本身说话,语速极快,不过为了清楚表达,不得以而为之。

    “夏天,在短时间发生这种事并不奇怪。我在汴京就已看过他留下的纸张,同样没有墨迹,如此甚好。后人难以从笔迹着手再查他的踪迹。不过,这种追求完美的人,越是这样破绽越多。”

    只听说话之人轻笑一声,接着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那么,这种字迹消失的把戏,根源不是纸就是墨,或者纸墨均有问题。懂墨之人,研磨时加些什么进去都有可能,草木残渣,不同的泉水,甚至于血液。纸,汉代所创,魏晋南北朝兴起至今它的改观不大。这些都不好说,所以,我们只能——”

    听到这儿,乾清不等通报,直接“砰”的一声推门进去。

    “夏公子!”杨府尹见了乾清,惊恐的叫了一声。

    乾清不作理会,好奇的盯着屋里看,只见三人围在一圆桌旁,三人他都认识,胖胖的杨府尹,高大的侍卫方千。

    还有,一身白衣的人,他背对乾清。

    乾清认得他,太熟悉了,即便没有看见他的正脸,那声音和站立姿势也是独一无二。

    这人背对门口,可以看见他挽着的黑发,还有时下文人最爱的白色方巾帽子。乾清已经够高了,但是这人比他还高。在他的腰带上,还别着一把稀奇古怪的扇子。宋人用摺叠扇,以蒸竹为骨,夹以绫罗,但这把扇子以某种金属制成,折叠起来,形状甚是怪异,显然不是作扇风之用。

    扇子旁边还有一把剑,似乎有些年头,紧紧的插在剑鞘里。那剑鞘上的浮雕有些特别,绝对是精美之物。

    带着这些东西的人,是易厢泉。

    乾清未能喊出他的名字,只是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

    杨府尹抬起手来,似是正要阻拦什么。他看看乾清,又看看厢泉,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厢泉手里有三个小瓶,每瓶一滴,在纸张上留下三个墨痕,其中一张纸上的墨痕竟然在逐渐消失。

    “墨需研磨,而这三瓶液体与其说是墨,倒不如说是药剂。等几个时辰,看看痕迹如何变化。方才那瓶墨迹虽然消失,但速度太快。也许是浓度过高。”

    杨府尹艰难的抬头,他简直胖的没脖子了:“易公子从何处得来三瓶墨?”

    “我来之前南行一趟,去找懂墨之人讨来的。”说罢,厢泉拿起第三张纸:“这张纸的墨迹似乎消失不掉了。”

    杨府尹慌了:“易公子,本官……要是京城派人来取纸……这可是物证。”

    厢泉面无表情,瓶子里的墨倒出来一些,目不转睛的盯着纸看,也没什么反应。

    “就这样还给他们。”

    杨府尹见物证被折腾成这样,自己定然无法交差,也不好说些什么,无奈哀叹一声,额头渗出汗珠。厢泉听他叹气便觉奇怪:“怎么,杨大人身体不适,可是中暑了?”

    杨大人哭笑不得,在一旁的方千看见乾清站了许久,忍不住轻声:“夏公子,有礼。”

    乾清同方千几年未见,见了他自然欣喜。方千若不是去当兵立功,也是在勤恳人家做工或耕田罢了。

    能去西夏战场,乾清很是羡慕。

    乾清甩了甩脑袋,将不切实际的想法赶跑,笑着走上前来对二人行礼,又看看厢泉。乾清没有同他打招呼。

    不见厢泉多年,而他似乎未变,只是眉宇间多了份沉稳。厢泉的面容非常清秀,却远不足用貌若潘安形容。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而厢泉却不是如此,然而论及道家风骨,他倒是颇有这种意味。

    乾清知道,人都有表象:厢泉的表象就是个有智慧的高人。

    但实际呢?

    乾清想到这,便忍不住笑:“捉贼重在‘捉’,你研究墨有何用?”

    厢泉也笑了,道:“辽人的菜与中原的菜有何不同呢?”

    “食材、用料、味道都不同。”

    “那么辽人的马与中原的驴有何不同呢?”

    “你想说什么?”乾清开始不耐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西也是这样。纸墨,也不过是水土与植物的产物,大地共生万物,人也因此而生。既然万物与人共生,就从根基寻起,这就是联系。”

    乾清暗暗“呸”了一声,只听厢泉不紧不慢继续道:“同一种植物,由于地域、季节不同,长出来就会不同。根据这种特点,可以从墨的材料,制作方法来判断一个人他来自何方,去过何处,受过怎样教化。就如同菜肴,马匹与驴子,不同地域都是不同的。”

    乾清闻言,越发不悦,便张口反驳道:“假设他是一个跑到中原的辽人,用了当地的东西,偷完东西就回故乡去,你就无法解释了。细碎的东西很难得出决定性结论。”

    厢泉叹气:“你为何还不明白,若要制作一件绣品,这些只是丝线而已。青衣奇盗……他用的迷香的残渣,绳索的材质,留下的衣服碎片,统统要查。这次之后还要辨别他的身形,他的武学套路,武器形状。这些东西集合起来才能称为线索。即便抓不住他,几次犯案累积下来,也能将他的身份地位大致定下。”

    杨府尹闻言哀叹一口气,低声说道:“话这么说,可那贼其实都得手十四次了,我们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

    他的声音一点点沉下去,底气越发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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