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往昔此时中,我还是一个趴在爸爸怀里撒娇的小女孩,转眼我都和箴言订婚一年多了,各自踏上了社会之路。现在真怀念学生时代啊!那时的寒假意味着摆脱樊笼般的学校,痛痛快快地玩耍。如今长大成人的我做了一名教师,寒假却索然无味。箴言谋了一个职位,每日早出晚归;从小做伴的姐姐赖在上海死活不肯回家,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偌大的荷田居发呆。

    想来年关将近,房子需得好好打扫一番来辞旧迎新,二来可以消磨时间。于是我卷起袖子,一间间地清扫,无意中在爷爷的书房里翻出一个匣子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相册,还有一颗玛瑙珠,穿有一个小洞,似乎是一串手链的一部分。我打开来相册,吹去沉积的灰尘,仔细端详。发黄的照片记载了岁月的洗礼,这是爷爷奶奶青年时代的存照。照片上,因为奶奶是高个的女子,所以爷爷端坐在椅子上,奶奶在旁相依。

    说起奶奶,在我记忆之中几乎没有了印象。我出生时候奶奶还健在,及我记事,已过世。以前听一些老辈说起来,奶奶只不过是一个小丫鬟,大字不识一个;爷爷出身书香门第,又是出洋留学过的,按理说,好歹找个识字的女人。况且两人年龄相差极大,奶奶嫁给爷爷那年,方才十六岁,而爷爷三十多了。

    我就一直纳闷,两个人相差那么多,怎么会凑在一起。但是他们真的很恩爱,照片上看,奶奶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开怀。我微微一笑,把照片擦干净重新放好。那栗色的玛瑙珠做工精致,心中欢喜,想来爷爷奶奶也不会责怪我这个孙女带上吧!就高高兴兴地串了线,戴在手上。

    过了几天,放假回家的小妹嫌老家无聊之极,过来陪我。此刻到了十二月月底了,天气极为寒冷,天空阴沉沉的,天上飘下鹅毛大雪,染白了大地。我开始懒懒洋洋地窝着实在不想动,偏偏小妹见我象蛹一样地冬眠,那肯放过,叫道:“村口的红梅花开了,如此好的风景怎么错过。走,随我一起过去!”

    说着,就怂恿箴言把我死拖活拽起来。今天箴言难得放假休息,就逼我穿戴完毕,瞅我笑话,说道打扮得像一头狗熊,刮刮我的鼻子。哼,讨厌的家伙!仗着自己的皮毛厚!

    我曾经去过冬日里的北方,那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满眼白茫茫的没有一丝其它色彩。江南的雪天却不同,瞧,那雪从雪松上滑落,即露出一身翠绿。村口的一只梅花树,淡红色的梅花幽然开放,更是在白色中眩目。

    别的村子都是种植樟树以为村庄标志,惟独荷田居比别具一格,竟是在村口立了一株梅花树,一人合抱粗细,树龄约莫百年以上。现在冬日白雪皑皑中一片粉红,甚为好看,这次踏雪寻梅不负我望啊!

    我心中暗暗称奇,对箴言说道:“听老一辈的人说过,这棵梅花树自抗战胜利之后,再无开花。我小时候住在这边,亦是向来不曾见得。今年下雪天却开地如此鲜艳,我觉得……有点古怪!”

    箴言笑道:“开花结果,只是平常的自然现象,它喜欢何时开就何时开,不必庸人自扰。”

    小妹带了一台高级照相机,挥挥手叫道:“二姐夫、二姐,我给你们合影吧。”

    我点点头说道:“好啊,小妹,拍的好看一点。”

    我们以盛开的梅花树为背景,箴言站在我背后,双手缠住我的身子,小妹眉头皱皱,说道:“神态太僵硬了,动作再亲热一点就好。”

    我哑然,自知不上照,所以极少拍照,果然如此。

    箴言笑笑说道:“小妹,拜托你抓拍了。”

    倏然箴言低头在我脸颊轻轻一碰,在我愕然瞬间,小妹已经咔嚓按下快门。我顿时涨红了脸,心中却有丝丝甜蜜,箴言宠着我。

    小妹嘻嘻笑道:“不错啊,等着我洗出来让大家欣赏欣赏!”

    我扭头就追杀箴言,攥紧一个雪团,准星不凡,啪地击中,留下一块白白的印子。箴言嗔笑道:“好啊!没过门就想谋害亲夫!看我不好好惩戒你!”

    说着饿虎扑食,我得了便宜,哪是能轻易被逮住,无奈运动能力着实差劲,终究非山中之狐的对手,像老鹰捉小鸡一样,让他堵在梅花树粗大的树干后。

    箴言把我压住,嘴唇伸过来,我低低呻吟:“讨厌,妹妹还在那里呢!”

    箴言含含糊糊说道:“不用理会她,聪明的孩子自己会跑开的。”

    小妹其实把我们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权是视而不见,认真地拍摄雪中的梅花、雪松或者哆哆嗦嗦的雀儿。

    缠mian过来,箴言问我说:“订婚都一年多了,你也早已离开学堂,何时会嫁给我?”

    我其实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想想说道:“过年办喜事不好,起码得过了二月,我才嫁给你。”

    箴言轻佻地挑起我的下巴,微笑道:“我可是急切地等你成为我的妻子!”

    我媚然笑道:“着急什么呢!”

    我们离开梅花树,突然我手头一紧,暗叫不好,业已迟了,手上的手链串绳可能勾住了树枝,啪的一下,顿时那颗玛瑙珠幽光一闪,犹如有生命的精灵一般四散开去,埋入雪里,藏入丛中。

    我轻轻叫唤了一声,莫不是我眼花了?好像玛瑙珠故意逃脱我手。

    箴言问道:“怎么了?”

    我说我的玛瑙珠丢了,幸好很快被敏锐的狐狸找到。箴言捏着珠子说道:“好可爱的珠子,这颗给我了?”

    我懒洋洋地说道:“反正一颗也是没有什么用尝,你就留着吧。”

    我们的静谧叫一辆突然而来的奔驰轿车打断,车子在村口停住,下来一个女人。她浑身裹在黑色当中,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面目让帽子垂下的面纱遮住,只有胸口的白色小花炫耀似地表明她在丧期,难怪穿着这般肃穆。

    女人立于梅花树下,久久凝望。瞧她情形,不像是为了欣赏梅花特意赶过来,反而是一位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踏上故土瞻仰象征时候的表现。

    女人终于注意到尚且有其他踏雪寻梅之人,把脑袋移转过来,当接触到小妹,蓦地身子一震,虽然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是我能感受到她那一瞬间的惊诧。女人微微张口问道,口音中带着浓浓台湾国语腔:“请问,请问,罗素梅与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明白她的目的,且乃小心翼翼地回答:“那是家祖母!”

    女人喃喃自语:“难怪,难怪这般相象!”

    小妹听得莫名其妙,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干吗提到奶奶?”

    我们三姐妹之中,姐姐的相貌最美,这是何家女性的仪容的遗传;我的相貌柔和圆润,偏向妈妈;小妹的面庞则犹如希腊风格的大理石雕塑,刀敲斧凿,轮廓清晰,线条分明,与奶奶年青时极为相似。但是小妹出世之刻奶奶已经过世,小妹没有机会见到过。

    女人声线和蔼,礼貌地提出:“你好!我家祖父曾经与你家祖母罗素梅女士有过一段渊源。此次回来,特意嘱咐我务必前来拜访罗女士。唐突了,这位妹妹是否可以带我前去探望你家祖母?”

    我黯然说道:“很遗憾,我家祖母过世近十年了!”

    女人突然一震,过了半晌才叹气说道:“真是抱歉!”

    听说该女人与我家极有渊源,我便极力邀请她过来荷田居做客。她也不推脱,爽快地答应,随同我们来到荷田居。到了温暖的房间里面,她脱去了厚重的大衣和帽子面纱,我们眼前都是一亮!

    初见女人佩戴面纱,以为相貌丑陋或者业人老珠黄。其实她声音恬美,毫不显老,果然一见之下,她才约莫二十七八,颜容极为艳丽,一张端正的瓜子脸,宛如月晕朦胧的眼神,秀挺的鼻子,若乌木漆黑的长发盘成一个妇人的发样,可堪与姐姐媲美,独多了一份姐姐缺少成熟的娇艳妩媚。

    在我惊为天人时,女子微微浅笑说道:“方才匆忙,尚未请教两位妹妹与那位先生的姓束。我叫陈素梅,亲近一点,叫我素梅姐即可。”

    我急忙介绍说道:“我叫何枫,我妹妹何谁与我未婚夫田箴言。”

    陈素梅目光一直集中在我们姐妹身上,此刻才打量箴言一番,笑道:“妹妹好福气,找到的夫君一表人才。我就倒霉多了。”

    难得厚脸皮的箴言受宠若惊,脸红红笑了。

    我们在客厅安坐下来,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水,仿佛离开冬日的另一丛天地。

    我问道:“素梅姐姐方才说到你家祖父与我家祖母极有渊源,不知道是哪一层上的关系?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家祖母与陈姓之人有渊源?”

    陈素梅淡淡说道:“只因为我家祖父陈溪月是你家祖母罗素梅的初恋情人。”

    我吓了一跳,几乎握不足茶杯,难怪我从来不知,想来祖、父一辈都不愿意提及这方面的事情。

    陈素梅说道:“当年我祖父因故离开罗女士,远赴台湾小岛,哪知从此孤悬海外五十几年,永世相隔如参商。从小我就常常听我祖父讲起他的故事,讲到深情处,掏出珍藏的恋人照片给我看。所以我才能一眼就能认出你家小妹与罗女士极为相似。”

    小妹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蹙眉问道:“他们两人之间分开,是不是另有隐情?莫非、莫非涉及我祖父?”

    陈素梅思虑了片刻才说道:“也罢,老一辈的事情,我们也不必要多管,他们没有终成眷属毕竟是事实。我只是被爷爷委托交代东西。”

    说着,她来开随身携带的包裹,取出一串玛瑙做的发夹。玛瑙色泽斑驳,磨功粗糙,实在是劣质品,很难与我得到的那串手势相提并论。

    陈素梅说道:“把家祖的东西交给罗女士的后人,我的任务也便完成了。”

    我叹道:“真可惜,贵祖就差了这么一点时候,便不能亲自前来,不然可以去我奶奶墓前拜祭!”

    陈素梅却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家祖尚且在世,再次与我一起前来,只是家祖年事已高,所以命我先来探访!”

    我愕然,说道:“那么,你的丧期不是为了你的家祖?”

    陈素梅叹了口气,说道:“不是了。为了我那口子,我好倒霉,方才结婚一年,那口子就狠心一个人先走了,留下我孤零零地呆着。妹妹,我真羡慕你们啊!”

    我小声安慰说道:“那姐姐今后有何打算?”

    陈素梅说道:“这次返乡,一来完成家祖心愿;二来叶落归根;三来丧期抑郁,换个地方散散心。我落户陈家旧居清水村,离开此处实在不远,妹妹有空时常过来啊!听听我家祖说说旧事。”乜斜箴言,“箴言也要来!”

    箴言笑笑答应,把手中拿捏的那颗玛瑙珠随手丢在桌上,陈素梅说道:“啊,这珠子好可爱,可以给我吗?”

    箴言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对的意思,说道:“拿走吧,算是我们两人对你的一点小小见面礼!”

    陈素梅粲然一笑,百千媚态徒生,说道:“多谢,这次我没有带什么见面礼,下次一定补上。”

    我们恭送陈素梅离开,小妹叹道:“不知怎么的,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女人。总觉得她会带来不安宁!”

    我说道:“小妹你啊,多心!”

    小妹不再多说,之后毫不关心,嫌荷田居玩厌了,又跑到上海去陪姐姐了。这妮子,真闲不住!

    之后待到大雪稍稍融化,我和箴言出门拜访陈素梅。屋子里面暖烘烘的,陈素梅一身简单的睡袍就出来迎接,懒懒地躺在沙发上,颇是有古典慵懒美人的风范,她说道:“何家妹妹,莫怪我轻怠。我原本就是个懒散的女子,又是寡妇的身份,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了,就让我这样浑浑噩噩渡过去吧!”

    我说道:“素梅姐姐尚且年轻啊,又是美人,何愁找不到另一位知心人呢!”

    陈素梅哧哧苦笑,然后凑上前来问道:“唉,我说。你和你家的箴言是怎么认识的?感情这般好?”

    “相亲!猜不到吧!”

    陈素梅露出一脸艳羡的神情,叹道:“真是羡慕你!我却是叫人安排,结婚之前连对方的模样都没有见过。婚后日子倒是马虎,那知道那个家伙立即一命呜呼,留下我这个苦命的思嘉俪。我的白睿德何时来呢?”

    我突然瞟见她白皙的脖颈上挂着我们赠送到玛瑙珠,不禁说道:“素梅姐姐,你很喜欢这珠子吗?可惜只有一颗,其他的或许失散了。”

    陈素梅说道:“这样啊,难怪觉得一颗珠子总是不伦不类的。”

    回头瞥见箴言颇是无聊地喝茶看报纸,笑起来道:“箴言,是不是觉得陪我们女子在一起很无趣?老实交代,不然何妹妹定是不会饶你!”

    我心念一动,就如我陪着箴言的朋友同学,他们说的话每个字含义都是晓得,组合起来便不知所云,不知箴言对我们女人有什么看法。于是女人结成同盟,威逼箴言。

    箴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说真的,我平生两怕。一来怕陪小枫逛街,二来就是陪她找你们这些女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教训道:“找打!看回家不给你洗衣板跪下。三从四德知道不?便是吃饭从妻、逛街从妻、说话从妻!”

    箴言举手投降,苦笑道:“老婆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素梅笑得花枝乱颤,然而笑过之后我却看到她眼眸中无法抹去的寂寞,极为复杂地盯着我和箴言,是妒忌、羡慕?

    我问道:“今后素梅姐姐打算做甚?老是窝在家中也不好。”

    陈素梅说道:“妹妹说得是!像这样不死不活地僵在家里实在不象话,好歹我还是台湾大学史学硕士,浪费人才,而且出去做事说不定会找到一个好男人……”

    箴言吃了一惊,说道:“看不出你居然是台大的史学硕士?”

    陈素梅乜斜箴言,自嘲道:“请不要小觑女人的智慧。我看枫妹妹就是顶聪明的女子,可恨早早地就嫁人,世界上少了一个永恒的玛丽(居里),多了一个勤快的家庭主妇。”

    我哧哧笑着说:“没,我才懒得读书,做个好女人也是我的愿望。”

    箴言说道:“正好我以前读书的越州大学社会学研究所缺个人手,虽然只是助理一类的职位,但导师一流,也不枉负你台大硕士的身份!”

    陈素梅点点头说道:“这个主意不错,那里帅哥多吗?我们倒是经常可以会见了!”回头瞥见我的神情,呵呵笑道:“你瞧,我们说得融洽,枫妹妹却吃醋了。”

    “我才没有,我不是那么小气的女人……”

    我撅起嘴巴,却引得两人哈哈大笑。

    我突然想起来,问道:“素梅姐姐,那你家爷爷在哪里,我倒是想听听他说以前的故事,我也不太晓得爷爷奶奶一辈的事情。”

    陈素梅来了精神,从沙发上爬起来,说道:“这倒容易,我爷爷年事已高,现在呆在疗养院里,反正不是很远,方便的话箴言送我们过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去了疗养院,见到陈家爷爷陈溪月,他坐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满面皱纹,看起来没有八十也有七十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受,似乎在哪里遇见过。

    陈素梅上前小声地召唤:“爷爷,你要找得罗素梅女士的后人来了。”

    陈溪月原本眯着的眼睛倏然一亮,盯着我和箴言看了许久,才失望地摇摇头叹息说道:“不像不像!”

    我颇是尴尬,谁叫我长得像妈妈呢!若是小妹前来,这陈溪月定是大喜过望。

    我上前问候之下,然后说道:“陈爷爷,听说你以前与我家祖母有过一段姻缘,我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没有嫁给你,而是嫁给了我祖父?”

    陈溪月顿时黯然下来,我心中一呆,知道触痛了他的心事,正不知道如何解怀时,陈溪月慢慢说道:“那也好,我便说给你们听听吧!”

    于是陈溪月目光凝视了远方,带领我们似乎穿透了时间的封锁,转瞬回到了五十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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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家旧居清水村,比邻荷田村,与何家世代交往。陈家祖上是省府高官,沦陷期间避难昆明。我年方弱冠,就读于西南联大。西南多瘴疫,不慎染上肺病,需得静养。正好趁抗战胜利回乡休养。乡间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月余身体就复原大半。于是我打算外出拜访何先生。这一外出,冥冥中就相逢了终身爱恋之人。

    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天气有点凉。我步行到荷田村,看到村口梅花树下聚集了一大群村姑,唧唧喳喳甚是闹热。他好奇地凑上前,问道:“诸位大姐,你们在做甚?”

    那村姑们顿时犹如炸了窝的雀儿一般,轰地抿嘴浅笑四散离去。当中留下一个女子,原本半膝跪在地上,此刻站立,颇是恼怒地盯着我。

    我刹那间就如五雷轰顶,张口结舌,呆呆地不知所措。对面女子约莫十六七岁,身形长挑,肌肤雪白,唇儿是鲜红的两片,鼻梁高挺,一双丹凤眼上却是刚毅的剑眉,乌黑长发盘成少女发样,甚是漂亮。

    那女子被我看得面红耳赤,犹如受惊的天鹅一般,倏然飞走。那发夹猛然松开掉下,秀发立时似瀑布一样泄下,随风飘舞。

    我不禁失声叫道:“姑娘!你东西掉了……”

    那女子蓦然回首,惊鸿一瞥,青丝流转,千百媚态徒生,却丝毫没有停息地打算,仅留下淡淡的一股清香,远远遁开。

    我捡起地上的发夹,不过是劣质玛瑙串成。他呆呆地凝视纤细背影消失的方向,呼吸空气里残留的少女体香,失望之情不言而喻,以至于何先生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是:“陈老弟今日莫非有什么不快?”

    我垂头丧气叹道:“方才我遇到了一见钟情的女子,然而转瞬离逝,不免令我有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忧!”

    何先生一直是绷紧脸的表情,此刻不禁哈哈大笑:“人生将就一个缘分!缘来了,纵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弟少安毋躁。进房喝茶去!”

    两人进了书房内,下人奉茶来。未及茶香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先袭来,我被吸引过去,倏然一惊!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伊人便是!

    那女子也是微微一愕,发出啊的惊呼声,几乎失手打碎茶具。何先生于是说道:“小梅,怎么了?”

    这两人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我素知何先生家教严格,总不能当面和他下人调情。小梅慌忙掩饰,何先生也不在意,奉上茶,离去之时,我趁何先生不注意,轻轻拨了一下小梅的小手,悄然说道:“今夜酉时,村口树下,你的发夹!”

    小梅脸上露出温柔的笑靥,表示明白,点头离去。

    此次拜访何先生,原本应该留下来吃过晚饭才走,但是我怕耽搁小梅时,匆匆告辞离开。一直守候在村口梅花树下,闲着无事,顺手修好玛瑙发夹。

    今夜月朗星疏,酉时不久,果然见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匆匆赶来。我急忙迎上去说道:“小梅姑娘,你来也。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小梅止步,拘谨地立于树下,小声说道:“这位先生,请把我的发夹还我。虽然这是不值钱的小饰物,却是先生赠我之物!”

    我把玛瑙递给小梅,后者惊喜地说道:“你把它修好了?我还一直伤心破了呢!”

    我微笑说道:“没有什么,顺手之举。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日间你们聚在树下,见到我却是如见鬼一般四散逃去。甚至发夹掉了也不知道回来取得?”

    小梅微微低下头,我看到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她面上,红红的两团晕,就如鲜艳的玫瑰般好看,然后小声听她说道:“不告诉你!”

    我奇怪地问道:“为何?”

    小梅却已转身离开,说道:“没有为何……”

    我想伸手挽留,又觉得不妥,只能叫道:“我叫陈溪月,小梅姑娘,明夜我们是否还能再见?”

    小梅人影业是飘远,不知是否能够听到。

    我傻傻地立在树下好久,才回去清水村,一整夜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小梅一颦一笑的动人模样,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到了下午,我就急急忙忙在梅花树下等候,酉时已过,小梅还不见踪影,正失望之极,一股清香先袭来。

    我狂喜:“小梅,你来也!”

    真的是小梅!

    从此我与小梅时时在梅花树下约会,我知书达理,小梅相貌固然恬美,性情更是贤淑。一个你情我愿,相爱之深。我每每想请父母到何家提亲,事到临头却又打消了主意。无他,小梅只是何家的一介小小丫鬟,若是何家小姐也罢了,偏偏身份低微。若是何先生知道自己偷偷地约会自家的下人,定然也会勃然大怒,一举将我赶出去。从此不复再见,心中忧愁万分。

    转眼间进入隆冬,天气寒冷,一连几日,飘飘扬扬地下起大雪来!本来我肺病未愈,实在不应在外呼吸。但是为了能够见到小梅一面,纵然下刀山也愿意。村口梅花树凌寒开放,雪中月下,白里透红,甚是华美。我一边赏梅一边静候小梅,却见小梅是急匆匆地奔跑过来,来到树下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不好了!先生知道我们的事,他,他……”

    小梅倏然噤声,何先生已经满面怒气的赶来,我上去说道:“何先生,我们是真心相对的,请成全我们!”

    何先生说道:“你这般鬼鬼祟祟的行事我也不计较!凡事除了讲究一个缘,还要有般配,此女实在不适合你!请另外寻好女子吧!”

    我正想辩驳,何先生勃然大怒道:“莫怪我不念就陈何两家几代的交情,翻脸不认人!”

    我着实叫何先生的威严压住,何先生不过长他十多岁,是同辈中人,却如父祖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梅被何先生带走,流露出哀怨的目光,终于消失在雪地尽头。

    我徒然瞟见一朵梅花,红艳艳的,开花过后,业已枯萎。

    我日后向父母请求,哪知双亲听到后不仅不支持,反而大怒,训斥了一番,与何先生通气,结成联盟。在强大压力之下,我不得不远赴岭南读书。之后国共内战,随同家人逃到台湾,竟然从此一连五十年再也没有回来,小梅的笑容只是存在记忆之中,重复给儿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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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陈溪月讲演的故事,我们颇是惊讶,想不到里面爷爷扮演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一个阻挠一对身份相差悬殊男女爱人的封建守旧派!这实在不合爷爷,在我印象里,爷爷留学多年,思想极为开放先进,怎么故意阻挠?若是联想日后奶奶嫁给爷爷,是否爷爷贪图美色?更是不可能,否则以爷爷的身份,在国内不知有多少要相貌有相貌,要地位有地位的聪明女子争着嫁过来!何必找一个做丫鬟的、大字不识的乡下村姑?我生出疑窦,却不好当面在当事人面前讲出。

    我不发一眼,告辞了陈溪月。

    之后箴言工作的部门年终总结,越发忙碌,小妹早已逃走,家中便又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天气着实古怪,居然连续又下大雪,连出门也极不方便。闲来无事,我又开始了中断近半年的工作——收拾书房。原本书房包给了姐姐,这女人实在不懂整理,翻书什么都翻出来了,乱糟糟的一团,实在叫我看不下去。

    这次我不仅仅是整理书籍,更是仔细地把爷爷的信函文笔都整理出来,预备留给表哥。我不时找出一本本奇怪的手写小册子,文笔甚劣,字大如枣核,文章无法,似乎是方才学认字的练习,其中还画了许多犹如日文片假名一般的符号。这是什么?绝对不是爷爷小时候的书写练习!一连整理出来,居然有几十本之多,越往后面字迹越发圆润,记载的不过是一些很久以前的家庭琐事。我渐渐地辨认出来,这是奶奶年轻时候的日记本。

    奶奶原本大字不识,爷爷实在看不下去,就亲自动手一笔一划地教习她认字。那时奶奶年岁已大,悟性已过,进展极为缓慢。爷爷只好想了一个办法,叫她把每日的事情无论巨细统统记载下来,权当练习,效果不错。那些古怪的类似假名符号,其实是鲁迅等人发明的汉语注音符号,因为现在拉丁式拼音流行,居然使得我这个中学教师一时辨别不出。

    我突然心念一动,奶奶会不会把她和陈溪月恋爱的事情记录下来?自从听过陈素梅讲述的故事之后,总在我心里种下一个巨大的阴影,爷爷究竟是怎么一个人?我不太相信那些经过多人转载的历史,奶奶是当事人,或许有比较可靠的记录。

    我忙不迭地翻阅起来,阅读到非常吃力,不仅字迹极难辨认,而且在遇到不会写的字时候,奶奶是用同音字或者注音符号代替,而且是以越州方言为基础,给我造成了很大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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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些时日,村子里的姑娘之间一直流行了一个传说:村口的梅花树有仙气,若是女子诚心祈愿姻缘,便会赐予一个好郎君!其实村子里尚未出嫁的姑娘大都有了心仪的伴儿,这群女子见我唯独还是光身一个,硬是死拖活拽地把我拉过来,说道为我的终身幸福着想,再嫁不出去,老女人没有人要喽!

    哼!我才不信这套呢!无知乡民造谣说我家先生是天上妖星下凡祸害人间,我跟了他好几年,却从来没见过他露出什么妖气。由此可见,这些东西是信不得的。

    我心属的人,却向来连正眼不看我。

    我心念一动,希望祈愿灵验吧!

    突然那群女子轰地一下,哧哧笑笑,顿时跑得无影无踪。我张开眼睛,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正目光灼热的盯住我。看得我害羞之极,心中异常恼火,看模样还是一个读书人呢!怎能这般无礼地打量女儿家!

    我拔腿就跑,不经意间,发夹猛然掉下。这可是先生从京城夫子庙特意给我带来,珍贵之极,正想捡起来,但是方才一接触那名男子如火如荼的眼神,我就吓得连滚带爬溜回去。

    先生见到我,问道:“小梅,何事这般慌慌张张?”

    我怎能和先生说我跑去求姻缘,遇见一个无礼的男子呢?先生听到一定我笑我的!

    我敷衍了几句,先生看我不愿意说出来,也不勉强。先生真好,真个体恤我。

    哪知过了一会儿先生的客人过来,我进书房奉茶,立时大吃一惊,不是那个无礼的读书人吗?惊地我几乎掉下茶杯!

    先生看在眼里,说了几句,我慌慌张张退出去,临走之时,那人说道:“今夜酉时,村口树下,你的发夹!”

    我即使不愿见他,但是先生给我的发夹,一定要讨回来。于是过了酉时,我匆匆赶去,那人正立于树下等候。我现在已知道那人叫陈溪月,是清水村那边陈氏一族,据说他们家出了很多当大官的人。

    那人给了我发夹,拿到手的时候已经修好,顿时对他的厌恶减淡了几分。细看起来,那人其实颇为英俊,只是脸色苍白,看上去似乎病恹恹的。

    我拿到发夹马上离开,那人在背后叫道,让我明日再来。我心想,我又没有与你有什么交情,何必再见面呢!

    回到家,却见先生一直亮着灯在等待我。我顿时慌了神,怕先生责怪我私下跑出去会见男子,低着头怯怯地移过去,低声说道:“先生……”

    先生没有发火,温和地问道:“小梅,你跟我有几年了?”

    我算道:“小梅六岁就跟着先生了,今年小梅十六岁,跟着先生十年了……”

    先生叹道:“十年,一转眼的功夫,当初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就长大了。小梅,你我虽然是主仆,但你我情若父女。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总是不能一直把你留在身边。你看那陈溪月如何?他对你倒是有情愫。若是你中意,我便收了你做干女儿,这样便可以门当户对嫁入陈家。”

    我一听先生竟然要把我嫁出去,顿时放声大哭,扑到先生膝头,哀求道:“先生不要小梅了?请不要把小梅赶走……”

    先生叹道:“女大不中留啊!”

    我哭哭啼啼说道:“再说,我对那个姓陈的一点好感也没有!”

    我断断续续说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使得先生不在误会。当我说道被众女子拖去拜梅花树的时候,先生哈哈大笑:“草木或是有灵性,但不要接触为妙。”

    然后我说道无意间遇到陈溪月,众女认为我的真命天子来也,统统不顾情意逃开。我酉时会见陈溪月,只是为了取回先生给的发夹。先生当即动容说道:“那个发夹只是我在南京办事的时候顺便买给你,想来小女孩长大需得好好打扮。也不值多少钱,却你这般珍藏!”

    我抹抹眼泪说道:“先生给小梅的任何东西,小梅都会细心藏好。”

    先生说道:“也罢,感情二字勉强不得。若是日后陈溪月再来纠缠。你告诉我,我去回绝吧!”

    但是之后一连几日,夜间睡着都会梦见我仿佛在梅花树下,漫天梅花与雪花飘舞,树下矗立一人,背对我,那模样依稀便是先生。我奔过去欢喜地叫道:“先生……”

    那人转身,我顿时愕然,却是陈溪月!

    每当此时,我便猛然惊醒,大汗淋淋,这怪梦真是离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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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突然传来响声,我蓦地从奶奶文字的沉迷中醒来,箴言回来了。

    我以前一直下定决心做个等待夫君回家的好女子,然而我素来贪睡。这些时日箴言忙碌,通常很迟才能回来。每每此刻,我都已经缩在沙发上睡熟了。由此被引为笑柄。今夜难得能等到箴言回家。

    我急忙下楼迎接,掸去他肩头的雪花,突然隐隐闻到一股淡素的幽香,顿时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我素知箴言习惯用的是古龙男式香水,那味道我熟悉。然而今日却是一股淡淡的幽香,以我女性的直觉,似乎对方女子也。

    但是我也没有说破,相处了这么久我也知道箴言的品性。大概是一般的应酬,或许遇到几个女子。若是我胡乱吃醋,又会被众人嘲笑。

    当下释然。

    我对箴言说道:“今天我找到了奶奶以前留下的日记,那日记中记载的内容,和陈素梅说的根本不一致。那个陈溪月似乎单恋。”

    箴言笑道:“其实老一辈的事情我们还是少干涉为妙,毕竟隔了这么多年。即使翻出来,也毫无意义。”

    我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是。哎,肚子饿吗?我去煮粥。”

    箴言摆摆手说道:“不必了,这些时日太辛苦,只想好好趴在床上。我的懒虫子,今天怎么有这番耐力等到了我回来,莫非有什么事情?”

    我抿嘴掩笑:“不告诉你。”

    我也在箴言上g之后洗梳就寝,一天的疲劳积累下来,打了个哈欠就沉沉入睡。睡梦之后,好像闻到丝丝淡雅的香味,就如今日箴言衣服上的遗香。

    我蓦然张开眼睛,眼前漫天飘舞着朵朵白色和粉红的小花。白花落在鼻尖,很快化为一滴水,顺着面颊落下,而红花却带着淡淡的芳香,在我头发上积满。我慢慢起身,自己不是躺在家里温暖的床榻上,却在雪堆里,衣装单薄不觉寒冷,面前就是那棵巨大的梅花树。

    远处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我倏然一惊,本能地躲在梅花树背后。巨大的梅花树正好隐藏了我人,我悄悄窥视,来的人是陈素梅。她来此干什么?

    陈素梅矗立在梅花树下,口鼻喷着白气,眼睛四下里张望,在等待某人的过来。如此晚上约见一个人,定是企图隐秘见不得人的事情。

    踏踏到脚步声又从远处传来,陈素梅身子一震,看到一个人影过来。这个身影好熟悉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的心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眼看陈素梅惊喜地奔过来,一头扑到那人的怀里,那人抱住女人,雪光清清楚楚反射在他脸上。我惊骇地叫着:

    “啊——”

    我倏然起身,浑身大汗淋淋,伸手捋捋湿漉漉的头发。该死,我怎么会做这种梦,一定是受到奶奶日记得影响。

    我梳洗完毕来到厨房,留着一壶肉糜粥,上面贴着纸条:“懒虫子,我去上班了。自己保重。”

    我温馨地一笑:“这个讨厌的家伙。”

    我取了勺子细细品味,粥的味道真好,是箴言用心煮的。能够嫁给这样一个男子真好。以前他虽然偶然煮饭给我吃,但是做早餐还是第一回。难得这么勤快体贴!今天回家一定好好宠宠。

    大雪还是在下,新的一天照例是无聊地呆在家里。虽然做了那样的噩梦,我经不住日记的诱惑,又翻开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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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几夜我都被这样的梦困惑,令我不禁迷乱,莫非我真的和陈溪月有缘?不是,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相反还有点讨厌他。先生饱览群书,他一定懂得为什么,要是问问先生就能明白。可是,我怎么能问及呢?先生一定会认为荒诞不经。

    对了,一定是梅花树。梅花树有灵性,他说定我和陈溪月有渊源,极力撮合我们,于是夜里就托梦骚扰。

    我终于受不了,捡了一根木棍出门。恰逢这些天下大雪,地上积了很厚一层雪,我跌跌撞撞跑到村口的梅花树下。抡起棍子对树就是一阵乱抽,直到打得气喘吁吁,骂道:“我求的姻缘不是陈溪月,要是下次再来梦中骚扰我,我就放火烧了你这鬼树!”

    纵然暴打了梅花树一顿,怒气还是没有消散,待回到家里先生见着了,问道:“小梅,今日有何事心情不爽快?”

    我慌慌张张回答:“没,没,哪里有呢……”

    先生瞟了我一眼说道:“又去村口的梅花树下求姻缘了?”

    我大吃一惊,先生真是成了诸葛亮了,怎么一下子就掐指算中!我不禁失声道:“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先生笑着说道:“傻姑娘,你的肩头还留有梅花瓣呢!方才我见你出去,不刻出来,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这边有梅花树。所以我一猜即中。女孩子长大了,便开始想要男人了。赶明儿你说出来看中哪户人家,我做主把你嫁过去。”

    我脸红起来,讷讷说道:“先生不要取笑我了……小梅留在先生身边就好。”

    先生忽然脸色一沉,我以为先生不高兴听到我的话,顿时噤若寒蝉。哪知先生却是拍拍我肩头的花瓣雪花,语调严肃地说道:“小梅快去换过全身衣物,然后放火烧掉,灰烬埋到院子土里,切记再烧水沐浴。”

    我不明白先生为何催促我这般做事,但是先生的吩咐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匆匆换衣沐浴,然后烧掉衣物。真是心痛,这是去年先生给我的新年之衣,没有穿过几次呢!待一切忙碌好,我到了书房里,见到先生正在细心地穿着一串玛瑙,实在比那个发夹的好看多了。

    “先生……”

    我低低的叫唤。

    先生一边做工玛瑙串,一边问道:“小梅我问你。你一定要实话实说!”

    我惶恐地点点头,不知道我哪里惹先生不高兴了。

    先生问道:“近些时日,你有没有做梦梦到什么奇异之事?”

    我立时惴惴不安,想不到先生连这个也知道了,于是说道:“是的,我在近些时日常常梦见我在梅花树下遇见陈、陈溪月……先生怎么了?”

    先生顿时沉默不语,面色冷酷,看上去十分生气,然后把做好的玛瑙串给我,说道:“小梅,喜欢吗?喜欢先生就送给你。”

    我非常高兴,那些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不知道先生为什么把如此珍贵的珠宝首饰送给我一个小丫鬟。

    先生说道:“玛瑙串我给你,但是需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请先生吩咐。”

    “就是从此刻起,必须时时刻刻戴在手腕上,无论沐浴就寝,都不许拿下!”

    先生却也多虑了,如此珍宝,喜爱都来不及,恨不得时时刻刻拿着,哪会轻易放开。于是说道:“遵从先生的嘱咐。”

    先生挥手叫我下去,离开书房之时,似乎听到先生喃喃说道:“妖孽,居然欺凌到我头上来……”

    我心头一颤,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妖孽,真的有妖孽吗?

    晚上,外边寒风阵阵呼啸,一天的疲劳积累下来,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摸摸手上的玛瑙串,好好地挂着。仔细想来,先生今日真个奇怪。好端端地就送我一个珍贵的玛瑙。心中琢磨着先生说得那个妖孽,究竟在说什么。

    毕竟时刻已晚,我打了几个哈欠就睡熟。睡梦中依旧梦见了我来到梅花树下,约见那个陈溪月。我对那人并无多少好感,为何老是做这般噩梦?赶明儿一定烧了那鬼树!

    突然闪出了先生的人影,我顿时惊呼道:“先生!”

    先生满脸怒容,盯住我和陈溪月。先生一定很生气,因为我没有经过先生的允许就私下里会见别的男子。但是,这是梦中,怎地先生也来了。

    陈溪月急忙拦在我面前说道:“何先生,我是和小梅真心相对。请何先生成全我们!”

    先生勃然大怒说道:“陈溪月,莫怪我不看在陈何两家的交情,翻脸不认人!这般私下里约会,成合体统?”

    说着先生拉住我的手就离开,先生个子不高,那陈溪月虽然瘦弱,却远远比先生高大。但是在先生面前,就如对着长辈,不敢丝毫声张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我忽然感到身体里有股哀怨的情绪流露,回头看看面如死灰的陈溪月。

    先生不顾我的死命挣扎,强拉到了一块空白的雪地上,右手指着我的鼻尖大声喝道:“妖孽,现身!”

    我怎么成了妖孽?我顿时簌簌发抖,但是口上却说出来:“何先生,妾身与寻常男子求情索爱,干你何事?”

    先生冷冷说道:“原本倒我不干我什么事情。但是你居然欺凌到我家小梅身上,我不得不出手!”

    我顿时尖叫道:“这丫头不好,来向我求姻缘也罢了。求姻缘不成,居然将我一顿殴打。我能不报仇吗?别是只有人会记仇,我们草木精灵,也是有情有仇的!”

    先生叹道:“这是小梅不对。你若是许诺今后不再纠缠小梅和其他寻常人家。我便不计较。”

    我又尖叫:“这怎么成呢?我和溪月真心相爱,配成姻缘……”

    先生脸色徒然大变,说道:“那就怨不得我了……”

    倏然我有一股力量牵着我的精神向一个地方涌去,我大叫起来:“土生木,若是金属我还有警觉,你好狠,居然用玛瑙的土源吸我回归,啊……”

    最后一丝声响似乎脱离我一般的叫道:“我诅咒你何家没有好姻缘,你没有好姻缘,你何家子孙也没有姻缘……”

    我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自己似乎灵魂离开了躯体了一般。许久,我才察觉到我的身子在摇晃地移动,等我张开眼睛,却是躺在一个人的背脊上,那熟悉的味道,那熟悉的气息,我不禁轻轻叫道:“先生……”

    先生背着我在莽莽雪原上行走,他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我怎么了?先生。这不是做梦吧?一切都好像真的。”

    先生安慰我说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却如死里活过来一般,抱紧了先生的身子,嘤嘤哭起来:“先生不要离开我,小梅不能没有先生啊!”

    “傻丫头!”

    先生温和地说道,伸手轻轻摸摸我的头发,已经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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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淡淡的幽香传入我鼻翼,我倏然惊醒,张开眼帘,发觉自己靠在书桌上睡熟了,手中尚握着奶奶的日记。回想那些情景,我分辨不出究竟是日记的内容,还是我所做的梦魇。

    顺着幽香闻过去,倏然一惊,几乎从书桌上摔下去,对面站立一人,竟是许久不曾见面的楚仙发,但见他黑色风衣,发丝依旧如雪,披在肩头,相貌阴柔秀美。

    “你……你来干什么,莫不是又要来害我?”

    楚仙发手中撰着一只梅花,幽香正是从上面传过来,听他笑道:“你我两身一心,你既是我,我既是你。我怎么可能害你?”

    “那你来干什么?”

    楚仙发说道:“我来提醒你一下,你最爱的人,正在背叛你!我曾经将我看到的事实托梦传给你,你却不信。不如让你亲自查看一下!”

    我的心徒然抽紧,喃喃呼唤着箴言的名字,一股强烈的不安情绪弥漫,冲动地使我立即披上大衣,匆匆走出荷田居。

    大雪已止,世界在夜幕的笼罩中,惟有一轮半月,象一颗残缺的明珠,孤独寂寞地挂在半空中,月光反射雪花,好像让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纱。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蹒跚在雪原里,越靠近村口的梅花树,心底的不安情绪就如一条蟒蛇勒紧我的脖子,使得我艰难于喘息。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梦里的事实,但是思念箴言的动力又驱使我的前进。

    今夜天色良好,百步远即可清清楚楚地眺望到梅花树下的情形。当我瞥见两个熟悉的人影相拥在一起的亲昵动作时,我几乎脑中一片空白,顿时软软地瘫倒,坐在雪地里,什么也不动,什么也不说,似乎失却了七魂六魄一般。

    许久,我开始有知觉的觉察是一滴热泪顺着面颊落下,滴在手腕上已经很凉了。我在哭,我很久没有为了伤痛而哭泣。我擦擦眼泪,坚强地站起来,默默转身离开这伤心之所。让他们去幸福,受伤只有我一个吧……

    回到家里,楚仙发早已经离去,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一直听到箴言推门进来,才习惯地慌忙上前为他脱去大衣,然后奉茶上去,坐在他身边,能看着他就觉得开心。

    “怎么了?”箴言抚mo我的面颊,说道,“你的脸好白啊,是不是生病了?老是整天闷在家里也不好,等我有空闲了,我带你出去。”

    我眉开眼笑,说道:“箴言,你真温柔,感谢你一年多来的照顾。我是个坏脾气的女孩,喜欢耍小性子,气量又窄,争风吃醋厉害,凡事又斤斤计较!难为你能够忍受我糟糕的性格,我非常幸福,真的,我非常幸福。”

    箴言怔了怔,终于觉察有点不对劲了,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我淡淡地说,就如在说今天晚上吃豆子还是青菜一样平常:

    “我们,分手吧!”

    箴言顿时脸色大变,冲动地双手握住我的身子摇晃叫道:“你说什么?”

    我惨然一笑:“祝你和陈素梅幸福!我知道,假若我是男子的话,我也会选择陈素梅。她是富豪的继承人,年纪轻轻就有几十亿家产;她相貌美艳,身材窈窕;学识极高,是台大史学硕士,和你有共同语言;性格又是稳重成熟。和我这个只能继承一栋老房子,相貌普通,身子纤瘦,还是大专毕业,小心眼的女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箴言呆呆地瞪大眼睛,含含糊糊说道:“你都知道了……”

    他一直在发愣,我也没有理会,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衣服睡觉。我真是个奇特的女人,人生经历如此重大变革,居然还可以沉沉入睡,第二天老样子睡到正午才起床。走下楼,在桌子上看到一张便笺,密密麻麻地写完文字,那是箴言熟悉的瘦金体。

    “小枫,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尽管我知道我已经这个没有资格了。

    非常对不起,我的所作所为一定让你伤透了心!你是个好女孩,性情温柔体贴,每个人都说能够娶到这样一位好妻子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当我和你订婚的时候,尽管我酒量不行,但高兴地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然而我却迷惑了,终于失去了你的心。当我第一眼见到陈素梅的时候,她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除了有钱、有相貌之外——而这种女子我见多了,也没有什么感触。直到我们开始一起工事,我才发觉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如她身上的体香,清新淡雅,有一股吸引人的味道。我们一起做事,中午一起吃饭,聊聊天,开始也没有什么。直到有一天,她的车子坏了,只好由我顺便送她回家。我们一起坐车回去,当在她家门口的送别的时候,陈素梅突然扑到我的怀里,令我迷乱堕落。当我清醒的时候大错已铸。

    若是我意志坚定,趁早快刀斩乱麻,还不至于造成目前的情形。然而我却象吸毒的瘾君子,一次快感有了,还想着第二次,从此一发不可收。陈素梅身上总有一股不可言语的魅力在,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就想一个妖精一般。

    每晚在梅花树下的约会是我的快乐,然而每次回到家里看到你,我总觉得万分愧疚,总想温柔对你来弥补。当你终于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已经失却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再见,我永远的爱人!

    田箴言”

    “箴言……”

    我鼻子一酸,便笺从手中掉下,呜呜掩面痛哭,积累了一夜的愁绪终于不可避免地发泄出来。然而我越哭越伤心,心底渐渐浮出一个仇恨的影子。

    “都是那个陈素梅作孽,我要毁了她!”

    女人的妒忌心是极为可怕的,刻骨的仇恨已经冲垮了我理智的大堤,我从储藏室里面拎出汽油,预备等会儿一见面就泼上去,毁了她的容貌!陈素梅家住清水村,离荷田村并非很远,我徒步过去即可,然而跑到村口的梅花树下,却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扔在一边,陈溪月满面惊喜,痴痴地瞧着梅花树,我骇然,不禁停下来看着他。

    陈溪月觉察我的到来,转过身来,奇怪地上下打量我,问道:“你不是素梅的孙女吗?怎么突然跑过来?莫非是我家的小素梅通知你我来了?何必这么匆匆呢?我只是瞻望一下梅花树,当年我和素梅约会的地方。”

    我身子微微一震,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悲哀,这不是报应吗?爷爷夺走了陈溪月的爱人,而陈溪月的孙女,却夺走了爷爷孙女的爱人。

    陈溪月没有发现我的异常,脸上显出潮红的兴奋,自言自语地说道:“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当年即将奔赴台湾,我苦苦哀求何先生最后见素梅一次。何先生终于允许,让我见了素梅,我就得到了这样信物。”说着,陈溪月取出了一串玛瑙珠,做工极为精细,颇为陈旧,不知怎么地,却没有常年人爱抚的痕迹。

    我一震,这不是奶奶在日记里说到爷爷赠送的玛瑙饰品,以来镇压梅花树精的神器,怎么在他手里,留在奶奶手里的却只是一颗?我见那玛瑙传有些旧伤痕,心中隐隐有些猜出。以奶奶的个性和对爷爷的爱怜,决计不可能把心爱的物品私下里赠送,莫不是陈溪月强行抢夺,于是只留下了一粒。

    我觉得眼前的陈溪月越发陌生古怪,那股气息越发浓重,不适的感觉盈满我全身。我浑身一震,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

    这是死的感觉!

    我触觉敏感,每次接触到人死后的尸体,都会有这种难受的感觉,好像一股来自黑夜的强大压力,压着我身子,我终于明白,陈溪月是谁了。

    我悲哀地对他说道:“你死都死了,何必执着呢?”

    陈溪月一呆一怔一震,瞪大眼睛,然后倏然明白了似的,喃喃自语:“原来我已经死了?我居然忘了……”

    随着陈溪月话音的落下,他的身子犹如沙雕遇到了飓风,化作灰尘一样的碎片,随风散开,先是肌肉,然后露出骨骼,最后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皆化为时间的灰烬,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一样。

    这种场面很震撼很恐怖,我却一点也不见得害怕,只是觉得无比的难过,然后我就接触到了陈素梅悲哀的目光。

    不见这个女人还不打紧,一见这个女人,我顿时升起浑身怒气,拿起汽油桶,气势汹汹地质问:“陈素梅,你为何夺走我的箴言!我和你有什么仇隙?”

    陈素梅带着淡淡的悲色说道:“你没有与我有仇隙,但是你爷爷与我有切齿大恨!因为他,我得到了心爱人的心,却得不到他的身体。其实,以你的敏锐,想必猜透我便是当年附在罗素梅身上的梅花精。那一次,何先生把我收伏在玛瑙串里面,幸好溪月最后夺走了其中大部,使得我慢慢积蓄力量复苏。然而溪月终于因为思念我过度,加之肺痨发作,三十多岁就过世。不知为什么,或许对我的强烈执着化为了一种不可预知道力量,他的魂魄一直留在身体里面,支撑着已经死去的肉体。我直到最近才集中力量能够出来,附在一个人的身上,冒充他的孙女。溪月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不记得我是个冒牌货,唯独记得的是对我的思念。但是,我没有办法化为人形,而且他记得的始终是当年我在罗素梅身上的模样。”

    她突然咬牙切齿:“我恨哪!何先生害了我和溪月,既然他已经死了,这个报复就落在你身上。我一来就拿到了最后一部分力量,你们好蠢!然后我就勾引那个田箴言,果然是雏儿,几下子便堕入我的毂中,招致你们分手!哈哈,我心愿已了,我也该走了……”

    陈素梅嘶嘶刺痛了我的心,我突然无力地丢下汽油桶,望着她远去踯躅而孤单的背影,此刻自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我悲哀还在延续,当一片梅花瓣落在我手心,粉红妖艳,我的心,刹那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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