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之为帅,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戍则问劳其家,死事者吊之而育其孤。凡有颁犒,均给军吏,秋毫不私。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坐落于东市西侧宣阳坊的瞿家医馆是西京城里有名的老药铺。虽是当年金针圣手瞿弘毅创下的声名,如今的瞿小神医也同样是针石善砭,手段高妙,又是待人和气,怜贫惜弱,西京城中,没有不交口称赞的。

    这日一大早,便有一位纱帽绯袍的官员来到医馆,瞿哲一见来人不禁笑道:“张太医来得倒早,可是有事?”

    张君效将手中方子递与他道:“宫里要配一副药丸,缺了几味,所以大早找上门来。”瞿哲瞧过方子笑道:“可巧昨日进了些犀角,正好可用。”便转头吩咐,“洛兰,替张供奉来配药。”

    一个身穿汉式襦裙的胡族美女应了一声,过来接了方子,张君效又问道:“这几日东西两市极是热闹,夜里社火杂耍,几至通宵,你们可有去瞧?”

    瞿哲摇头笑道:“我们早早就关门歇下了,并不曾出门。却不知是何事,城里如此喧哗不堪?”洛兰也撇嘴道:“我看就是上元节,你们这京城里也没这般吵闹,锣鼓喧天,教人一宿难眠。那个什么京兆府,怎么也不管一管的?”

    张君效失笑道:“二位哪里是居于京中,直是避于武陵源!这样大事你们竟是一点不知道的?任元帅统率大军破了图鞑,就连那霍察可汗都已被捉入西京城了。是以城中连日庆贺,这样喜庆之事,京兆府怎么会管,他们也不过是提防各处人口走失、观灯走水罢了。”

    只听哐啷一声,洛兰手中戥秤跌落地上,面色惨白。

    瞿哲紧张又无奈地瞧着她道:“你先进去罢,我来抓药。”

    张君效也醒悟过来,尴尬地住了口,眼见洛兰失魂落魄地进了里间,瞿哲叹口气,为张太医抓好药包上递与他道:“都在这里了。”

    张君效接了药,却望着他道:“贤智兄弟,你对这个女弟子,也算是用心了,瞧你们年纪相当,难道你就打算彼此这么耗下去么?”

    瞿哲愣了愣:“供奉兄也瞧出来了,只是这事不大容易。”

    张太医失笑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你们朝夕相处,这洛兰姑娘孤身在此,你待她又是极好,她岂能不日久生情,难道是老夫人不允么?”瞿哲摇头道:“家母对她倒极是喜欢,只是她原来是图鞑国祭司,对男女情事,看得极淡,是以难为。”

    张君效不以为然道:“她再清心寡欲,终究是个年轻姑娘。圣人都说知好色则慕少艾,你又是一表人才,京中多少女子倾慕,怎么反倒连身边女弟子都这般迟疑不定。早早娶进门,也是佳话一桩。”说着便告辞了。

    洛兰退回里间,呆坐了许久,依稀听得外面瞿哲在吩咐伙计关上铺门,忙又拭了眼泪出来问道:“怎么今日不开馆么?”

    瞿哲望着她:“咱们日日开馆坐诊,不如也歇几日,我带你出去走走,游览天下胜迹,权作散心。”

    洛兰心下感动,问道:“那么你想去哪里?”瞿哲心道离北地越远越好,便笑道:“咱们去江南,姑苏、余杭去转一转,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去了必定会喜欢的。”

    洛兰有些恍然:“江南?”那烟雨江南,白墙灰瓦,芭蕉新芽,蓦地却想起一句汉人诗句,不自觉地念了出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瞿哲面露苦笑,自己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却见洛兰转头望着自己,目光清澈明亮:“好,咱们今日就动身么?”

    他心下一喜,忙道:“那咱们就收拾一下,先至东都,再经通济渠至淮扬,一路向南,慢慢地玩去。”

    张太医出了宣阳坊,从安上门进了皇城,瞧见一位绯袍文官,却甚是面生,也不来与自己招呼,不禁有些疑惑。皇城之中大小官员近千人,没有不认得太医署诸位太医的,虽然太医们不过六品,大家对他们却都是恭敬得很。这位官员竟然瞧也不瞧自己一眼,多半新署官入京的了。

    他所料不错,此人正是原并州巡察御史崔如贤,因坚守平城之首功右迁入京,秩升四品,署为殿前侍御史。出京六年之后重回台省,心下自有一番感慨。

    他穿过横街入了宫城,来到御史台,听着一众同僚们议论北边之事,自回京以来,耳中所闻全是关于北征。大家都对强大一时的图鞑汗国竟在一月之内亡国嗟讶不已,同时也为本朝的武功文治心怀骄傲自豪之感。崔如贤在并州做了好几年官,对于边境地区的困苦深有体会,心下自然也是感到欣慰不已。

    刚刚与长公主完婚的谏议大夫杨秀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放下手中疏奏,突然开口道:“上皇有谕,后日于麟德殿大宴群臣,诸位届时记得前往。”

    “是么,麟德开宴,这可是难得之事。上回该是威德二十八年罢,在坐诸君有几人是参加过的?那场景,”一位御史脸上显出追忆的神情。

    大家都热烈地讨论起历次麟德大宴的趣闻佚事,崔如贤却注意到杨秀表情颇异,这位当朝驸马的脸上全然没有新婚的喜悦,也没有国家大庆的欣慰之色,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三军北征,旬月之间扫荡强虏,一举征服草原上的霸主,举国为之欢庆,各地贺表雪片一般飞向京城,宫中上下也都是一片欢欣鼓舞。欣喜若狂的正明帝在接到前方捷报之后立即手书嘉励,飞递漠南,并在霍察汗被押入西京城的当日,就迫不及待地在东宫崇教殿引见。

    踌躇满志的皇帝头戴九梁通天冠,身穿白色日月云肩滚龙袍,腰系碧玉带,脚着无忧屐,威仪整肃,气度凛然。他眼瞧着曾经不可一世的霍察可汗匍伏于阶前,心下真有说不出的自得与骄傲。

    他厉声数落道:“汝为草原之君,籍父辈遗业,*万民,自取灭亡,此第一罪,屡犯我境,第二罪也,恃强好战,暴骨如莽,此第三罪,蹂我稼穑,掠我子民,此第四罪!”他愈说愈怒,剑眉倒竖,语调森寒,“朕顺天应时,吊民伐罪,锐师席卷,永清海内。汝今日国灭势解,引颈待死,更有何言?”

    这一番雷霆之语轰下来,霍察汗只吓得两股栗栗磕头不止,说不出一句话。皇帝缓和语气:“今天恩浩荡,待汝不死。朕宥汝罪,存汝社稷,封为公爵,可于京中居住。”

    霍察叩头哭谢不止,皇帝摆手吩咐道:“押他下去,于太仆寺择馆先行安顿,廪食厚待之。”说罢便自屏风后出了崇教殿。

    他急匆匆进了秦妍所居住的承恩殿,皇后正在吩咐宫女们换下夏日薄帐,预备秋褥,见丈夫进来,忙迎上去笑道:“大郎今日怎么这么早就退朝了?”

    皇帝手拈唇髭,非常神气地扫她一眼,撩衣坐下,手指轻叩椅圈四下环视殿内,却不发一语。

    秦妍与他做了八年夫妻,一见他故意做出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便知皇帝此时心中实是得意之极,便笑着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献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帝笑眯眯地从她手里接过茶盅:“方才在崇教殿里引见了图鞑汗霍察。”

    他将茶盅凑至嘴边轻啜了几口,却未听见皇后开口,不禁诧异抬头,见秦妍若有所思,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秦妍忙敛衽行礼道:“妾给皇上道贺,只是,”她迟疑了一下,“大郎是不是该去太极宫走一遭?”

    她注意着正明帝的神色:“要不还是臣妾去一趟罢。”

    皇帝放下茶盅将她扶起,点头道:“你说得对,朕也是该去一趟了。”

    他望向殿外:“到得今日,朕或许可以问心无愧了罢。”他转头又对皇后道,“还是朕独自去见他罢,虽说不自在,有些话当着你的面,他反倒不会说。今日就让他说个痛快。”秦妍点点头:“这样也好,妾正好抽出空去瞧瞧湘灵。顺便给任宅赐些礼物。”

    巨大的麟德殿位于太极殿西侧,是宫城中最大的一处殿宇。这里是皇帝宴饮群臣之处,整座大殿坐落于二层台基之上,由前中后三殿紧密联接而成。中殿左右为二方亭,四面回廊以飞楼通向后殿两侧的郁仪楼、结邻楼,方亭之中又以飞楼通向中殿上层,前殿两侧为曲尺形廊,殿前是巨大的广场,用以表演歌舞军阅,楼亭廊庑映衬三殿,其结构既精巧复杂,又壮丽宏伟,堪称中国建筑史上的颠峰之作。

    殿内群臣毕集,在东宫崇文馆内就读的东夷国世子李悫、安南真腊两国使臣、被俘的图鞑可汗、左军都统莫赫敦、前军副将库提尔等也都侧身于宴。

    先期押送俘虏至京师的阿拉坦向大家讲述了元帅突袭牙帐一举擒王的故事之后,上皇兴奋地起身,环视殿内:“昔年汉高祖皇帝困于白登而不能报,去岁西虏逼于京师,几至国倾;往事不堪,痛心疾首!今者国家暂动偏师,深入虏庭,廓清大漠,无往不捷,遂至海内清平,足报前耻。吾儿能殄灭强胡,是吾托付得人,无复忧也!”

    百官山呼称贺,被俘的图鞑君臣都低着头,满心的屈辱与悲伤。

    丞相靳怀义喟然叹道:“我以贼强可忧,阻挠出兵,今任停云等小字辈旬月之间立此万世之功,我真是要愧死啊。”姚景安慰道:“宜德何出此言,长江后浪推前浪,古今如是。昔年楚晋会战于邲,孙叔敖亦曾出言劝楚庄王慎战,千载之下,何曾损其令名也?”

    这时殿中已经摆开了歌舞,一百二十名舞者列成军阵之形,表演威武雄壮的《破阵乐》,一曲舞罢,上皇抚掌笑道:“此宴非比往日,正要如此声调,方显气势。”他目视女婿,“荣全,你的剑舞素来出众,今日定要令寡人一饱眼福。”

    公主驸马夫妇二人都是盛装与会,毓真长公主一身华丽耀眼的新嫁娘装扮,更衬得人美如玉,只是脸上全无新婚的喜悦神采。杨秀面带微笑应过上皇,凑嘴到公主耳边,咬着牙道:“你就是再不高兴,今日也得给我打起精神来。”这才起身至阶下献舞:“圣朝能用将,破阵速如神。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今日重起舞,记得战酣时。破虏行千里,三军意气粗。展旗遮日黑,驱马饮河枯。邻境求兵略,皇恩索阵图。今朝太平乐,自古恐应无。”

    站在正明帝身侧的内侍署都管阎德仁见杨谏议舞得顿挫淋漓,不禁啧啧赞道:“真好剑舞,驸马果然是文武双全。老奴今日开了眼界,此舞与上官九娘相较,实有过之。”金吾卫总管郑啸天扫他一眼,只淡淡笑道:“这个就叫文武双全么,只恨老内相不见停云剑舞之风采!”说罢竟有些惘然,“当日东都筵中之人,今天却没几个在此处。”

    正明帝听见身后这番对话,手拈唇髭似笑非笑。见杨秀舞罢,殿中齐齐喝彩,他便目视虎贲旅巡检罗耀祖,微微努嘴。

    罗耀祖接到暗示,手持剑柄大声喝道:“请图鞑霍察为上皇献舞!”

    殿中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大的年轻官员窃笑:“这真是四夷宾服,百兽率舞!”莫赫敦等图鞑酋长个个气得浑身发抖,霍察一脸灰败之色,犹豫一阵,终于屈辱地站起身来,莫赫敦等人都悲伤地低下头,不忍观看。

    皇帝身边的秦妍一直注意到公主的脸色,她轻叹一声,握住了丈夫的手。

    正明帝低声问道:“怎么了,你不开心?”皇后摇摇头,露出明媚的笑:“我自然是开心的,为你开心,也为天下开心。”皇帝却道:“按说此宴当等到停云他们几个回京再开,如今咱们在此宴饮作乐,真正的功臣却还在北地行军跋涉,怎么说得过去。”

    秦妍低声问道:“嘉烈被御史参了一本是么,这事大郎想如何处置他呢?”

    皇帝也有些烦恼:“暂时也没想好,朕也很难为啊。你可请谢娟入宫来坐一坐,先与她聊一聊。这事以后再说罢。湘灵在家还好么?”

    皇后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她不在京中,任宅里就只有两个小侍女,也不知她去哪里了。”

    “她也出京了么,”皇帝也好奇起来,自语道,“难道停云竟是带着她一块出征了?”秦妍吓一跳,忙拽住丈夫的袖子道:“妾知道出师携女眷是大罪,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处置他们两个。”

    正明帝见她当了真,这才笑着低语道:“吓你的,停云虽是性情中人,却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怎么舍得让湘灵跟着在军中吃苦,她必定是因为别的事情出京去了。”

    秦妍这才醒悟丈夫是在逗自己玩,气恼地在他肘上拍了一下。

    眼见皇帝哥哥这边一对恩爱夫妻言笑晏晏,公主满怀心事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上皇的兴致越来越高,随着安南、真腊两国使者也献过舞后,他又命内侍取来琵琶,在乐工们的伴奏下亲自演奏一曲,百官个个赞叹奉承。

    到这地步,正明帝也不能再坐着了,他便起身奉酒向父亲称贺,又跳了一支胡舞,殿内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宴饮几至达旦方罢。姚景、范成仁、靳怀义、韩屺等几位重臣回宅还未歇下,便有侍卫传诏:皇帝在东宫丽正殿请几位大人过去,共议国事。

    君臣几人商议如何治理新归入版图的漠南漠北以及黑水地区。最后采纳了范成仁的建议,设置各处都督府,广通邮驿,并立即铺设通往郁都斤山的驿道。

    西京城内,达官贵人多半居住于宫城皇城东侧各坊,城市西部各坊所居的大都是平民百姓,因此素有“东贵西贱”之说。

    闻非凡却执意在西京城西南方位的永安坊内寻了一处宅子安置,只雇了两个下人,这倒不是他故作高洁,而是他的工作难免与市井打不少交道,居住在平民区有些事情处理起来更便捷一些。

    大清早从宫城里出来,闻督司骑一匹马缓缓而行,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快到永安坊的时候,在道边摆摊卖胡饼的寇三向他打招呼道:“闻督司,怎么天亮了才回宅,莫非昨日里忙了一宿么,可要几个胡饼充饥?”

    “好,”闻非凡回过神来,下马笑道,“都说东市那边的胡饼做得好,我特意去买几个来尝了尝,味道其实也与你这里差不多。”

    “那是官家多从那边过,买的人自然多了。做官的夸好,名气也就大了。”寇三有些不服气,“其实许多吃食,西市这边未必就差。只是你们来得少罢了。”

    闻非凡笑了笑接过胡饼付了帐,却见老寇吸着鼻子,便问道:“老寇,你嗅什么呢?”

    “大人身上似有酒气,想必是昨夜赴宴去了罢?”寇三有些不好意思。

    闻非凡面有得色:“不错,昨夜宫中赴筵,几至天亮。所以这时候才回来。”

    老寇脸上顿显羡敬:“那一定是皇上的筵席了,闻大人真是了不起。宫中吃酒,那不知是怎样的气派!”

    闻非凡回想宴会情景,突然觉得兴味索然:“也没什么,是为了平定漠北,皇上大宴群臣。赴宴的官员有好几百,其实也不过如此。”

    老寇倒有些好奇:“原来如此,从今往后北地太平,为这个就是大宴三日也不为过。却不知道任元帅回京了不曾?这样天神一般的人物,真是教人万分景仰。督司,你说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娃娃,都说其实是个文弱书生,怎么就这般厉害。这回又立了这样的盖世大功,真不知皇上会怎样的封赏。想来一个公爵是必定逃不掉的。”

    另一个来买胡饼的商人插嘴道:“那是一定的,说不准还会做宰相,这个叫做出将入相。大臣做到这份上,那是无上的荣耀。元帅本来就是文武全才,姚公范公都老了,皇上想要元帅在朝中辅佐他二十年呢。”老寇不禁啧舌道:“做到宰相的大人,哪一个不是白了头的。元帅这样一个年轻后生,也要做宰相了么。”

    又有一个茶坊里的使女也来买早饭,闻言笑道:“听说这回带兵出征的几位,都是少年将军,个个英俊风liu。若几时也能教我等见一见,哪怕觑上一眼,也是甘心的。”

    闻非凡听着平民百姓闲话,思忖道:“已经是封了侯,总掌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军阶已晋至元帅。他也不过才是二十五六岁,当真是富贵已极。这一回得意而归,位兼将相藐视天下可想而知。同样是人,这际遇怎么就差得这么远。”说到后来,语气极酸。

    一旁有个摆摊算卦的瘦子,听着这边说话随口说道:“登得越高,摔得越重。自古至今,有几个富贵善终的?”他摇头晃脑地道,“玉树莺声晓,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闻非凡牵了马正要走开,耳中听见这几声,蓦地想起死了的西昌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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