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上帝、五方帝、皇地祗、神州及宗庙为大祀,社稷、日月星辰、先代帝王、岳镇海渎、帝社、先蚕、释奠为中祀,司中、司命、风伯、雨师、诸星、山林川泽之属为小祀。

    ————《国朝史鉴》礼仪第一

    天色将暮,侍卫胡进在淑景殿外踏着积雪,焦急地转来转去,公主又偷偷溜出宫玩去了,她或许嫌侍卫随在身边不自在,这回是一个人溜出去的。身为公主的随扈,每逢这种事情发生,他都有些心惊肉跳。

    公主身着锦貂裘,一蹦一跳地进了院子,胡进这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去道:“殿下去了哪里,怎么又将卑职撇下了。”公主面带兴奋之色:“哦,我去赏雪去了,就在内苑里,所以没叫你们陪着。”

    胡进立即猜到公主定是和那位杨御史一块去赏雪,反正如今人也回来了,他松了一口气,略一犹豫,又道:“殿下。。。”公主正要进殿,歪着头笑问道:“又有什么事?”

    胡进知道公主深得皇上宠爱,本想请公主为任停云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正踌躇间,一个内侍进来道:“殿下,郡主殿下来访。”公主闻言喜道:“瑞仙妹妹来了,快叫她进来。”说着已往院外走去。胡进暗叹一口气,躬身道:“卑职告退。”公主早已走远了。

    还是别说了,毕竟对她来说任停云已是个不相干的人。

    十一月十五日,冬至。

    这一天天未亮时,威德帝就率领朝中文武百官赶至南郊的祀殿、圜丘,举行祭天大典。这是中原王朝最为隆重的祭祀仪式,皇帝头戴冕冠,身着上黑下赤,上绣日月星辰山川龙纹的大裘冕,腰系佩绶,脚着赤舄,这是皇帝最为正式的穿着——十二章衣,一年中只在大祀的时候才穿。

    官员们也都是身着礼服:头戴进贤冠,身穿对襟大袖衫,下著围牚,玉佩、组绶,一个个冠冕堂皇,雍容雅步——没错,皆国之精英也。

    祭天仪式十分繁琐,迎神,奏中和之曲;奠玉帛,奏肃和之曲;奉牲,奏凝和之曲;初献,奏寿和之曲,舞武功、文德之舞;亚献,奏豫和之曲,舞文德之舞;终献,奏熙和之曲,舞文德之舞;微馔,奏雍和之曲;送神,奏安和之曲;望燎,奏时和之曲。。。

    华夏先民视天为最高的存在,敬天畏天信天,如今祭天演变成了皇帝的专有之权,表示自己上体天心,践行上天之德。

    天果有好生之德乎?

    祭天结束回到宫中,威德帝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但是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太子从东都来书,他很快就会与晟郡王等一块返回京城。威德帝很欣慰,两个儿子总算要回来啦。

    粟志珍和时玉成、彭玉枫等军进入辽东之时,图鞑将军库提尔和弗由王子已经率军撤走。粟志珍等更不停留,挥师转向东南渡过訾水进入东夷国界,复立被幽禁的李澄为东夷国王。感激涕零的东夷国王当即遣王世子李悫、礼曹判书夫长冼率使团赴西京入朝拜谢。

    十一月,粟志珍等率部渡过訾水返回辽东,经安东向北挺进,东胡部大首领大檀石恐惧,命将领步赖和羽固率兵三万于忽汗地拦截东唐军,双方在白山黑水间的冰天雪地里对峙着。

    招讨行辕用兵东北,朝中大臣不断向太子谏言,请其罢兵。太子将这些疏议全都按下不理,不停地催促户、兵、工三部源源不断地向军队提供各种军需服务,到后来,索性撇开三部,以领军大都督和东宫太子的双重身分,直接向各行省发布文书,催办军需支应。接到前方军报之后,太子决定将行辕北移至北平,以便就近指挥前线作战,可就在这时,威德帝的诏书到了。

    太子仍旧不予理会,这日正与程羽、晟郡王等商议调哪支部队随行辕北上,以为粟志珍军的后援,骆承志进来禀道:“殿下,朝廷又遣使来传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太子面色不豫地道:“请使者进来。”

    第二天,第三天。。。三日之内威德帝连下三道诏书,太子长叹一声:“云溪,你给粟成玉发文,命他率军返回辽阳、柳城等地驻防。”将领们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卫英荃才思忖着说道:“仗是打完了,如今各军都集于中州燕州之境,以往的建制也全都被打乱,可命其除辽东各部外,其余均自返回原来驻地,恢复往日建制。那些役期已至的老兵,叫各师总兵将名册都递上来,发放回家,然后,殿下便可返京了。”晟郡王扫他一眼,正要说话,太子一声不吭地负手走了出去,程羽连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统领衙署,程羽见太子仰头望天,便默不做声地立在他身后。过了会儿,太子转头对他道:“想做点事情,却处处掣肘,白山黑水若不趁此机会一举定之,后必难矣。”程羽想了想,安慰道:“来日方长。既然这次是不成的了,那就等将来殿下登极之后。末将愿为先锋,率领健儿为我东唐开疆拓域。到那时,殿下要是高兴,也可御驾亲征,亲引长弓射猎于辽,岂不痛快!”

    太子闻言,愁烦稍去,呵呵笑道:“你说得容易,将来之日还难说得很呢。罢罢,事已至此,烦也无用,咱们还是接着议事罢。”正要进去,程羽望着远处道:“殿下,那两个人想必是来拜见你的。”

    太子掉头望去,却见戴云龙、闻非凡二人并肩走了过来。见到太子,两人一齐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下官等办案已毕,正要将一干嫌犯押送进京交付刑部审刑司,特来向殿下辞行。”

    太子点点头,温言道:“先天教案,二卿处置得很好。孤很快也会回京,到那时,再与二位详叙。”戴云龙忙道:“是,下官这就告辞了。”太子又道:“闻缉捕,你此番随戴兄办案,竭诚尽力,想出了好点子,孤都瞧在眼里。好生去做,勿忧富贵,旧事孤皆已忘之矣。”

    闻非凡大喜,一颗心兴奋得简直要跳出胸腔来,连声只道:“是,是!殿下今日的教诲,下官终生铭记!”戴云龙心下奇怪:“果然你往日有得罪太子之处,究竟是什么旧事呢?”

    两人退下去之后,程羽问道:“殿下真的就此宽宥了闻非凡么?”太子叹了口气,苦笑道:“孤见他就象见了只苍蝇,可是再憎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会办事。选任官吏,不能只凭自己的喜好啊,那样是要误大事的。”他突然啐了一口,又沮丧地摇了摇头:“走,咱们进去。”

    旬休之日,太子独自一人坐在节堂里,拆阅着书信。

    太子妃的家书和虞文俊的信同时递到了行辕,读着妻子信中含羞带怨的思念之情,秦妍那娟丽温婉的面容浮现脑海,他心下涌起一阵骄傲:“神韵天然,淡秀如画,若论姿致,天下无数美人,又有谁及得上妍儿?”

    还有继麟,这个不足两岁的幼子,自己忙于国事,实在是对他关爱得少啊,太子的心渐渐柔软起来,也罢,该回去好好陪陪他们啦。

    强烈的思念之情充盈着太子的胸口,他简直等不及要赶回去见见妻儿啦,带着微笑,太子又撕开了虞文俊的信。

    读着读着,他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了一处。

    将信读罢,太子沉吟许久,望着书案上的两颗一寸见方的龟钮金印出神。一颗是“皇太子玺”,一颗是“领军大都督之章”。“有了这两颗印,竟然还是什么事也做不成啊。”他喃喃地感慨着。

    蓦地,他转头吩咐堂下伺候的雷鲲:“你去将晟郡王和程统领请来。”

    不一会儿两个年轻的统领都到了节堂,见太子捧着一本书,意态悠闲,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错愕。

    太子抬起头来,语气平淡至极:“东夷王世子率使团已至河阳,不日即到东都。孤预备陪着东夷使臣一道入京,你们两个,随在孤侧。”程羽一怔:“末将是东都留守,也要返京么?”太子瞥他一眼:“你不愿意?”

    程羽喜出望外:“愿意,愿意之极。”太子微微颔首,又道:“还有一事,玄甲骑军,也要随孤返京。”

    两人都愣住了。

    一个时辰之后,太子走入书房,李樊生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太子望着他:“云溪,你将文书封档,预备随孤入京。”李樊生略一思忖,问道:“殿下不日返京,招讨行辕也要撤置了,是么?”太子点头道:“不错,你随孤入京,另有任用。”

    李樊生淡然一笑,拱手道:“下官无意入京为官,就请殿下允准云溪留在东都程将军幕府之中,为其襄赞兵务。”

    太子剑眉轩举,瞧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孤不允。停云看重的人,岂能一辈子窝在幕府里做个六品参军?你不想留在京中,孤就给你一个府,三年太守,可使民足否?”

    李樊生诧异地望着太子,好些日子没见他这么飞扬果决了,见太子傲然而又期待地望着自己,一股久违的雄心壮志涌上胸口,他脱口而出道:“比及三年,可使民足,且知方也!”太子微微一笑:“很好。”转身欲走。李樊生忙道:“殿下,下官还有一事。”

    太子停住脚步,转身道:“你说?”李樊生笑道:“殿下命云溪随驾赴京,可是统领衙中事务,仍需有人料理,云溪举荐如今在宛城做着新野县丞的陈疆达接替。此人曾在西路做过韩峭峰大人的行军参军,由他来中州军辅佐云飞大人,应当不会错的。”

    太子点头笑道:“你想得周全,陈极宇这人孤也知道,调他来中州军,是个好主意。你现在就给兵部吏部分别写个举荐的呈状,回头孤再补几句。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停云不在军中,那么云飞就不能留在东都了。”说完便出了书房。李樊生苦苦思索着太子最后那句话,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翌日一大早,巡检官丘昂还在百花院名妓樊真真的床上高眠未起,他的亲兵急慌慌地闯将进来:“大人,程将军升帐了,正在点卯呢!”

    丘昂正在梦里亲吻樊真真的嘴唇,这个小娇娘螓首左摇右晃十分地不配合,他心下焦躁,正要用蛮力,忽然听得一声吼:“程将军升帐了。”登时清醒过来,掀开锦被,赤裸着壮健的身躯就往外扑。

    樊真真已从床上坐了起来,拥被遮住胸口,吃吃轻笑:“大人,你还没穿衣裳呢。”丘昂醒悟过来,又转身抓起军袍从脑袋上套下去。

    樊真真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穿反啦。”丘昂一瞧果然,只得又重穿一遍,嘴里嘀咕道:“你笑,你笑,等老子被程大人砍了脑袋,我瞧你还笑得出来!”一头说着,一头套上乌皮靴,冲出门去撒腿狂奔,嘴里嚷道:“快给老子备马!”

    程羽击鼓升帐,最后一通鼓刚刚敲毕,丘昂气喘吁吁地冲入了节堂,两旁的将领们,杜屹、南若云、卢思翔、李思源、王玄翼、狄蛟、关若飞、史定忠、文虎、聂霈、辛璜。。。都用同情的目光瞧着他。坐在程羽身边的卫英荃却是似笑非笑。

    程羽笑呵呵地望着丘昂:“好险,你再晚一步,便要掉脑袋了。”十一月的冬天,丘昂竟是一身的汗:“。。。末将来迟,请统领大人责罚。”程羽转头问卫英荃:“衡荪兄,我该怎么责罚他才好?”

    卫英荃尚未答话,已经从浔阳赶回东都的文虎冷冷地道:“依军纪,当杖二十。”丘昂转头望他一眼。。。姓文的,老子记住你了。

    就听程羽喝道:“来人哪,将他拉出去,脊杖二十!”

    张婉儿独自一人在厨房里,瞧着炭炉的火舌欢快地舔着瓦釜,沸腾的汤里飘出了羊肉的鲜香,再有半个时辰,羊肉汤就算做好了。

    望着已经做好盛在盘子里的鹿肉酥,婉儿不禁舔了舔嘴唇。。。还是不要了,等着清川来了,陪他一块吃,瞧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那才叫开心呢。她的嘴角漾开一个欢悦的微笑。

    听到屋子里有了动静,婉儿连忙跳了起来,跑了出去。

    她还未进屋,就听见李思源大声嚷道:“婉儿,婉儿,你在哪呢,在弄什么东西,好香啊。”婉儿应道:“来啦来啦。”心里嘀咕着,真是的,就不能到厨房来看看我么?

    李思源出现在门口,笑嘻嘻望着她。婉儿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微红着脸道:“怎么这么开心呢?”李思源嘿嘿一笑:“婉儿你猜。”张婉儿想了想,兴奋地道:“是不是你们要回西京了?”

    李思源一愕,露出尴尬的神气:“不是,你猜反啦。”张婉儿奇怪地瞧着他:“猜反了?”

    “是啊,”李思源将她抱起走入屋子,又将她放下道:“今日程大人发下令来,咱们这一师留驻东都,你就不用大老远跟着我往京城去啦。嘿嘿,我在东都陪着你,元旦时咱们叫上殷延辉几个,在这里快快活活过个年,你说我的主意好不好?。。。你怎么啦?”

    婉儿怔怔地望着他:“可是,无双姐姐,她不是一个人在京城了么?”李思源不在意地道:“是啊,无双可不就是一个人在京城了。我说叫她别那么急着走,这下可好,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西京——她在西京怕是没什么朋友罢?”

    婉儿轻轻摇了摇头:“我们都从未去过西京,她在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的。”

    当十一月里的第二场大雪飘落下来,郦山林海,银装素裹,汤泉宫里变成了一片琉璃世界,广寒仙境。

    湘灵却无心赏景,她的心绪,比这严寒的天气还要低落。

    那天她从屋子里跑出来,任停云只瞧她一眼,便眉头微皱,不容置疑地道:“你回屋去,我与尹县丞要谈些事情。”语气很严厉。湘灵顿时呆住,任停云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过话。

    琼英从屋里追了出来:“少夫人,你的手炉。”湘灵怔怔未闻,呆呆地瞧着那两个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花苑的大门之后。

    白天任停云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神色冷漠,有时候背过身去,咳嗽不已。湘灵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当他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就喜欢一个人转转,独自呆着。他不是下定决心了么,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很有心事的样子?明明知道自己受了伤,为什么还要在外面挨冻,他不知道她会心疼么?

    夜晚。。。他不再痴缠着她,仿佛一夜之间对她美妙的身体失去了兴趣,他甚至不再与她同眠,不再从背后抱着她,让她安宁而踏实地做着甜美的梦。

    她很想念那温暖的怀抱,可是停云突然不给她了。

    湘灵很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望着任停云淡漠的神色,她鼓不起勇气开口。

    对这份感情,她从来都不是很有信心。

    她并不能真正明白他如今的处境有多么不妙,她完全不懂得朝堂之上的权力之争是怎样的杀机暗藏。她只知道任停云是将门公子,是东唐的元帅,她亲眼瞧见近十万将士向他行礼致敬。。。对了,他还是侯爵。总之,是东唐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他要是没有那么高贵的身份就好了。

    而且,他生得那样俊美,又那么会哄人开心,不知有多少女孩子爱慕他呢,比如那个温二小姐,人家可是总督的女儿,成色十足的豪门千金。喜欢停云的,肯定不止她一个。

    而她,只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停云对自己,要始乱终弃了么?她心里感到了害怕,委屈,可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她的聪明和灵气仿佛消失殆尽了。

    她完全无意识地望着案上的琴,伸出手去。

    屋子里响起了《霓裳曲序》,可是哀音怨乱,简直不复为琴声。

    听到琴音,任停云走到了门口,不出声地瞧着她。他的眼神。。。很奇怪,而且死死的盯着她。

    湘灵被他瞧得心慌意乱,她停了下来,鼓起勇气,瑟缩地道:“停云。。。我冷。”

    任停云仿佛思绪飘得很远,又被她拉了回来,微微皱眉:“冷么,今天她们怎么不来生火?”说着转身出去了,屋外又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湘灵完全呆住。

    停云,我只是想让你抱抱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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