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云决回到客栈的时候,却看到老爹边锋早已经在里面。边云决走进去,边锋仿似没有注意到他一般,双目悠悠,思绪不知道飞扬到哪里去了。

    边锋双目盯着窗外。

    窗外雷云氤氲,雷光暗涌,仿佛隐藏着一条永不停息的雷龙。

    片刻,边锋回神,笑问道:“身体好些了么?”

    边云决道:“似乎比以往更加精进。”

    边锋道:“那就好,你机缘不错。老爹我虽算不上大器晚成,但是一直以来都平凡得可以。我像你这个年纪,当时想到的,就是在凤尾城附近,为边家找到一两处铁矿,这样打铁炼剑便不用那么辛苦。”

    凤尾城边家所铸之剑,雏岛闻名。其铸剑之法,源自中土秘奥,百炼成钢。钢锻面拥有复杂且毫无规律的细纹,独此一家,世所共知。每年分四个季度出剑,出剑不多,所以更显珍贵。而云州方面,以充实军武为由,每三年均无偿向凤尾城召收大量边家剑。但是近年来,边家人渐渐发现,边家剑并没有装备云州军武,而是由雷家的人为主导,四方贸易。云州雷家借边家剑着实赚了一笔,世人知边家剑,要购买边家剑却会去云州。

    边锋问道:“云州城很热闹吧?”

    边云决点点头,道:“繁华,大气,拒人以千里之外。”

    边锋笑了,道:“云州城以前作为雏岛中心,比如今还要喧嚣生动几分。当年老爹我到了这里,纸醉金迷,着实过了一把纨绔子弟的瘾。走马观花,饮酒为乐,朝朝暮暮不分,颇有乐不思归之意。如今回想起来,真是既亲切又可笑。”

    边云决道:“嗯。”

    边锋道:“云州城内部分为四块,北边要比南边高贵些,因为华公贵族都住在北城,而西城又要比东城高贵些。我记起一件事,东城有一条有名的地下街,白天人烟寥寥,晚上却是流氓跳蚤们的天堂。你老爹我财大气粗,到了这跳蚤街,杯中酒还没有喝完,便决定去赌一把。结果被庄家坑了,要知道赌桌上耍的手段,却容不得赌桌外耍赖。我连佩剑都当出去了,还是不够,结果有个傻子,要跟我赌,说他傻是因为他把全副家当都赌输给了我。后面他喝着我的酒,踉踉跄跄出去了。第二年我再去云州,无意碰到了他,送了他十把精心炼制的好剑。我还记得在跳蚤街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嘿,你这老鬼!’”

    边锋自顾自说着,边云决细细听去。

    边锋对边云决笑道:“决儿,你信不信老爹我是一个千锤百炼,钢铁般的一个人?”

    边云决道:“可不就是么!”

    边锋道:“你别说,当初我练打铁铸剑的时候,用的是最重的铁锤,铸的是最大的剑。千锤百炼,说起来容易,听起来简单,难却难在那每一锤一炼上。你既然相信,那我可以跟你说一些不相关的话,那并不是说老爹我软弱,愚昧,只是想说说心里话而已。老爹我从小到大,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没少被面提耳命教导过,可惜这些道理认识我,我却不屑于认识它们。浑浑噩噩,生命便过去了五分之一。后来一朝得志,往昔所学,在心里纷至沓来,所有的道理,竟然一下子自己通了。第二个五分之一,还没有过去一半,老爹我心里愤激之下,怒发如狂,最后失落,渐渐以至于消沉。夜饮之时,时常自省,想一想我这一生呵,然后便想不出更多余话。但这大概就是我这一生了。”

    边锋微微一笑,虽不饮酒,人似已自醉。

    边云决心中不安,勉强笑道:“往昔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老爹又何必执着于往事。”

    边锋仰头,道:“迢迢千里路,明月照东城。应是寂月星,一夜白发生。昔日我在东城与云州结缘,亦想到先辈祖先中,那位作《大同风伐》的书生所作此诗。先人书生,天纵奇才,却因一女子而消沉陨落。时人莫不叹息,然天命如此,夫复怨之者何?我边锋是何人?怎敢与先祖比肩?东施效颦尚不可得。不过身临其境,心有同感,仅此而已。”

    边锋没有继续说下去,边云决也就沉默下来,不愿多做纠葛。

    边锋问道:“这云州城,除了繁华闹热,你还看出什么没有?”

    边云决想了一下,道:“没有。”

    边锋道:“繁华者云州,原本是雏岛据守妖兽之最大关城。云州城有两大要塞,分列东西边。因为地处大平原,所以四方既没有靠山,也没有环水。西边要塞直面十万大山,经常遭受妖兽最猛烈的冲击,所以防护力量最为强大,城门向来不开,此间来人,想要入城的,一一须得到南门。东边要塞还建立有犀兽园和飞鸟集,以便妖兽来袭寻求支援和四方送信,犀兽园平日也为军武训练坐骑。总共十一门,正南三门,正北两门,东西各有三门。南边是正大门,我们就是从那里偏门进来的,那‘云州城’三个大字古朴沧桑,血迹斑斑,不仅年代久远,还挂过妖兽老祖的头颅。正北门则有雷家的住宅,是另开的一座内城,并且有防备力量。内城中有一官道,绵延长大,白石铺面,两边守卫皆有劲弩,煞是森严。进出北门的商队车旅,均须穿越此官道。城中总共八支巡卫队,稽查城内,支援四边,拱卫云州,无所不为。”

    边锋看了边云决一眼,边云决仍是沉默听着,这是海神庙老司事教导他以来,他已养成的习惯。

    边锋继续说道:“龙骑大统领为狴犴,狴犴此人,与雷家雷霆同年,两人性格皆是一般的坚毅不屈。龙骑本是八卫中最强,狴犴拒绝拉拢,如今镇守边疆。”

    “虎卫大统领伥异人,不善交际,为人耿直,我昔日曾与之一战,虽勉力败之,心中却好生心折。如今远离云州,监筑新城。”

    “熊卫大统领熊罴,面似忠厚,心如韧针,行事作风极为狡猾。”

    “狮卫大统领吴尊,如今镇守内城,专心一意为雷霆护法。”

    “狐卫金鳞,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迹讳莫如深,似是雷家长老会的私人武装,借以与雷昊天抗衡。”

    “蛇卫兹然,鹫卫有飞鸟集,也监管犀兽园。”

    “豹骑,之所以最后说豹骑,是因为豹骑为雷家家主亲军,军武源自龙骑边军中遴选的百战之卒。雷家家主雷昊天本来自领豹骑,听说年前他把这支巡卫队交给了自己的儿子雷哲。豹骑中有不少修行者。”

    边锋停了下来,边云决问道:“雷昊天为什么把豹骑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他不是才是雷家的家主么?”

    边锋笑道:“你不知道这个人。虽然雷家的话事人其实仍然是老祖雷霆,但是雷昊天领家主位已让雷家各方心中不满了。雷家人自己尚且不满他,外界的阻碍力量可想而知。此人虽平庸,但其儿子雷哲却天赋异禀,素得家中长老疼爱。雷哲领豹骑,众人少有怨言,既可让雷昊天领家主的阻力减小,自己儿子领豹骑,跟自己亲领,其实无异。况且众人皆知,雷昊天生平至爱,亦是其独子雷哲。”说道这里,边锋深深的看了边云决一眼,似有深意,似是而非。

    边云决不觉,深思片刻,道:“这么看来,雷昊天应该是有智之人啊,嗯,也不尽然,上位者可御之以下,想必雷昊天的身边有高人。”

    边锋哈哈大笑,道:“我跟这个人交情不好,但却是熟识。你见过用完的陈醋罐子没有?腹中空空,却满满的都是酸味!昔日我凤尾城城门有一公案,一个摔倒的老太太,你可还记得?”

    边云决道:“记得,她儿子是商贾重利之人,贩运货物至凤尾城,她随儿子车队同行。在城门口不慎摔下了马车,她本是出城,却恰好另有一车队进城。因其摔倒,两方车队便耽搁在了城门口。等到老太太醒过来的时候,却指认是另一车队的犀兽,惊吓碰撞到了她。此事城中百姓共见,纷纷讦责。老太太却始终不改其言,她的儿子也沉默不语。后来为了避免凤尾城名声受损,大伯判老太太获得赔偿,而由凤尾城对另一家车队进行补偿。”

    边锋道:“雷昊天就是这样一个人,固执,但是固执得没有一点条理。古语云,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心忍人也。这种人,同时也是危险的人。”

    边云决道:“嗯。”

    边锋起身,道:“明日我与你三叔进内城,你不必跟去了。”

    边云决点点头。

    边锋道:“记得调理身子。”

    边锋忽然又道:“决儿你听说过青藤河没有?”

    边云决道:“嗯,听说过。”

    边锋道:“听说过?”

    边云决道:“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边锋道:“青藤河本是雏岛所有河流的源头,万物生机,仰仗于此。昔日有人建议往青藤河中投毒,以舍弃半数世人为代价,同时毒死万千妖兽。此事大伤伦理,中途便即废止。青藤河由此少为世人所知。青藤河地带,有一种植物,名为长春藤。长春藤攀附树林,肆意发长,当把藤蔓割开的时候,会发现藤管中有殷殷清水。但是,长春藤一旦长到它的极限,再生长下去,便会不进反退,日渐枯萎。”

    边云决不解其意,今天边锋对他说了很多话。

    边锋轻轻一笑,道:“你偶尔也得忍受我这个老人思维,”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不自觉的跳跃一下。”

    老人么?边锋与边云决面容少异,依稀如同姓兄弟,况且他修为卓绝,比边云决更多了一分气质和底蕴。只是他面容前突,额坚似岩,眉画如刀,不似边云决面容宽平。

    夜了,边云决独自沉默坐在客栈二楼的窗前,长风独去占了另外一间“碰巧”空出的客房。边云决遥望城中万家灯火,这里与凤尾城有很大的不同,凤尾城每到晚上,众生歇息,万籁俱静,有的,是天上不灭的星火。

    而云州城,因为天上那层厚重的铅色雷云,将苍穹与大地隔开,所以反倒是夜晚商铺、酒楼、客栈、寻常百姓家的火光更明亮一些。偶尔天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燃烧,如同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却又是无名的飞禽妖兽想越雷池,随后被云州城的防御禁制生生绞杀。

    边云决看去,周围的一切仿佛在缓慢流动一般,时间如一只手,轻轻将一切抚过。

    相逢非无意,

    相见已无名。

    迢迢千里路,

    明月照东城。

    应是寂月星,

    一夜白发生。

    明朝长风冷,

    仗剑划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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