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深处,爷爷的印象早已随着年岁的增长,犹如暴露在风沙中的岩石一样,渐渐风化模糊。有时隐隐记起,爷爷向来一副严肃的表情,当我呀呀爬到他脚下时,爷爷弯腰把我抱起。此时他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笑容,亲亲我的小脸——除了表哥之外,爷爷就最为宠爱我。

    爷爷过世的时候我才四五岁,对于生或死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好奇看着爷爷瘦小的身躯僵直的躺在棺木盖上,脸上铺着一层面巾。周围的人都面色肃穆,披麻戴孝,大姨、小姨和妈妈低低抽泣着,小姨夫更是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但是作为惟一儿子的爸爸却一言不发,绷紧了脸。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爸爸和爷爷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家族里所有的人都聚齐了,即使到了今天,亲戚们也没有这么齐整过。当时我们这一辈里,年岁较大表哥已经是个英气风发的少年,高高的个子,鼻梁笔挺,头发略带亚麻色。他紧紧抿着嘴,性格和爷爷很象,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使爷爷过世,在他深深的眼窝里看不出一丝波澜。

    我跑过去拉住他的手问道:“哥哥,爷爷这么一动不动在睡觉啊?”

    表哥轻轻摸摸我的脑袋说:“爷爷走了。”

    “那他以后还会回来吗?”

    表哥轻轻摇摇头,没有说话,这时比表哥还要年长两岁的大表姐咛儿姐姐过来,拉住我的手说道:“来,小枫妹妹,跟我出去啊!大人们有事情。”

    咛儿姐姐带着我来到院子里,外面叶子姐姐已经带着几个小孩子在玩了。

    咛儿姐姐是我最喜欢的人,温柔贤淑,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我所仰慕的。现在长大回想起来,我身上带着咛儿姐姐的影子。她并非我的亲表姐,是陈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留下的遗孤,后来作为大姨一家的养女。然而天妒红颜,年纪轻轻就去世,本来她和表哥是极好的一对,对表哥打击极大,一度自暴自弃。后来得知自己和表哥也没有血缘的叶子姐姐全力安慰,才取代了咛儿姐姐的位置。

    屋里的声音很吵,爸爸在大声吼着什么,然后打开门,砰的重重砸上,脸色铁青的出来,其他亲戚也出来。叶子姐一个人实在照顾不了几个小孩子,对于年纪较大的我比较看得松,我自己到处耍来耍去,调皮心大起,瞒着叶子姐偷偷跑进灵房里面。里面的大人都在争吵,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孩子。我藏在灵台的后面躲起来,心想他们找不到我,一定很好玩。

    果然,叶子姐突然叫起来:“小枫,小枫不见了!”

    刚开始大人们以为我贪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四处找遍了,也不见我身影,才着急起来。外面传来了表哥训斥叶子姐的声音、叶子姐委屈的哭声和妈妈伤心的声音。我觉得越发有趣了,谁都不知道我躲在这里。

    我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睡熟了。醒来时候,傍晚的阳光渐渐沉下去,透过窗子映射到房间里的阳光越来越红,越来越淡,终于陷入一片漆黑,今夜无月无星,只有灵台前面那几个蜡烛在孤独的散发微弱的光芒。

    我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面,靠北就是爷爷的遗体,覆在一张巨大的被褥下面。我环视黑暗的世界,仿佛是一个空洞的口子,时刻要把我吸进去。对于孩子来说,黑暗里面未知的世界无助感远远胜于和尸体在一起的恐惧,我吓得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背靠着什么东西会使我有一丝安全感。

    幸好孩子很容易疲惫,我打着哈欠,渐渐地坠入梦乡。

    “……喈喈,那个老头子终于归天了!”

    半夜里,我被阵阵寒意冻醒,听到一阵犹如摩擦木头的粗糙笑声。

    我睁开眼睛,整个世界已经与白天看到的所完全不同,月亮终于从云团里探出头,照亮了黑暗的大地。我看到,在月光里,游着许多奇怪的小东西,象鱼、象乌龟,或者是我根本没有见到、甚至想也想不到的精灵。有几只胆大的东西慢慢游到我鼻跟前,我觉得有趣,正要伸手去逗,突然有传来一阵咯吱咯吱拉门坏了一样的声音,吓跑了小东西。

    “那个老头子,压得我们好苦,要不是他,我们早就出来了。幸亏他终究是凡人,总有阳寿耗尽的一天,足足让我们等了这么多年。”

    那个磨木头的声音说道:“今天出来,我第一个就是要吃光他所有的家人,叫他们在地狱团聚吧!喈喈!”

    我悄悄地站起来,踮起脚尖从窗户探出头去,虽然没有看到人,但是却看到一个长长的影子,顶端弯弯的是两把刀子一样的东西。

    “里面是小孩子在守灵。女人和小孩的肉最好吃了!”

    有坏人要进来吃我的肉!怎么办?

    我惊恐地坐在墙边,吓得浑身发抖,紧紧盯着门口,徐徐显出两个高大的人影,但是头上都非常奇怪,好像带着什么头盔一样。他们要进来了!

    突然耀眼的白光一闪,即使隔着一层门,也是强烈到透出来,刺的我眼睛生疼,随之是震天价的巨大霹雳声,好像有一百面鼓同时在耳际敲打,振聋发聩。好久我才平静下来,再次张开眼睛时,门口什么也没有。

    我蓦然张开眼皮,面前只是天花板,挂着一串吊灯。我患有轻微的低血压,刚刚苏醒时刻,总是很迟钝,发呆了半晌,才慢慢直起身子,把遮住额头的发髻捋开,心中暗暗想: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似乎是幼儿时期的事情,然而在心底沉淀已久,变的不太清晰,模糊了。

    “怪哉,这梦也挺可怕的,只希望不要是真的了。”

    我自言自语说道。凡是我一待做了梦,定不会有好事情发生,这已经成为惯例。我把睡袍脱下,换上平常的衣服,此刻正是暑期,江南的天气尤为酷热,即使在避暑胜地的荷田居,也觉得的一丝热气,所以不过一条简单的裙子罢了。

    我坐在床沿,却是不能站起来。六月里之时,我们三姐妹外出旅游,结果发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虽然能够活着回来,但是个个身上带伤,其中以我最重。小妹不过摔得头昏脑胀罢了,修养数日,便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姐姐略微重一点,肩头重创,但是照样可以行走,不过左手不便。可是我惨了,肋骨断了一根,腿骨骨裂,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足足修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这么久不动,八成胖了。

    又,小妹生命力顽强,被我们两姐姐戏称为地虫,蚯蚓是也。而姐姐早有大虫的雅号,加上我这条长虫,三姐妹都成虫子了。嘿嘿!

    不久听见我的动静,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美丽的女子,说道:“小枫妹妹,你醒了。”

    此人正是我的表姐叶子。箴言一介男丁,虽有未婚夫妻之名,到底照顾我不方便,而姐姐不用说了,自己也有伤,再说吃她煮的食物,恐怕现在我早被毒死了。幸好叶子姐一家自端午节以来,就一直呆在这里,听到我们三姐妹个个出问题,便跑了过来照顾我们仨。叶子姐虽然才学不高,却是一位出色的家庭主妇,无论煮饭烧菜,还是洗衣服侍,均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的是其烹调技术,每次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胖了几斤,也有这方面的功劳。我曾经抱怨过,叶子姐淡淡说道:“小枫妹妹,我就觉得你太瘦,再丰满一点更加漂亮。而且,瘦的女孩子不能养好小孩子……”

    叶子姐扶起我,一翘一翘地跳到盥洗室,梳洗完毕来到客厅,众人早已集中于餐桌前,就等我们到来。

    我坐下,环视一边饭菜,叶子姐手段独特,每每有出奇花样出现,令我们大饱口福,今日除了粥,佐菜咸鸭蛋、萝卜干、酱瓜、火腿,居然还有巧馍馍、巧果子。我奇了,江南人习惯米饭,以前饭桌上从来不出现于面食,向来只是饭后点心,于是向叶子姐问道:“叶子姐,干吗早饭吃面食?”

    叶子姐露出一个微笑,向来甜美之极,说道:“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思量片刻,不是姐姐的生日,也不是别人的生日,何况生日也不必吃巧馍馍、巧果子,正疑惑中,姐姐看的实在不耐烦,说道:“好了,别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都糊涂,今日是七夕节!”

    原来是牛郎织女约会的日子啊!本来要在晚上躲在葡萄架下偷听他们的悄悄话,风俗要吃巧馍馍、巧果子等巧食。七夕节在越州是个很隆重的节日,仅次于春节和八月中秋节,是男男女女相好的节日。不过一般是在晚上吃巧馍馍、巧果子,但是不知为啥移到早上来了。

    我望望大家,叶子姐说道:“小枫妹妹,你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怕也是闷坏了,所以箴言就说今天带你出去逛逛。担心晚上赶不回来,就先吃掉巧馍馍、巧果子了。”

    我大喜,欣然瞟了一眼对面的箴言。他面露微笑,只是不答话。

    吃完早餐,我挑了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外出终归不能穿的太随便。方要跳出去,箴言哪容地下我这般慢吞吞,一把就抄住我的腰抱起,吓得我赶忙搂住他脖子,被塞进汽车,绝尘而去。

    在车上我慢慢地静下来,仔细一想,箴言从来没有主动带我出去,素来是我缠着,这回呢?我眼珠一转,顿时想通,表哥在外工作,难得回来,但是七夕节一定会和叶子姐团聚。箴言怕极了表哥,原来是要躲开去!我也不点破,随他来到镇上。

    说起七夕节,实在是个女儿节。在今日,女儿们须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用槿漆柳的叶浸水洗头,使头发黑亮光泽,且以凤仙花花汁染红指甲。到了晚上,便摆好七色水果拼盘,遥望银河之牛郎织女,求乞爱情圆满美好。

    在这镇子大云光明寺一带,开起了庙会,甚是闹热。通向寺庙的一条大街两侧布满小摊小贩,兜售七夕礼品。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成双男女,年轻人无拘无束,手拉手十分亲热,稍长点不好意思,紧紧贴着走,不时四目相对,回心一笑。我行走不便,总不能一奔一跳地过去,所以箴言索性背起我,羡慕煞街上女子。我倚在他背脊上,说不出的甜蜜。

    箴言带着我登上九九八十一级台阶,来到大云光明寺正殿。老远就看到我幼儿时候的玩伴牟其宗站在高台上,身披白色的袈裟,头发还是老长,闭着眼睛装模作样地念经乞福,他相貌英俊,将来又是继承大云光明寺的法师,地位超然,很得女孩子的宠。此刻围在他身边的统统是年青的女子。我以前与他有过一段尴尬的情愫,不好意思面对,加上箴言又在,怕他吃醋,就说道:“啊呀,你看,那边有很多人围着水池,我们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许多女孩子围在大云光明泉的水池边。俗话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此话我虽然不是十分认同,但也有体会。现在这么多女子聚在一起,如此静悄悄,不免有点怪异。过去一瞅,原来在投针观影。所谓投针观影,于阳光下,将针轻轻放入水面,针浮而不沉,水底便现针形,有如花枝,有如飞鸟,有如龙,有如蛇,人们围观,以此为乐,而以影形如龙如鸟者为吉祥。

    见我们的到来,一位年长点的女子高兴地说道:“来,这位妹妹也来试试。”瞟了箴言一眼,“求个好姻缘。”

    我好奇心起,接过她们递来的一只针,轻轻放之于水面,针轻浮于水面,微微凹下,飘动来回,在阳光下,影子显出奇特形状。这象什么呢?我琢磨了半晌,回头看看众位姐妹,也是默然不语,各自在想象图案。

    那位年长的女子看后说道:“我看,像是一个牛头,牛头就是牛郎的意思。嘻嘻,是在恭喜你找到好郎君。”

    众人一直确定,我微微脸红,心底却十分高兴。

    我们一直玩到中午,肚子饿了,嚷着跑到一家饭店里,点了几样菜,正在美餐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来一碗素菜盖浇饭,要色拉油!不要猪油!”

    我回头一看,和他面对面,顿时大为尴尬,原来是那牟其宗,故意避过,然运命玩笑似地又叫我们碰上。我垂下头脸红,牟其宗吃吃说道:“你们,你们好啊!”

    “嗯。”我吱了一下。

    倒是箴言大大方方地招呼道:“牟兄,不如一同饭食?”

    牟其宗道:“哦,也好。老板,盖浇饭不要了,再加几个素菜。”

    边吃饭边谈及,原来牟其宗自从“哈佛”(哈尔滨佛学院的简称,这个名字真有趣)毕业之后,便回到寺庙里做了主持,继承祖业。今天乞福累的要死,好不容易逃出众女的包围。

    我听他说的有趣,偷偷笑出来,牟其宗原本一直没有敢正眼看我,此时眉头一皱,突然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我一惊,叫道:“有何事体?”

    牟其宗语气极快极为焦急:“你印堂发黑,是中了邪气!”

    我说道:“不会啊,我只是有腿伤在家里养病罢了。根本没有什么邪气。”

    他问道:“最近家里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我摇摇头,没有。

    牟其宗面色严峻,转过头却对箴言道:“我见小枫有不吉之兆,而且恐怕非我能够应付,这里有些符咒,先拿去保保平安,我回去仔细想法子对付。”

    他逃出几张黄纸交给箴言,箴言颇有些惊讶,说道:“对于看相,我也略知一二,小枫好像没有什么大灾之像。”

    牟其宗说道:“此非君所知之,照顾好小枫,我先告辞了。”

    说着,饭也不吃,结帐完毕就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说道:“其宗不是个说大话的人,难道真有什么事情?”

    箴言不语,突然说道:“方才你故意避开他,是不是怕我吃醋?”

    我一怔,不知箴言在想些什么。

    箴言开玩笑说:“这你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须知世人非像你一般个个爱喝醋。”

    “讨厌啦!”

    我撇撇嘴,假装生气。

    牟其宗的警告实在引起过我的一丝疑虑,但是并没有放在心头,箴言和我照样游玩,到了晚上,和许许多多男女一样,在寺庙附近的山坡上找一块寂静一点的地方,或坐或躺,遥望天边皎洁的银河,与两颗亮晶晶的爱情之心,且饮酒做乐。我的酒量本非如姐姐一般接近无底洞,况且黄酒后劲足,箴言见我有了七八分醉意,天色也快近午夜,招呼我回到车里,一同回家了。

    我迷迷糊糊躺在车后座,伴随着车子有节奏的轻微颤动,感到十分舒服,偶尔张开眼睛,瞧见箴言的背影屹立在我前座。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烦闷,翻江倒海一般就要涌出来,连忙叫道:“箴言,停停车,快!”

    箴言一脚刹车,我忙不迭地打开车门,跳到车外,倚着车子,弯下腰不住呕吐,一直把肚子里的一切烦闷都翻出,精神就像夏日里喝过冰镇果汁一样爽快极了。箴言下车轻轻拍拍我的背脊,掏出纸巾让我擦拭。我害羞地说道:“对不起,酒劲一上来,什么都顾不了。”

    箴言哈哈大笑,说道:“看来你真要像姐姐学习,千杯不醉!”

    我说道:“让我透透气,等会儿再走!”

    我环视四周,除了车灯前面的一段距离,其余一片漆黑。这里不是主要的交通干线,并且又在深夜里,几乎没有什么车辆经过,颇为寂静。远远望去,路的尽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地奔过来,速度极快,不刻由小变大,却是一黑一白两个奇怪的人,身量极高,几乎比箴言还要超出两个头,但是非常瘦,好像浑身没有肉一样,眼珠突突出,飞速在我们身边掠过。

    我有点害怕,叫道:“箴言,你有没有看到两个奇怪的人?”

    箴言眯着眼大量一会儿,回头瞟了我一眼,说道:“没有,这里只有我们啊!你醉了,别胡闹。”

    我没有醉,头脑清醒的很。箴言是狐族,视力极佳,深夜里几乎是他们的天下,这两个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看不到的。如果连他也看不到,那么……

    真的如牟其宗所说,我中邪了?

    我顿时脸色发白,小声说:“箴言,我们走吧,快点回家。”

    我在后座上坐立不安,不是回头看看,心头却象沉入了马里亚纳海沟,有种很强的压力,幸好我们平安回到了。箴言打开车门,把我抱出来,然而没有向门口走去,则紧紧地搂住我,贴在胸口,十足有一种压迫感,挤地我喘起粗气。

    “箴言……”

    我呻吟说。

    他说:“自从开车回家,我就看你脸色不对,一直向后边眺望,神情紧张。我是你老公,有什么心事,告诉我,必要藏在心里。”

    我贴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说明,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虽然我一向不如姐姐聪明,但是论及第六感,我素来灵敏的紧。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有样东西一直跟在我们车后面。但是我不时回过头去,始终看不到。这样使我很害怕,他究竟是什么怪物?难道象牟其宗说得一样,我中邪了?”

    他摸摸我的发髻,说道:“我的小傻瓜,何必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担惊受怕呢?说不定只是你产生的幻觉,担心什么呢?”

    他放松我,不由地让我喘了口气。

    “还有,你胖了。”

    我惊讶万分:“大家都说我胖了,你嫌弃我了?呜呜!”

    他笑着说:“哪里会呢。我更喜欢你这样丰满一点。刚才抱起来,就像搂着一团棉花,好舒服!”

    “讨厌,大色狼!”

    我捶打着他的胸口。

    两人进了院子,偌大的地方只有姐姐一个人,倚在靠椅上,不住饮酒,听到我们来了,抬起头,脸色绯红,说道:“夫妻回来了,我原以为你们打算在外边开房间。”

    我嗔道:“姐姐,别胡说。咦,叶子姐姐呢?”

    姐姐说道:“她啊,哄孩子睡熟之后,就和表哥出去了。正好,我已经准备好了七色水果拼盘,拜祭完织女再睡。”

    姐姐旁边的小桌子上,依次圆形排列着西瓜、雪瓜、哈密瓜、香蕉、苹果、青果、芒果七色水果,中心是同心酒。

    我双掌合十,默默祈祷:“祝愿我的家人和朋友平平安安,姐姐早日找到如意郎君。”今天姐姐的神情极为落寞,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面,表弟程飒居然没有出现来陪姐姐,看来他终究不是姐姐的真命天子。

    在姐姐面前我们不好意思太亲昵,箴言搀着回房间,我说道:“姐姐也早点睡觉吧,不要拼命喝酒了。”

    虽说姐姐酒量极好,但是喝多了也会醉,此刻我看已经有几分了,她挥挥手道:“我会的,你好好睡吧。说什么还是个病人。”

    我凝视着姐姐孤独而娇小的身影,不觉地叹了口气。

    我梳洗完毕,箴言把我扶上g,亲亲我的额头,说道:“晚安!亲爱的。”

    “你也一样,明天见。”

    我目送箴言转身离开,轻轻阖上房门,躺下来心绪若潮,今天发生的事情真多,先是牟其宗说我中了邪,然后又在路上看到了奇怪的人(?),难道我真是冲撞了什么?别管了,反正箴言和姐姐会替我解决的,我还是乖乖睡觉吧,这就是有姐姐和老公的好处。

    我自己安慰着自己,闷上头,什么也不想。

    “好香啊!”

    是丁香,还是君子兰?一阵淡淡的花香,携带着花粉,我抽抽鼻子,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铁合金单调的刷白天花板,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片阳光,犹如一张灰黑色的大幕,低低压着。

    我用手撑起身子,不对啊,我患有轻微低血压,需要好久才能挣扎起身。我摸摸额头,环视四周。

    这里是一片花圃,地上长着不到一尺高、五瓣的奇异花朵,红艳似火,生长极多,绵绵沿沿,一阵伸到远处的雾霭中,如血铺就了地毯。虽说这里铺着一层靋,却没有湿漉漉的感觉,但是叫人非常压抑。这里也太安静了,安静地不正常。

    我站起来,嗯,我的腿什么时候好了?我弯下腰摸摸,真的!就和没有受伤以前一般,结实有力。

    我踱步在着这个世界里,身上穿的还是睡前的袍子,光溜溜的脚丫子滑过柔软的花丛中,有过麻麻的舒服。渐渐地眼前出现一条小河,河水静止,如镜面平整。刚才走了许久,口中微有干燥,也顾不得这河水是否卫生干净,我蹲下来,准备掬手盛水。

    “不要碰奈落之水!”

    一个尖利的孩童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一怔,把手放下站起来转身。对面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两只小辫子,神情却是颇为严肃,好象在指责我破坏了神圣的东西一样。

    我问道:“为何不可接触河水?难道里面有毒?”

    小女孩摇摇头,说道:“姐姐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吧,你不知道,奈落之水是永沉之水。”她摘下一片叶子,远远的掷到水上,叶子轻轻飘了几下,就迅速滑入水底,“凡是任何东西浸入河水,都会沉没。”

    我眼睛顿时迷离,趁我发愣的功夫,小女孩迅速撒开两腿跑开。

    “哎!你等等我,我还有很多事情向问你!”

    大概很久没有运动的缘故,我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眼前的小女孩早已消失靡靡大雾里。我累得瘫坐在地上,口中越发冒火,真想手边就有一罐子冰绿茶,痛快地灌到喉咙头。

    休息片刻,我只好又起来,漫无目的地四处胡逛,有机会的话找些水消消渴。终于,大雾中朦朦胧胧显出一个佝偻的人影,我连忙跑过去,是位约莫七八十岁的大爷。

    我说道:“大爷,请问这里哪里可以找到水?”

    他没有回答,我以为耳背,又叫了几下,这时他才向我转过头。我一惊,他眼珠发白,脸上一片呆滞,也不理会我,顾自往前走。

    我无可奈何,心想可能是老年痴呆症吧。虽说这人痴呆了,但是终归记得一些东西,我只要跟着他,至少会找到有人的地方。

    这主意果真不错,嘻嘻,到底我也不是个蠢蛋。哼哼,姐姐和小妹老是认为我是三姐妹中最傻的人,以后就晓得了!

    一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面部表情呆滞,行动迟缓,犹如一群吃了太多毒品,被破坏中枢神经的病人。但是这么多人,也是奇观,莫不是这里是一个精神病院?我啥事又来到这里?

    我心底惴惴不安,也没有新鲜的主意,只能随着那群病人一起过去,说不定遇上医生护士,那就得救了。不过对那个小女孩,我是万分奇怪,看起来,唯一她是正常人,但是为什么马上跑开了呢?

    我带着好奇寻找那个小女孩的身影,踮起脚尖眺望,我个子本来就高,但是茫茫人群中,怎么也没有那个小小的梳着两个小辫子的身影,倒是瞧见,病人们一起向一座古典式拱桥集中,桥头站着一个老太太,面前摆了一口大大的缸。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老太太都会舀一勺汤给他喝。病人们一个个自动排成一列,依次经过。

    我夹在人群中,心想,顺便喝口汤解解渴也好。虽然那如许人都用的是一把勺子,极不卫生,此刻口干舌燥,哪里顾得了。

    轮到我了,老太太一边舀了一勺浓浓的汤给我,一边嘴中嘟哝道:“来,一口孟婆汤,忘记前世孽,转世又轮回……”

    她瞟了我一眼,突然一把打落我手中的勺子,热汤溅了我一身,我惊叫道:“干啥?”

    她叹道:“姑娘,我看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但是你不能喝孟婆汤,一待喝了汤,过了奈何桥,再想转悔来不及也。”

    我奇怪地问道:“这里究竟是哪里?为什么会这样?”

    她说道:“你非此处之人,此处之事,还是少知晓为妙。来人,带她走吧!”

    我正想询问什么,突然一把大风袭来,吹地我眼睛张不开,迷迷糊糊中,两腋猛然被两人夹住,脚下虚空,犹如飞了起来。我勉强眯出一条眼缝,依稀是一黑一白两个大汉。哪知这两人同时放手,我顿时惨叫一声,坠入不世永劫。

    我倏然挺直,浑身虚汗泠泠,张开眼睛,幸好还在房间里,原来是南柯一梦啊!我捂住胸口,虚惊一场。

    “喈喈,终于又出来了!”

    听到这永远不想再回忆的磨木头笑声,我顿时犹如坠入北海酷寒的水里,心底冰凉,脊椎不由地升起一阵寒意。童年的噩梦终于实现,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浑身不住地发抖,脸上湿淋淋的,我颤抖着我轻轻擦拭,不是汗水,而是泪水。我什么时候害怕地哭起来?不,不,我不是个懦弱的女人!我得救我自己!

    我掀开棉被,坐在床沿,摸黑找到拐杖。这把拐杖原来是爷爷年老时用的,后来我腿受伤行动不便,家里人怕我晚上一时有什么意外,就把这拐杖备在我床头。拐杖以深山铁木制作,分量极为沉重,反倒更像一把武器。

    我吃力地支着拐杖,尽量蹑手蹑脚地行动,悄悄移到门口,听那磨木头的声音说:“这十几年熬的好苦,今日一定要吃光何家的人!”

    那金属声音说道:“正好何家的女人都长大了,又白又嫩,我们一人一个吃了吧!”

    我从门缝里窥视,什么也没有看到,今夜已经是七月初八了,月如半规,把那两个怪物的影子拖长。一个脑袋上犹如牛头一样长着两只弯弯尖尖的角,另一个脸很长。他们块头都很大,光是一个,我这弱女子就比较难对付了,何况两个,怎么办啊!

    长脸的影子从地上移开,去找姐姐了。

    好机会,我倏然打开门,费力地轮起拐杖,就冲外边砸过去!通达,拐杖重重打在地板上,火星四溅,震地我虎口发麻。但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我茫然地四下里张望,这么大的块头,不可能一下子就消失,难道有妖法?

    我先去找姐姐,她的房间离我不远,拐了个弯过走廊就是。我拄着拐杖急速前进,来到姐姐的卧室,大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棉被还叠的好好。姐姐不在,莫非还在外边喝酒?以这女人的个性,极有可能。

    我穿过大厅,出了正门来到院子里。

    今夜星星寥寥,月光明亮,如水一样撒在院子里,仿佛使人置身于海底。姐姐还在喝酒,脸色绯红,已经醉的不轻,一切如常。只是她身边多了几个奇异的酒伴,一看就知道非人类。一个漂亮的女人,居然大大咧咧地和几个妖怪在一起喝酒,情景如此诡异,我立即吓得大叫起来:“妖怪啊!”

    姐姐听到,回头过来生气地说道:“好了,这有什么好怕的,你老公不也是妖怪嘛?他们就长的丑了点,干吗厚此薄非?”

    那几个妖怪中有叫出来:“是呀,是呀,何况我们是邻居,我还参加过你们的订婚大宴呢!”

    我听的耳熟,大着胆子瞅过去,这个家伙嘴阔眼凸,披着一层绿色的斑纹衣,我想了想,说道:“哦!莫非你是住在荷塘里的牛蛙?”

    那家伙说道:“什么牛蛙,我姓李。”

    原来他就是我在一天夜里偷偷讲话,使得我终于知道箴言真实身份的牛蛙。

    我说道:“原来是李先生啊,对不起啊,请恕小女子刚才无礼了。”

    李先生说道:“算了,也不怪你。来来,正好多个酒伴,过了喝酒啊。”

    另外几个奇怪的家伙,一个胖乎乎的,五官极小,几乎挤在脸里,差不多是一团肉;另一个家伙则是是是小个子,突背,好像田鸡。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脸很长的和头上长角的家伙?”

    大家一起把脑袋要地象泼浪鼓,说道:“没有啊,我们在这里喝酒喝了这么久,连只苍蝇也没有发现,更别说你谈到的东西了。”

    怪了,我瞪大眼睛想想,难道是我的幻觉?不可能,如此的真切,深深勾起了在童年时期就一直隐藏的恐惧心理。我打了个寒蝉,赶紧抿了口他们给我倒的酒,下筷夹住下酒菜放到嘴里。嗯,不对,我一看几乎吓死,这不是上坟的供品?谁偷来的,会遭到天谴。阿弥陀佛,宽恕我吧!

    姐姐用力在我肩上一拍,惊地我差点把碗里的酒撒出来,回头看去,姐姐粉脸通红,贼忒嘻嘻地说道:“妹子,喝酒哪能是这么小口小口地喝?喝酒就是大碗大口才好玩!来来,倒满酒,你一定要把它喝干净。否则你不是我妹妹,我跟你断交!”

    姐姐实在醉了,我正要挣扎,哪知众妖一阵鼓噪,姐姐硬是把我压住,生生地灌下酒。我……好悲惨,有如此暴虐的姐姐,人生不幸,早点嫁出去果然是明智的决定。暗自落泪中。

    酒过三巡,我和大家基本上打成一片了,好像我也醉了。我拎着加饭酒的瓶子灌了一口,问道:“诸位,平常怎么没有看到你们?是不是认为我们何家难打交道。”

    李先生说道:“非也非也,误会了。我们怎么会不想和如此酒中巾帼交往,我们也有一些不得已的苦衷。我们只是一些低级精怪,不像你老公那种三尾狐,不说法力高超,而且数代与人通婚,本来就有人样。我们这种小小的货色,学会说人话已经是奇迹了,哪能变成人形?平常都是本体出现,难得象七月初七这些好日子,马马虎虎的有点形状,可以出来和人交往。”

    我点点头,说道::“哦,原来如此。对了,这位肉肉的老兄是何方神圣?”

    李先生说道:“他是肉怪,说白了是土中滋养的菌类。呵呵,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比如坟地。”

    我叫起来:“啊,那些供品就是你偷来的!”

    肉菌尴尬地笑笑,但是脸上肉太多了。看也看不出。

    李先生说道:“你也别这么说。那些祭奠的供品,死人又不会伸出手来品尝,还不如让我们来享用吧了。我看你就吃了不少韭菜炒蛋。”

    “呵呵……”我无言地笑。

    李先生好像想起了什么,拍拍肉菌的身子,说道:“不过我也有想不通。你老兄受阴气,平常根本离不开坟地,今日怎么能过来?”

    肉菌终于开口说话,是个顿顿的男低音,说道:“我是走了鬼路。”

    “鬼路?”

    我们姐妹惊问。

    李先生博才多学,对我们解释说道:“所谓鬼路,即沟通不同空间的路线,传说可以通向阴间,究竟如何,我没有走过也不太清楚。鬼路只是通常说法,不仅仅鬼会走,我们妖怪——甚至寻常人类也可以走动。比如有人神秘失踪,不少就是走了鬼路再也出不来。”

    肉菌点点头说道:“今日在公路边的乱坟岗,我突然发现一条鬼路,心中好奇一路走来,发现终点便在此。真是奇怪,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不通向阴间的鬼路。”

    我也不大明白,但是偶尔一想,那些我看到的那两个妖怪会不会就是顺着鬼路来的呢?

    是夜,两个女人加三只妖怪,喝了不知道多少酒精,反正事后发现,家里储存的几坛子个个见底,甚至连烧菜的料酒也不见踪影。次日醒来,那几只妖怪当然已经不见了,一夜宿醉,浑身难受的要死,见到箴言时候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但是头痛的厉害,一时间想不起来,只得不提也罢。

    昨日牟其宗说我中邪了,没有特别表示,今天早上突然不期而至,言要我驱魔除妖。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袈裟,脚蹬长布鞋,一头长长发髻扎成辫子,背了一个大大的匣子。我本是个贪玩的人,存心看看到底是把妖魔赶出来,姐姐更是好事之徒,但叶子姐见她无所事事,拖出去帮忙准备午餐去了。唯独箴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此不以为然,可又不想得罪我的朋友。

    牟其宗放下大匣子,打开原来是圣火令,这把祖传的宝剑据说附有神力,斩妖除魔特别灵光。一挨抽将出来,满屋子的青光。箴言不悦地遮住眼睛,狐狸精受不了啦!

    牟其宗右手舞着圣火令,口中叽里咕噜,隐隐好像是《不动明王咒》。那左手也没有闲着,大把大把地撒着黄纸咒语,犹如遭了暴雨一样的飘零蝶,在风中乱舞。然后不知怎么的,他手象变魔术一样放出一丛火,顿时将符咒烧个干干净净。大概纸的质量不是很好,尽是烟味。箴言终于被这乌烟瘴气弄得受不了,飞也似地逃出去。

    我吃吃笑笑,感到非常好玩。

    牟其宗正色道:“不许笑~!”

    然后一张符咒就贴在我脸上。

    牟其宗做完法事,更是在我的房间几个主要出口贴满了符咒,风一吹来,哗哗地直作响。他忙了大半天,午饭当然是在我家报销。有时我真怀疑他是为了这餐饭而来。

    吃饭时候,他就坐在我身边,我忍不住悄悄问:“你不是明教嘛?什么时候亦学这道士,开始捻符画咒了。”

    牟其宗说道:“唉,这是混饭吃了。”

    说着,他突然在桌下塞给我一个纸团。我神色略微一变,这是什么意思?

    我匆匆了结了饭局,回到卧室摊开纸团一看,上面写道:“午后院子一谈。”

    嗯,有什么事体?是他还恋着我,可我不能花心,他也是知道的。去嘛?被箴言知道一定会生气;不去,或许真的有什么事情。

    还是去吧,我信的过他这人。

    午后,姐姐和叶子姐休息了,箴言此时回山里老家一趟,正好和牟其宗偷偷会面。

    这些天我的腿伤已经好了不少,有时不必拐杖支撑,也可以勉强行走。而且那拐杖声响太大,只好弃置不用。来到院子里,牟其宗早已经在等候。

    我低低叫了一声:“其宗……”

    牟其宗转过身说道:“你来了,小枫。”

    他并没有象想象那般激情地扑上来,紧紧将我拥住。他眉头皱的很深,仿佛有深深的心事锁在那里,打过那个招呼之后,却一只望着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不论你怎么样看待我。”

    牟其宗远远看着荷田居,说道:“小枫,我素来晓得你对建筑特别热心,你说说看,这荷田居有何特点?”

    我颇为诧异,还以为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料问起无关的建筑问题。我思虑说道:“这荷田居据说在我曾祖父一代就已经开始建立,算来不下百年。经过这么多年的扩建,规模极大。荷田居是中国传统的建筑风格,夏天极为凉爽,冬天却有些湿冷……”

    牟其宗打断我的话:“你说道点子上了。须知从风水上来说,荷田居建在了一个阴气聚居之地,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群山犹如一个一个聚焦镜,将阴气聚在荷田居上,而湖水本是阴气集中的地方。再看荷田居本身的结构,与其说是一栋住人的房子,更像一个镇邪的庙宇。恐怕当初建造荷田居时候,并非考虑的是住宿,而是另又用途。”

    我听得不免心惊肉跳,战战兢兢问道:“你的意思,荷田居下面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点点头,说道:“正是!现在已经引来了一些鬼魅!”

    我吃惊地问道:“难道便是他们缠着我?”

    牟其宗继续说道:“我想极是。而且,他不是别人。”说这话时,他迟钝了一下,“正是你的未婚夫田箴言!”

    我哑然。

    他急促地说道:“方见到他,我便看他不像个好人。尖脸扬眉,寻常男子哪会长成这番模样?浑身透着一股子妖气。这次我拔出圣火令,他脸色都青,若是人类,哪会怕成这样?分明就是妖孽,接近你一定有阴谋!小枫,我决计不让你受到伤害。”

    我淡淡说道:“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但是我知道,箴言他很爱很爱,怎么会作出伤害我的事情?就是他真有这个心——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牟其宗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我,叫道:“你疯了!怎么这般维护那个男人?”

    我颇为感动,说道:“我会在心里一辈子记得你的好!”说着,我踮起脚,轻轻在他唇上一碰,然后转身离开。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吻男人,他不是我喜欢的对象,他更象一个大哥哥,一直守护在我的周围。尽管如此尽是我的看法,他心里其实更愿意进一步。

    “小枫!”

    他在背后又吼了一下,我没有回头,我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干脆一点,对两人都有好处。

    牟其宗离开了,箴言陪着我。晚上我捧着棉被的时候想,如果没有箴言,或者遇上牟其宗在先,此刻我早已经成为他的新娘。人生就是如此,命运爱捉弄人,只是对不住了牟其宗,他一直对我一往情深,但是我的心中已经没有再容下他的空间了。

    深夜,我蓦然睁开眼睛,额头冒出冷汗,我又一次被那个从童年时期就叫我毛骨悚然的磨木头声音惊醒。

    “喈喈,可恶的和尚,居然在房子里到处挂上符咒,害的我动弹不得。”

    那个金属声音说道:“今天真想吃那个女人的肉啊!苦苦熬了十几年,嘴中都淡出鸟来!”

    “喈喈……”

    倏然房子里声响大作,好像耗子在老旧地板上跑动,又犹如锯子切割木头,吱吱极响。我吓得缩进被子里,簌簌发抖,咬住嘴唇,才不至于出声。那声音声声都在折磨我神经,稍微有点异常,我就绝望地闭上眼睛,似乎两个东西已经破门而入,把我生生叼走。直到许久,许久,那声音不在响彻,我才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外边除了风呼呼吹动符咒,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舒了口气,心想大概他们无法进来,走了吧。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昨天不晓得怎么的,我出门的时候神秘消失了,而童年那次,好像是一击霹雳,然后呢?

    我无论如何记不起来,我突然发觉,在我六岁以前,记忆之间有很大一块空白,模模糊糊,只有零碎的几个片断。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这一夜,我是睁着眼睛,不敢睡觉,也不敢出门找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叶子姐姐来叫我时,我才手脚飞快地穿好衣服出去。

    吃早饭时,我盯着姐姐,又看看叶子姐,最后瞟了一眼箴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记不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

    她们被我的问题问的莫名其妙,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箴言笑着说道:“当然记得了。想当年,我和你初次见面时,不过四五岁,若不记得,怎么能把现在的你找到?”

    也是。

    姐姐则显得对我很奇怪,说道:“妹妹,小时候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我摇摇头说道:“记不大清楚了,唯一还存有印象的就是一次去箴言家,和有爷爷过世的时候。而且这两件事情是通过做梦才想起来的,其余的事情,我一件也记不起来了。”

    姐姐问道:“你,可曾记得,是谁把你养大的?”

    我诧异地瞄瞄姐姐,说道:“妈妈了。”

    姐姐满脸沮丧,说道:“错矣,看看妈妈现在这副德行,想想怎么能把小孩养活。你是被咛儿姐养大的。”

    我一惊,筷子不慎掉下,脱口道:“真的嘛?我是被咛儿姐养大的?”

    咛儿姐过世快十多年了,迄今我还是记忆深刻,那个温柔笑靥,头发长长及膝的女子。但是我的记忆里就只有我六岁开始,在何家当家的那部分了。

    姐姐说道:“也真亏你的。我是被外婆带大的,当你出世不久,外婆过世了,身边的女子中,唯有咛儿姐姐了。其实那时她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孩,照顾的你颇为困难。算起来,她应该是你的半个妈,连她也忘了,你啊你……”

    叶子姐突然偷偷笑起来,我说道:“叶子姐,不要笑我了。”

    叶子姐说道:“不是这件事情。我忽然想起,你哥哥曾经说过,他小时候还帮你换过尿布。到了你三四岁的时候,抱着咛儿姐姐还说要喝奶。”

    我哑然,唰地脸儿通红。

    箴言一直不多话,这时候站起来道:“等等,我知道原因了。”

    说着,也不待我反映,拦腰抱起来,径自进房间。后面听到那两个女人窃窃私语:“大概箴言带她去补习历史课了。就怕一会儿补到床上,明年得为出世的侄子准备礼物了”

    这两个死女子!

    箴言把我抱进我的房间,顺手关上房门。我心跳加快,真的要那个,我明知自己不会做多余的反抗。

    箴言却把我放在梳妆台前,镜子里面就是自己,仔细一看,和以前变了不少。我原本是个纤细的女子,最近呆在家里,身材丰腴了不少,似乎这样的女子,更加挑起男人的yu望。

    箴言在我背后,手指乱戳,不知捣什么鬼,然后喃喃自语,慢慢地镜子里出现蓝红单色的小球,四下里流动。我惊讶万分,这大概又是狐族的本事,但是带我看这个干啥?我瞟瞟箴言,等待他的答案。

    箴言说道:“这便是你身上的三魂六魄,我把它们在镜子里显出来。事实上,你只有二魂六魄。”

    我一颤,这可是危险之极的事情。端详一下,只有两个红色小球和六个蓝色小球。我紧张地问道:“我会死嘛?”

    箴言说道:“一般来说,缺一个魂不会有大碍,但是出现部分不正常。魂主思想,难怪你不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了。而且我老觉得你老缺根经,特别胆小爱哭,醋劲极大!”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前面几句是真,后面恐怕是借机说我的不好了吧。

    “那怎么办呢?”

    箴言思虑道:“可能你在六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丢失了魂。这魂魄之事,极其复杂,恐怕就是我奶奶也不是非常明白。到了晚上,有空问问池塘里三百岁的李先生了。”

    我们出来,多嘴的姐姐叫道:“妹妹,要我为侄儿买什么礼物?事先声明,超过一千块的我买不起。”

    “姐姐!”

    我无可奈何地嗔道。

    到了晚上,我叫箴言陪我出去。箴言摇摇头,说道:“要是我过去,他敢出来嘛?记住,狐也是很喜欢吃牛蛙的!”

    我噗哧一下笑出来。

    我拄着拐杖走到湖边。今夜月光皎洁,点点滴滴洒落在湖上,犹如千万多睡莲盛开。蛙鸣泣泣,我高声叫道:“李先生,李先生!”

    许久也没有回音。我一边把酒倒入湖里,一面喃喃自语:“看来把酒带来到底是正确的决定。”

    顿时湖面上酒香肆溢,不刻听到有人大叫:“有好酒不要浪费!”哗哗游来一只肥大的牛蛙,慢慢爬上岸,说道:“原来是枫姑娘,今天要我陪你喝酒嘛?”

    我把酒瓶递给他,说道:“虽然不是,但我有几件事情请教你。这酒算是酬劳。”

    牛蛙李先生伸出两个前肢,捧着瓶子问道:“你想问我什么事情?只要我这只三百年的老牛蛙知道,就一定告诉你。”

    我说道:“我想,问问关于人魂魄的事情。”

    牛蛙喝了一口酒。第一次看到一只牛蛙居然会喝酒,感到十分有趣,想笑出来,拼死才忍住。

    “魂乃能离开肉体而存在之精神;魄附形体而存在之精神。虽说魂与魄皆是指之精神,实则不同也。魂更多所指的是灵魂,魄倒是说精力多。”

    我急忙问道:“那么要是魂离开了肉体,会不会还存在呢?”

    牛蛙瞟了我一眼,又灌了一口酒道:“当然存在了。人死后,魂是要飞走的,离开人的肉体。而魄是随着人的死亡而无所依附,无所运行,便散掉了。离开肉体的魂,就变成了鬼!”

    我吓了一跳,说道:“听说,人有三魂六魄,要是一个人缺了一个魂,哪会怎么样?”

    牛蛙终于奇怪地看着我,许久,才又说道:“缺了一个魂的人是不会死的,生活也和平常一样。只是魂主管精神,对性格记忆未免受到一些影响。而且,独立存在的魂,如果在没有肉体的支持,呆在人间的时间长了,自然也会消失。但是遇到另一种情况,就变了。”

    我紧紧追问道:“什么情况?”

    牛蛙说:“比如魂的运气好,在七月十二之类的日子里,遇到鬼门大开的时候,可以借此进入奈落(注:梵语地狱的音译)。在那里,魂是不生不散的,但是一个魂无法过奈何桥,它会一直等待着肉体的死亡,其他几个魂也进来,一同度过黄泉。枫姑娘,你们平常人问这些问题干吗?以前何先生倒是问过我,但他并非一般的人。你,有什么事情吧?……”

    我眼前一片空白,脑袋无法思考,突然感到额头凉凉的,我恢复精神,却是李先生见我发呆,以其蹼蘸水弄醒我。他问道:“你告诉我吧,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单不说你是何先生的孙女,便是这几天酒债,我也得还你的。”

    我吞吞吐吐道:“我记不起六岁以前的事情,箴言说我丢了一个魂,所以我想问问关于魂的事情。”

    牛蛙若有所思,点点头。其实牛蛙没有脖子,点头差不多是整个身子在动。他说:“原来如此,小孩子的魂是特别容易丢的,因此你们人间有种叫魂的说法。你在六岁之前那个时期,发生过什么离奇的事情嘛?”

    六岁之前?我有什么大事件?突然我脸色发白,冷汗涔涔,用力抹了一把,喘了口气说道:“好像有,那是在我爷爷去世的那天,来了两个可怕的东西,可是,这件事我记不大得了。是不是?”

    牛蛙的声音顿时急促起来:“你是说何先生去世的那天,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听他口气,不仅相当了解,而且知道不少内情,连忙问道:“李先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请你告诉我。”

    李先生说道:“该晓得的,还是会晓得的。”

    他静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三百年前,我不过是个普通的蝌蚪,只会捉捉小虫子吃,后来慢慢的有了自己的意识。许多年后,我才晓得,这里是个阴气聚集之地,让我这样的小东西有机会进化成了妖。一百多年前,何家的先人在这里建造了荷田居,我日日偷听,学会了人话。遇到何先生时候,我已经是只两百多岁的老妖了,那时他不过是个孩童。何先生天生禀异,能看透人世间,后来长大,能力更大。虽然有很多妖怪成了他的朋友,但是更多妖怪多何先生恨之入骨,何先生自己也知道。在他弥留之极,为了防止与他有仇隙的妖怪报复他家人,何先生嘱托灵隐寺主持来守护。那天,我因为没有办法变成人形,所以不去灵堂,呆在荷塘里。但是,突然来了一股叫人不寒而栗的阴风!”

    这是李先生倏然打了个寒战,似乎往事不堪回首。

    “我本是阴气聚集而出生的妖,对阴气本没有恶感。但是那股阴气,给我的感觉实在非常难受,就像冬天里,突然被浸到冻水里。当时明明为七月份,就如瞬间过了腊月。不,更加可怕,好像直接是从地狱里吹来的一样,冷入骨髓,太恐怖了。我吓得躲在荷叶底下,一直瞧着着荷田居,生怕发生什么事情。”

    “我呆在池塘里面,对于里面的情况,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在静静的黑夜里,那两个声音更是叫人永生难忘,惧入灵魂深处。”

    我急切地说道:“那是不是,一个象磨木头,一个象金属。”

    牛蛙点点头,说道:“正是。他们威胁要吃掉何家的人。这种妖怪,我活了三百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里面好像还有人,僵持了几分钟。突然,天空中劈下一道闪电,白闪闪的,甚为吓人,径自打到荷田居去。我赶忙钻入水底,不一会儿,惊天巨响传来,连水底也震了三震。我在下面呆了好长时间,才大着胆子浮到水面,那股令人不舒服的阴气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了。事后我十分奇怪,须知那夜月光明媚,万里无云,怎么会天降惊雷?难道是上天在保佑你们何家?这件事,我也不大了解了。你最好问问几个当事人比较好。”

    我说道:“谢谢你了,李先生,下回一定带些更好的酒过来。”

    我的腿伤已经痊愈了不少,慢慢走回荷田居,心想:李先生说当时还有人和妖怪在对峙,那么他们一定更加了解情况,我想知道这些妖怪是什么东西,和我现在遇上的有何关系。但是这几个当事人,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是谁呢?

    我怀着重重疑虑走到了里面,箴言摸摸我的头发说道:“心中的不安,解开了嘛?其实少个魂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害,只不过想不起来一些事情罢了。”

    我没有告诉过箴言我遇到的那些事情,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还是不要把真相透露给他,难道我心中藏着某些问题?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实在没有胆子一个人躺着,于是抱了枕头敲开姐姐的房间,低声说道:“姐姐……”

    姐姐温柔地搂住我的腰,说道:“我知道,妹妹胆子小,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把你吓怕了?好,让姐姐陪你一起睡。乖。”

    于是,今夜没有出现异常情况,我甚至连恶梦也没有做,或许是妖孽们已经被牟其宗的符咒赶跑了吧。

    日子过得真快,从七夕又疾疾地转到了七月十二,鬼节到了。

    所谓鬼节,道教称中元节,佛教称盂兰盆节,民间才谓之鬼节。时在农历七月十五。此俗由来已久,节期从七月初十至十五日,一般以十二日为正期。根据传统说法,七月十二鬼节,平时不轻易开门的鬼门关大开,许多流浪在阳间的无宿之鬼终于可以进入阴间,参与下一个重新轮回。人们要奉上食物超度亡魂,否则诸鬼生气要大怒,人们不得安宁。鬼节的晚上,人们最好不要草率地出门,谓百鬼夜行,不仅遇上的鬼多,万一不小心步入鬼门关,那可就糟了。

    两位姐姐正在准备鬼节的诸多事宜,当然,食物是不能让男姐姐碰的,否则即使鬼神享用了,亦会永世不得超生。平素里这些细节都是我来操办,托得行动不便之故,反而落得一身轻闲。还有一个无所事事的家伙便是箴言,这狐狸精脾性发作,从厨房里偷偷摸摸地溜出来,跑到我房间中。我见他一脸贼像,乜斜问道:“一定做了什么坏事!老老实实交代,否则我告诉姐姐们。”

    箴言竖起食指,嘘地示意静声,然后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顿时方向四溢。我哇地一声,惊叫道:“这是什么?好香啊!”

    箴言一脸贼忒嘻嘻,讨好地说道:“这是叫化鸡,原本放在冰箱里,刚刚叶子姐煮好。嘿嘿,香味实在太浓了,我受不了就偷偷拿过来了!”

    我又气又好笑,指着他的额头轻轻一推,嗔怪道:“你啊你,真是狐狸改不了偷鸡的习性。”

    我觉得这样偷偷摸摸地挺刺激,和箴言分享了这只可怜的叫化鸡,真是美味!据说叫化鸡以杭州楼外楼最美,有机会一定要去品尝之。

    中午吃饭时就听见叶子姐小声地嘀咕:“奇怪,煮好的鸡怎么不见?难道被猫偷走了?”

    非猫,狐也。

    叶子姐低头思虑,突然抬起来对箴言叫道:“箴言!”

    我和箴言吓了一跳,以为东窗事发。

    叶子说道:“今夜,我的两位妹妹就拜托你了。”

    箴言见不是丑行被揭露,暗地里松了口气,说道:“叶子姐有什么事情请吩咐!”

    “今天我要回清水村祭奠父母,和哥哥一起,晚上不会回来了”这时叶子姐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轻轻一叹。我知道,姑夫姑姑过世均极早,留下她和表哥相依为命,今夜住在清水村那破旧的老房子里,恐怕也是回味那一份心。

    她又说道:“我真不知道这两个孤女在这么一栋老房子里平常是怎么活下来,不过今夜我不大放心,所以请你务必留下,照顾她们。”

    箴言正色道:“叶子姐姐所嘱咐,箴言定当牢牢坚守。”

    叶子姐说道:“我亦安下心了。”

    下午叶子姐带着两个小孩子离开,临走之际,再三嘱托,叫我们小心为妙。我不以为然,心想这可不想叶子姐的性格。须知她及簪以前,一直生活在北方,大大咧咧的。

    哪知到了晚上时候果然惹了祸端,忽而电灯灭掉,箴言一检查,却说是宅子太久,电线老化短路,一时没有趁手的工具也修不了,只好等明天找电工维修。莫非叶子姐预感的就是此事?两个女人实在对有关于任何带“电”的东西一窍不通。

    屋子里偏偏找不到半只手电,只能以蜡烛代替。一番烛光晚宴,颇为别出心裁。

    姐姐收拾碗筷,布置供品。我无事来到院子里乘风,已经接近月半了,今夜玉兔缺陷一角,月光明媚,照得院子里面亮堂堂,一草一木,清晰可见。风轻飘飘,温柔如水,叫人沉醉。

    箴言悄悄地从我后面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吹气:“我们好久没有这样一起度过了。”

    我反手捉住后面的人,说道:“是啊,真的了。想想再过不久便是了中秋了,我们一起回我西邯家过吧。”

    箴言说道:“不!”

    我诧异道:“为什么?”

    箴言奸诈地笑出来,眼角越发翘的高了,说道:“八月半,我受到邀请,前去杭州参加一个民俗年度论坛。”

    我垂下眼睑,说道:“哦,真是可惜。”

    “但是,邀请函上写道,可携家属一名。你随我去吧!”

    “真的呀!”

    我兴奋起来,一听到杭州,我的脑海中就映出楼外楼、知味观、奎元馆、五芳斋,里面的甜点都很有名!

    我转过身,搂住箴言的脖子,正要往他唇上碰去,后面传来装模作样的咳嗽声。我们吓了一跳,慌忙象做贼一样,各自背身。

    姐姐过来,哼哼哈哈,说道:“好了,我留着守夜。你们要是想睡觉的话,天色也不早了。”

    我红着脸溜回房间,棉被一把蒙上头。心想:姐姐真讨厌,在这个时候偷偷地故意出现!存心破坏我们的好事。这就是缺乏男人爱恋女子的怨念,对她而言,身边所有的双人男女都是要严厉打击的对象。

    我在对姐姐的埋怨中渐渐睡熟,半夜里被一阵冷风吹醒,迷迷糊糊中抱紧身子,张开眼睛,发了好长时间的呆,才觉察原来是被子踢到地上了。我睡相不好,时常被姐姐嘲笑,一旦睡着了,什么动作都会出来。不过我反唇相讥,姐姐是个婴儿睡相,还会流口水,我笑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一般模样。这时姐姐往往哑口无言,是我难得几回斗嘴胜过姐姐的。

    我把被子拖回来,睁着眼睛在床上继续发呆,反正也睡不着了,我索性爬起来,去骚扰姐姐。她的房间空荡荡的,莫非又和奇怪的朋友在一起斗酒?极有可能,何况今天是七月十二,什么东西都会出来的。

    我跑到大厅里,供桌的香烛均已经灭掉,但是供品却全部不翼而飞。我听到院子里觥筹交错声阵阵,出门看去,果然如是,哑然已经无用,我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今夜月光照得大地如白昼一般,院子里面的草地上,铺了一堆报纸,摆满供品和酒坛。几个人——不,应该说是仅仅一个人,和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坐在一起,酒酣正中。那些东西,除了见过的李先生和那个肉菌,还有一些家伙,有的一身黑毛,唯独两只眼眸在暗中灼灼闪亮,八成也是和箴言一样的夜行兽;有的居然全身呈半透明状,月光照在身上直直地透过,没有影子。莫不是鬼,我打了个冷战。

    李先生瞟见了我,高声叫道:“何二姑娘,为啥不同来做乐?”

    我摆摆手说道:“不不不不!我不必了,打搅大家。”

    姐姐哈哈大笑:“我妹妹害羞,饶了她吧。来来,我们继续。”

    我叹了口气,懒得管事,径自回去睡觉吧。

    玄关口,月光亦是穿过窗户和门,映在地板上,好像打了一层霜,冷冷清清。此时我不过披了一件睡袍,似乎让凉意侵地禁不住,抱住身子,正要回到床上,目光落在地上,不由得全身血液都在倒流,仿佛冷不防坠入万丈深渊,想要呼喊,却张嘴出不了声。

    我看到了一个影子铺在地上,就是充满我童年梦魇的可怕影子。我迄今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幼小的年岁里,一个黑暗空洞的房间,却在门口显出一个只有故事中才有的影子。高高大大的块头,延长到几乎有的我三倍大小,头顶还插着一对犹如牛角一样的尖端。如今梦魇和现实重叠,我顿时感到满身的凉意,害怕似乎已经不存在,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影子晃动,大笑:“喈喈,你终于出来了!”

    我神经高度紧张,几乎象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会崩断,慢慢地转回头。

    然而,什么也没有!

    没有!那地上的影子,是我的幻觉?

    我马上转过来,地上的影子还存在,簌簌晃动,在发大笑。我僵直的肢体困难地后退几步,终于有一个合适的角度可以同时看到影子和本体。事实证明,我没有致幻,没有本体,仅仅一个影子。

    但是这也不对,没有本体的存在,怎么可能会有影子的存在?世界上,没有影子的是鬼,可这个只有影子的,究竟为何物?

    我颤抖着朝影子喝道:“你,你,是什么……”

    “喈喈,我就是影鬼。现在我要带你会黄泉了!”

    影子发出声音,未待我反应,突然整个影子从地上扯起来,凶猛地向我扑来。我已经吓得一动不动了,顿时由影子包围,眼前一黑,清醒时候却是到了那夜做梦的花圃。

    “你,来了……”

    一个小孩子稚嫩的童声响却,我抬起头,便是那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五六岁小姑娘。

    她说:“你不应该来到这里,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问道:“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不可来?”

    她瞟了我一眼,没有回答,突然撒腿跑动。我一怔,反应慢了半拍。不过大人对小孩总有优势,即使我这个缺乏锻炼的人,仗着个高腿长,冲将上去,一手扯住她的衣襟,拖下来。

    小孩子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放开我,你来了,坏人也会出来害人!”

    我拉倒她,把她压住,质问道:“什么坏人,为什么我来了,他就会出来害人?”

    小女孩将脸侧到一边,说道:“因为,它们只有通过我们才能出来。我们,是指路的路牌,是开门的钥匙。”

    “我们?也包括你?”我问道。

    小女孩说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是你六岁以前的你。”

    我瞪大眼睛,失声叫道:“你,就是我小时候丢失的魂?”

    小女孩转过脸,仔细端详,相貌依稀是我年幼的模样,她说道:“只有我一个魂,是无法通过奈何桥进入冥界。但是一旦你来了,三魂重合,我们就能打开冥界通向人间界的道路。”

    我说道:“你怎么知道?在我眼中,你不过是个小孩子。就像以前的我,甚至连生或死都辨不清。你的口气便如大人,我为什么不能怀疑你是那个妖怪幻化来欺骗我?”

    她轻轻地笑,那些神情非常熟悉,仿佛看到了姐姐在嘲笑我的时候,那种轻蔑不屑的样子。我一震,我不也是这脾性嘛?

    她说:“怎么连自己也不相信了?你在人间界拥有肉体,每天在成长。我自从离开了你,这是我对自己形象的最后记忆,魂的样子是不会变化的,她永远就是离开肉体的模样。但是我心也在成长。”

    小女孩从我手中挣脱,直起身子,慢慢说道:“他们每天,每天都冲着我大吼,抱怨他们在地狱里呆了几十万年了。他们渴望出去,出去品尝人类新鲜的血肉。”

    我盯着我自己,问道:“他们是谁?为什么只有靠我们才能出去?”

    小女孩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每次都只是看到两个影子。你知道嘛?这里是冥界与人间界交汇的地方,一般大家都叫它为鬼门关,过了奈何桥,就是冥界了。但是鬼门关是个单向通行的地方,千万年来,素来只有进入冥界的魂,没有出去的魂。更别说他们,他们在冥界有肉体,根本无法通过这里。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能耐,但是他们只可以依靠我们,才能出去。”

    我说道:“所以我们是钥匙,是路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是我童年梦魇的根源。我们恐惧他们,如果放他们出去,后果根本无法预料。”

    她冷笑说:“这件事情,现在由不得我们了。”

    “喈喈!”

    后面传来那阵笑声,我回转头,倒吸一口凉气,他也来到了这里。花丛中间,站立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影子,居然可以站立,恐怕只有在这里才能办到。

    我拉着她的手,后退一步,紧紧盯住影子,颤抖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影子还是象磨木头一样的发出声音,喈喈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近了冥界。就是说,你在人间界的肉体已经死了,你已经是一只鬼了。”

    我顿时一阵悲凉,人生方精彩,转眼就结束。

    影子说道:“我知道你不想死。犹如我们不想呆在地狱一样的感受。你仔细想想,既然我们有能力把你带到鬼门关,自然有能力把你送回去。只要你同我们合作,离开了地狱,我们保证不会对你出手伤害。”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个易受诱惑的女子。我无法抗拒对甜食的渴望,我亦无能回避对生命的希求。在人间界,我还有爸爸妈妈,还有爱嘲笑我的姐姐,还有爱我的箴言。我不能离开他们,因为会伤心。

    我回头看看另一个自己,她的眼神中透出渴求的热切目光,接触到我的眸子,仿佛知道了她的心意:“答应吧,我们不是救世主,人间的疾苦干我们何事?我希望出去,呆在一成不变的鬼门关,每天除了有去无回的鬼,没有任何一丝风景。有时我也渴望自己能度过奈何桥,索性重新转世投胎得了。我向往人间的生活啊!”

    我终于下定决心,我是个固执的人,一旦决定,无法回头更改。我咬咬嘴唇,对影子说道:“你保证送我们出去,并且不伤害我们?”

    影子说道:“我以地藏王菩萨的名义起誓,一旦违反誓约,打入无间道,永世不得超生。”

    我点点头,说道:“我们要怎么做?”

    影子说道:“你们一起走,走向奈何桥,过了桥,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我会跟在你们后面的。”

    我低头和小女孩交汇眼神,拉住她的小手,步向奈何桥,影子一直不紧不慢地跟随着,怕我们反悔。或许有其他的理由。

    往日鬼魂繁华的奈何桥,今日里一鬼也不见。我也没有看到那日里的老太婆,只有那只水缸,孤零零地设在桥头,当然里面一滴水都没有。

    踏上奈何桥,和平常的拱桥并没有什么不同,走到中间,向彼岸望去,笼罩着一层弥弥大雾,一切均处于朦胧中。我们慢慢地走下奈何桥,步入大雾中。

    我拨开层层迷雾,徐徐行走。雾气沾在脸上,没有湿漉漉的感觉,似乎唯一的作用,即是阻碍人们的视线,所以即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面的情形。在一片茫茫中,我失去了时间感。我不知道行走了多少路程,或许我会这样一直徘徊下去,成为一个永远在冥界与人间界踌躇的鬼。

    幸好雾气渐渐稀薄,在我眼前,出现了地狱的第一道景象。

    地狱的风景,第一感受就是给我十足的视觉冲击。我站在一道峡谷的入口,两边是高达万仞的悬崖峭壁,巍峨雄伟,一直冲向高处望不见为止。再上去则是天空,或许我不应该这么说,地狱并没有天空。所谓的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就如蒙着一张灰色的大幕。在这么庞大的景观前,特别显得自己的渺小。

    这样的冥界,已经比我想象地要好不知多少了。原本以为,地狱一定是漆黑一片,到处火山喷发,岩浆横流,妖魔鬼怪肆虐。到了实地,却只是犹如科罗拉多一般的巨型峡谷,恶劣印象减了几分。

    不过,峡谷前面的两道峭壁颇有些奇怪。上面仿佛刻着好像年久风化一样的浮雕,虽然看不清楚是什么图像,但是几百米的规模,也是够夸张了。

    “我们到了地狱的入口。”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一惊,倏然回转头,却是那个影子。我以为早在大雾里跟丢了,想不到其实一直如影随形般伴着。这时我才猛然记起另一个个我自己,然而掌心残留着小手的温暖,人不见踪影。

    影子说道:“她回去了,回到你自己里面了。”

    我忽然觉得心理好有充实感啊,难道这就是我完整的状态嘛?

    影子又说道:“这便是地狱的入口。”

    我失口道:“难道我们还没有到地狱嘛?”

    影子解释道:“地狱只是冥界的一部分,不要把两个概念搞混了。你没有去过地狱,不知道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即使轮回百世,喝过十缸孟婆汤,那无比凛冽的记忆也会深深印刻在你灵魂里面。”

    他喈喈又笑道:“当然,我们不必再去那么可怕的地方。因为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到达了。”

    我问道:“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影子说道:“你不必做什么,你只要替我们引路就可以。你的任务是作为灯塔,指引我们的出去。我们冥界的鬼物,如果没有顺着象你这种特殊魂行走所形成的鬼路,除非是地藏王。喈喈!”

    影子移到一面峭壁巨大的浮雕跟前,一只黑手伸出,贴住石壁,随之峭壁轰轰隆隆,不断有斗大的石块砸下,浮雕开始崩溃,从里面,逐渐有东西出来。

    蓦然我感到一股强大的寒气袭来,即使我只是一个灵魂,也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我心底泛起一阵恐慌的涟漓,终于泛滥为不可阻遏狂潮。我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我不该把这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可怕东西放逐出来!

    作为鬼,应该是没有对于害怕的感觉,但是这种侵入灵魂深处的战栗寒气,死的我簌簌发抖,不行!我不能坐等恶魔的苏醒,立即转身冲进迷雾中。我一直在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总有机会出去。即便流浪在迷雾中,也比面对连地狱也无法容忍的恶魔为佳。前方,有个如同洞穴一样开口的窗口,亮光闪闪,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忙不迭地跳进去,顿时惨叫一下,身子虚空不断往下坠落。

    “醒醒!小枫!醒醒!”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在不住念叨我的名字,我蓦然张开眼睛,却是回到了荷田居里面的走廊,躺在箴言的膝盖上,他见我张开眼睛,欣慰地笑笑松口气,紧紧把我拥抱住,说道:“你吓死我了。刚才在房间里听到外边扑通一声,出来一看,是你身子直直地躺在地上,集体僵硬发凉,犹如死了一般,几乎把吓坏。你怎么了。”

    我想张口说话,然而舌头麻痹,好一会儿才吃吃地蚊鸣:“我,没事儿……”

    箴言把我整个人抱起来,说道:“虽是如此,但我然而不大放心。我还是带你现在过去看看医生吧。若有什么疾病,也好极早治疗。”

    我刚刚还魂,感到身子实在软软的,犹如不是自己的一部分,但是躺在箴言怀里很舒服,我舒逸地闭上眼睛。待出了门,不听到院子里的喧闹,我慢慢说:“姐姐……”

    箴言明白我的意思,就说:“姐姐啊,和她奇怪地朋友一起跑到外边喝酒了。正是的,希望不要闹出什么坏事来。”

    箴言开了车门,把我放在前驾副座,自己登上发动。汽车呼呼响却,突然我察觉背后一阵凉意,好像刚刚烤完火,便是一盆冰水泼到背脊。

    是他来了,不!有两个!

    “喈喈,我们终于出来了!”

    “我们终于出来了!”

    我和箴言不约而同地回转头,箴言倒吸一口冷气,大叫道:“什么东西!”

    轰然一下,荷田居房顶炸开一个口子,顿时瓦砾飞溅,尘土飞扬。一个巨大的模糊影子从中逐渐立起来,待到尘土扬开,月光明亮,我们终于看清那两个家伙,不禁又是倒吸一口凉气,就此屏住不敢呼吸。

    那个东西,高约数十米,身材异常高大魁梧,浑身赤裸着,发达健壮的肌肉一块块鼓出来,混是铁球一个个,那蔚蓝色的肌肤,在月光之下尤为妖异,灼灼散着油光。然而最为恐怖的是,这个巨人的脖颈上面,安的却不是一颗人类的脑袋,是一颗马的首级,,长长的面颊,鬃毛随风乱舞,不时露出满口獠牙。而在他旁边,却是如同正常人一般大小的黑影子,此刻印象清晰,乃是裹在黑色袍子当中,头顶着牛角面具的家伙。

    箴言几乎呆住,失声道:“牛头马面!他们怎么来到了人间,原本应该守护在地狱的入口啊!”

    马面大叫道,声音如震雷,使得耳朵发痛:“终于回来了,十几年了!要不是那个何家的老不死阻拦,我们早就回来了!现在,又可以痛痛快快地享受人间的美餐!”

    马面却对牛头说道:“你答应过我的,绝对不伤害我的任何一个亲人!”

    我猛然一震,那牛头的声音,好熟悉啊!

    牛头狂笑道:“马面的话你也会相信,世界上怎么有这么蠢的女人?早点下地狱也好!不过我还是答应你,绝对不伤害你任何一个亲人。可是这两人,与你有血缘关系嘛?”

    牛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汽车早已发动,箴言突然把车灯打到最亮。牛头马面显然吃了一惊,箴言赶忙倒车,急速奔向公路。

    我心一沉,料来我也不是个蠢女人,当初为了早日离开冥界,便轻信了他们的诺言,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向箴言问道:“我们去哪里?”

    箴言急忙道:“我也不知道,先逃开再说。地狱来的恶鬼,是我们普通妖精无法抵抗的!除非我能聚集数千只,但是现在能嘛?”

    我从车子前座反光镜中看到,马面在后面穷追不舍,通通哒哒奔跑在公路上,手中巨大的骨槌不时砸下,好几次险些击中,我心脏都几乎差点从胸腔跳出来。此刻,箴言象疯了一样开车,平时他向来不会超过时速六十公里,而目前的速度,恐怕是两倍不止。车子速度虽然快,但是也有一个极大的弱点,就是只能在公路上奔跑,一旦离开,处于水网密集的江南,根本寸步难移。那马面亦非蠢蛋,很快看出破绽,趁一个拐弯口,飞速奔下公路,绕过半圈,从前面狙击我们。

    “不好!”

    箴言大叫一声,伸手抓住我的衣襟。

    马面一把大槌砸中车头,整辆车子因为前面骤然受到巨大力量的冲击,顿时翘了起来,向前翻转。

    箴言一脚踢破车门,拉着我冲上天空,我觉得头昏眼花,醒觉时候,箴言已经化身为三尾火狐,犹如一头小牛大小,我正骑在他背上。

    车子汽油没有烧完,轰然起火爆炸,倒把马面掀翻。但是很显然,对于地狱的恶魔来说,这点爆炸连点皮也不会弄破。

    箴言撒开四肢,呼呼奔跑,好像一团火一样,我眼前尽是飞速离开的景物,只好紧紧捧住了他的脖子。火狐家族的速度本来就是一流,何况还在逃命地状态下,更是加油十分,不刻远远甩下了马面。但是他还在紧追不舍,一挨箴言力气不足,便可追赶上来。毕竟他还驮着一个我。

    果然不多时,箴言几乎从半空跌下,落在地上,又恢复人的形状,只是浑身赤裸裸的,衣服尽数丢掉了。他气喘吁吁,我顾不得避嫌,忙不迭地为他擦汗。

    箴言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喝道:“把衣服脱下来!”

    我一怔,脸一红,讨厌,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想那些事情了。

    箴言看我脸红,知道我误会他的意思了,喘着粗气说道:“我们两人在一起,断然不能逃离。但是我脚程快,可以引开牛头马面。你把衣服给我,装作是你,这样他们便不会怀疑。你马上跑到镇上的大云光明寺,虽然那个家伙我十分讨厌,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向他求救了!”

    我急速脱下外衣,其实因为半夜里突然醒来,身上不过一件睡袍,脱下之后,就所剩无几,但是现在那顾得了!我把衣服交给箴言,倏然冲动地扑上去,对着他的面颊一阵乱啃,泪水涟涟地哀道:“你一定要回来!”

    箴言一点头,化身离去。那马面距离我们不过半里,以他们的脚程,几乎片刻到达。我隐藏在草丛中,静静地望着箴言把他们引到另一边,抹抹眼泪,向走路走去。

    说实在的,我还是个路痴,分不清东南西北,当然家里不只我,除了小妹,何家女人个个如此。我只好沿着公路,才能通向镇里。我很是渴望现在有车子出现载我一程,此刻深更半夜,没有车子经过。若是有,看到一个没有穿多少衣物的孤身年轻女子,又会有什么念头呢?

    天哪!我现在怎么还在想这些,箴言还在亡命天涯!

    然而恰恰这时亮起一盏车灯,一辆摩托在我身边戛然停下,上面的人脱下头盔,正是牟其宗,他愕然说道:“小枫,怎么了?你的衣服?”

    我几乎无地自容。

    幸好他是个尊重我的人,没有乘机占便宜,立即脱下身上的皮夹,披在我身上。然后说:“我瞧见你们这个地方有邪气现出,力量大的惊人,到底怎么回事?”

    我哭哭啼啼说道:“你先去救救箴言吧!他为了我,正在被一个从地狱来的恶魔追杀。”

    牟其宗当然不明白我的真正含意,只当是比喻,他喜欢我之极,巴不得箴言立即归天,但是看着我泪汪汪的样子,咬咬牙说道:“好!你随……”

    一想不好,把我卷进来太危险了。就从腰间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说道:“你先去镇上避避,如果有什么人对你不轨,便用它刺过去。我先过去!”

    我接过匕首,目送牟其宗的离开。

    我生命中的几个男人,他们每一个都对我很好,但是我并不能一个个报答。对不起了,其宗,或许我们来世会成为一对。

    我失魂落魄地踌躇于面向灯火通明的镇子,长路漫漫,似乎永无终点,便如那阴间之路。我突然想到,那荷田居一片地方,本来就是阴气聚集之所,日久天长,竟然无意中打通了冥界的入口。荷田居的建立,更大的缘故是为了镇压百鬼!牛头马面一直想出来,爷爷在世之际,被死死压住,心中怨恨。待到爷爷过世,便终于冲出来恣睢妄为。可是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他们却在一道霹雳之后,神秘地消失了,被打回冥界了?我心跳加快,其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我听到后面吵吵闹闹,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自从我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存在的异生物,多是一些小东西,但是现在的马路上,密密麻麻地无数只东西一窝蜂地涌向镇子,仿佛集体大搬家。他们穿过我的身边,我随手抓起一只看似聪明一点的问道:“喂,除了什么事情?干吗这么急急忙忙的?”

    那家伙也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个人类女子居然可以察觉他的存在,于是不住扭动身子想逃出我的五指山,一边说道:“不好了!不知何人,居然打开了通往冥界的入口,把可怕的冥界牛头马面放了出来。你若不想被砸碎吃掉的话,也跑吧!”

    我脸色尴尬,这是我干得好事。

    有妖怪认出我来,叫道:“这不是何先生家的二姑娘嘛?”

    “啊,我瞧她身上阴气阵阵,这两个怪物是不是你放出来的?”

    “对对,除了何家的人,谁还有能耐放逐出牛头马面?当年何先生一把镇压了他们,现在居然被子女放出来,悲剧悲剧!”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最后渐渐扯到我头上,把我放出恶魔的事情揭露出来。我见他们脸色越来越难看,暗叫不好,突然他们有集体动手的迹象,我啊的叫一声,抱头蹲倒,准备挨他们的群殴。

    半晌没有动静,我从张开一只眼睛偷偷瞄上去,但见大家都是一脸肃穆,没有打人的迹象,于是慢慢地放开手站了起来。

    他们又七嘴八舌地叫起来:“何二姑娘,既然何先生一己之力便可封印牛头马面,那么只要集合我们之力,一定也可以打倒他们!”

    “是呀,是呀,我们人这么多,人多势众,一定能打倒!”

    他们众说纷纭,说到底是大家合伙干掉那两个妖魔。我心道,有这么容易嘛?虽说箴言讲到过,集合一千只妖怪就可以打倒牛头马面。但是这些家伙行吗?

    也不问我同意不同意,众妖精鬼怪一阵鼓噪,极力怂恿我带头过去。箴言见到我,一定会骂死我的。箴言的能力我还算了解,打架当然不行,但是逃命还是极有一手的。不过现在的情形不是我能控制了。

    我们浩浩荡荡地杀回去,那些精怪见我走路慢拖后腿,叫我骑上一头高大的妖怪赶路。不多时,回到了荷田居,那马面正和牟其宗激烈战斗,箴言转回人形,不知道从那里偷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他儿聪目尖,一眼就瞥见我过来,冲过来大怒道:“你回来干什么?找死!?”

    我歪着嘴,不知是笑是哭,胡乱瞟了一下四周,示意不是我的意愿。箴言也明白,对着那些妖怪们说道:“你们来干什么?对于冥界的恶魔,我们只有逃命的份!”

    众妖精鬼怪又是一阵鼓噪,纷纷叫道:“离开了这个阴气聚集之所,你叫我们到那里去?”

    有的出言不逊:“田家的小狐狸,还是夹着尾巴逃回老巢吧!”

    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箴言极为恼火,但是忍住没有发火,把我从妖怪上拖下来拎走。

    此刻,牟其宗能力再大,也不过是个稍微强悍一点的人类,哪能对付的了来自冥界的牛头马面?不时就被马面砸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惊叫一声,极为关切。

    那些妖精鬼怪们终于决定好,一阵阵怪叫响起,纷纷冲向牛头马面。这群乌合之众能干什么呢?被马面一棒子打死几只后,吓得大叫起来,作鸟兽散开,不一会儿,浩浩大军荡然无存。完了,我和箴言还可以逃开,但是牟其宗怎么办?我终归不能就此让他横尸荒野?

    我真恨上天为什么这般不公平,同样地给了我们姐妹非同寻常的能力,但是我就没有姐姐那种沟通植物的力量,至少可以帮帮箴言。此时他要对付两个妖魔已经十分困难,何况还有我这个累赘在,要从牛头马面手里救出牟其宗,谈何容易!

    我突然想到,那时候的牛头马面,是如何消失的?此刻幼年时期失却的魂已经归来,不完整的记忆终于补完,我的思绪渐渐飘回小时候那场可怕的经历中。

    门上映着两个巨大的影子,一个头上长着弯弯的牛角,一个脸特别的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来自异世界的寒气,我心底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一样,一片空白,只是眼睛睁地特别大,死死盯住那里。

    “何家的老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阻止我们了。喈喈,即使你上天了,也不能瞑目!”

    随后,就是一阵耀眼的白色闪光,刺的我眼睛生疼,不由地闭上,耳边传来阵阵沉闷的鼓声。好久,我都不敢睁开眼睛,生怕一旦打开,就会看到刺激神经的事物。但是,外边传过来一阵低低的呼唤,使得我徒然觉得非常安心。

    我张开眼睛,视力有点模糊,于是伸手揉揉,待到看清楚,就像正午的日头下一样,两个那两个影子无影无踪。

    “小枫,出来吧,现在安全了。我说过,我一定会在外边守护着你。”

    是他的声音,我站起来,通通跑到门边打开,迎面一阵细风,空气如同下过雨后一般,特别清醒。但是天上还是一轮明月高悬,我并没有多想,四下里张望,心底狂喜,是他!

    是他!

    虽然当年陈鸣哥哥不过为十二岁的少年,但是对于仅仅五六岁的我而言,他显得特别高大,或许天生有四分之一日尔曼血统的缘故,长得比较老相,凭空多了四五个年龄。他半跪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气,好像受了重伤。

    我跑到他身边,扶住几乎要翻到的表哥,叫道:“哥哥,你要坚持住!我去叫大人们!”

    他阻拦住我,说道:“不!不要说出去。千万让大人们知道。”

    见我一脸迷惑的表情,他笑笑,表情有点僵硬:“你是不懂的。如果一个人拥有了这种力量,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人们不仅不会了解,反而当作妖孽。爷爷就是极好的例子。呵呵,我说的太多了,小孩子是不会懂的。”

    他摸摸我的脑袋,又道:“不要说,就是你的咛儿姐姐也不要说出去。”

    我半知不解地点点头,他摸摸我头,说道:“乖,以后小枫会成为一个好新娘的!”

    他后面的赞扬词叫我困惑,难道是鼓励我嫁给他?但是我虽然我很小,也是知道他和咛儿姐姐的感情。

    此刻,我又回到了长大以后面对的困境中。感到一股独特的、熟悉的力量又回来了!

    箴言脸色不由地变了变。

    那边的马面停止攻击,竖起耳朵,紧张地探听。

    更加离奇的是,方才逃得一干二净的群妖精鬼怪,现在有纷纷忙不迭地奔跑回来,不管牛头马面,集体逃窜。我伸手捉住一只,问道:“何事体?干吗这般惊慌失措?”

    那家伙叫道:“不好了!那边来了个比牛头马面更狠的家伙,一不小心,就天打雷劈。要命的话,赶紧跑吧!”

    说着从我手中溜走。

    我一发愣,回头望过去。远处天边一角,无云也是雷电滚滚,似乎夹杂着一段黑黑的东西。如同箭一样,飞快地射过来,终于落在远山一个高崖上。

    我听那马面说道:“哼哼,上次我们败给你,牛头还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是因为我们的本体并没有出来,现在……”

    未待说完,一阵巨雷劈头批脑地砸在他头上,扬起万千尘土,黑乎乎地一团,什么都遮住。但见里面电光闪耀,不时传出野兽的痛苦的嚎叫和巨雷的声响。那些尘土夹着风盘旋起来,迅速卷出一个庞大的龙卷风,冲向高处的那个人。

    又一阵闪电劈向龙卷风,轰隆隆巨响不断,震的我耳朵发痛,吓得蹲倒地上,捂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一直等到飞砂走石完全停止,我才慌张地站起来。现在风平浪静,原来马面站立的地方,已经变成一个黑乎乎的大坑,袅袅冒着草木燃烧后的青眼,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突然觉得有个古怪的诗意。

    别说牛头马面这么快的就挂掉,但是事实看来如此。原本以为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起码会持续五天五夜,可是两者根本不是在一个级别上的,当牛头马面在地狱囚禁时候,另一个的力量已经强大倒叫其他妖精在一百里之外就害怕的逃窜,结果很快明了。

    牛头从未参与马面的战争,一直呆在一旁冷眼旁观,是以也没有遭到霹雳波及。远处的人渐行渐近,果然是陈鸣表哥,一身黑色的风衣配上小胡子,甚是威猛,看他走到牛头面前,低低说道:“你回来了。”

    牛头的面具下传来一阵抽泣声响,缓缓伸向面具,当啷丢在地上。

    “咛儿姐姐!”

    我大吃一惊,我记忆恢复,乍看到已经去世了十多年的咛儿姐姐又出现在世上,骇得不得了。若不是表哥在身边,我早就飞也似地逃掉了。只见她面容依旧是十多年前去世时候的模样,丝毫没有转变,一头长发,扎成一个发髻盘在脑袋上。听到表哥说道:“爷爷去世那年,牛头马面想趁机闯关危害世间,被我一个霹雳打杀了牛头,马面堕下冥界。我料得马面会再次回来,每年七月十二都会守候。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竟然是你咛儿!”

    咛儿姐捂住面颊,呜呜哭道:“对不起,我实在太思念你了,即使喝下孟婆汤,也无法忘却对你爱恋。终于马面找到我,我很想再次见到你,答应了他的合作。我装扮成牛头恐吓小枫妹妹,利用她的力量回到这个世界。真是对不起!”

    表哥沉默半晌,轻轻抚mo着咛儿姐姐的头发,温柔地说道:“回去吧!你不是属于这个世界,早日转世投胎,我们会再见的!”

    咛儿姐依依不舍地望着陈鸣表哥,眼眸中含着泪水,身子却如风化的珍珠,刹那间灰飞烟灭。

    表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一直在怀念着咛儿姐,只是人鬼殊途,终不能相见。

    远处的人已经离开,我也不想多管他的事情。这时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跑到牟其宗身边,他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探探鼻息看来还活着,似乎受了一点内伤。

    我拖不动牟其宗,随口大叫:“箴言,箴言,来帮帮我。”

    叫了几声,毫无回应,我咦地一下回过头找寻,不禁大怒,这个该死的家伙,不过见到我家的亲戚,何必象一般的妖精一样逃得无影无踪,又不会弄死你的!哼哼,等着瞧吧!

    我只好照顾到牟其宗自己醒来,他说可以勉强行走,我当然不放心,搀着他小心翼翼地回到荷田居这破房子里暂时休息。但是牟其宗看到我在他身边,似乎伤个更重了,啊哟啊哟不停地叫唤,我不得不时刻陪伴。

    姐姐喝酒回来,看到破破烂烂的荷田居,先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再问我怎么回事。我老老实实回答,反正也瞒不了姐姐。她一阵叹息,说道:“只好回西邯家里住了。”

    事情告一断落,幸好这时叶子姐姐家差不多修好了,我们暂时寄住在那里。

    有时我突然有了新念头,问姐姐:“你说,如果没有叶子姐姐,我会不会嫁给表哥?”

    姐姐吃惊,瞪大眼睛说道:“你这女子,莫不是又发花痴了?单不说叶子姐姐无论相貌手艺都比你棒,再说,你有了一个箴言,加上牟其宗还不够?”

    说道箴言,我不禁愤愤然,居然抛下我一个人跑了,虽然明知道我不会有任何危险,心中不平,叫道:“这个家伙,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叶子姐此时媚然笑道:“小枫真有志气,居然想到要抢我老公。你说说看,为什么一定要挑哥哥呢?”

    我一呆,红着脸说道:“因为在我小时候,哥哥曾经说过叫我做个好新娘,我以为,便是想娶我。”

    叶子姐笑道:“这死鬼,居然把主意打到妹妹身上。呆回来我也得好好教训。”

    其实我觉得,恐怕是陈鸣表哥更觉得我象咛儿姐姐罢了,然而他遗憾地失去了。几年后听说叶子姐又怀孕,生下一个小女孩,很象咛儿姐,是她转世投胎嘛?

    不过箴言这家伙,一定不可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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