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外城,方圆四十里,城濠内外,皆植杨柳。粉墙朱户,城门皆翁城三门,屈曲开门。穿城河道有四,汴水自洛口入东都、西京,东去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之物,由此入京城,公私仰给焉。

    ————《汴梁纪胜》

    十六日夜的既望月,映照得院落里分外明亮。任停云和湘灵二人坐在东花厅的屋顶上,正喁喁细谈。

    湘灵依偎在任停云怀里,轻声细语说道:“慧娘伤心得不得了。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只是摇头不说。后来我悄悄去问芸香,才知道是她们亲眼瞧见南大人搂着另一个女孩儿。”

    任停云苦笑道:“终于还是给慧娘知道了。”湘灵抬起头望着他:“你早就知道南大人另有心上人?”任停云轻叹一口气:“这原也怪不得他。”湘灵倚在他肩上,望着圆月轻声问道:“一个人真的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任停云摇摇头:“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只是我自己做不到,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

    湘灵也轻轻叹了口气:“我和她一道来东都,如今我在情郎怀里,满心欢喜,她却在暗自伤心。上天真是不公平。”

    任停云摇摇头,苦笑道:“公平?这世上最稀少的就是公平。指望老天爷让每个人都快快乐乐的,那是想也别想。”

    湘灵想了想,又问道:“停云,如今太子殿下来了,你是还要给皇帝写辞官表呢,还是就直截了当地向太子殿下请辞?”任停云笑道:“都一样,在我而言也没有多大分别。”他停顿了一下又道:“灵儿,我以前出来做官,是为了雨亭能过上舒适的日子,如今她有了云飞,我的担子便可卸下了。如今这仗也快打完了,我这官儿也没什么必要再做下去。云飞笑我没本钱做买卖,他说的也是实情。索性我辞官之后回湖湘书院去做个教书先生,传道授业,也正合我的性子,你觉得如何?”

    湘灵有些惊讶,不由转头凝视着他的脸。

    任停云笑道:“怎么啦,这让你吃惊?”湘灵摇摇头,笑道:“你想做个教书先生,那很好啊。只是,”她撇了撇嘴,顽皮地笑,“湖湘书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授课的地方,你有这份能耐吗?”任停云搂住她的肩让她倒在自己怀中,笑道:“怎么不行?凭什么这么小看你的情郎啊,我早跟张刺史说好了,让我去书院授兵法课。史学、地理我也可以教,算学也能对付。”他脸上流露出神往之色,“想想看,在这样的学府之中教书,不枉此生啊。”

    湘灵吃吃轻笑:“你还想一人包打天下呢,这又不是你去带兵打仗。”想了想又问道:“停云,你说书院里有没有音律这一科?”

    任停云笑道:“怎么,你想去教音律?这很好啊。张孟载就跟我说过他想增开医、画、营造等科呢。回头我跟他提议,他一准会赞成。”湘灵抿嘴一笑:“要是你那位张大人嫌我本领太差,怕我误人子弟呢,那我就只好回云雾山去种茶了。”任停云笑着鼓励她道:“不会,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我信得过你。”

    湘灵咯咯笑道:“你信得过有什么用啊,得要那位张大人首肯呢。”说着倚在他胸口仰望夜空,满足地轻叹一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停云,要是一辈子都这样和你在一起,该有多好啊。”任停云轻轻一笑,有些苦涩地说道:“年轻姑娘们都愿意嫁给高官做诰命夫人,锦衣玉食。你这样一个极聪明俊雅的女孩儿,却要跟了我去过那粗茶淡饭的清苦日子。”湘灵得意地晃晃脑袋:“人家愿意,怎么样。”

    任停云却说道:“有人来啦。”

    有四个人进了东院,太子四下瞧瞧,奇道:“黑灯瞎火的,他们两个跑哪里赏月去了?”程羽哈哈一笑,抬头望着花厅屋顶道:“金童玉女,快下来罢。”湘灵嗤的一笑:“就你伶俐。”说着起身携了任停云的手,两人纵身从屋顶上飘下。

    跟在太子身后的骆承志笑道:“任帅,你们两个好风雅,赏月竟赏到屋顶去了。”程羽笑道:“这还不算什么呢。昨夜起洛阳宫由余用诚的部下接防,今日有个游击向我禀报说他昨夜在宫城城墙之上巡夜,瞧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在屋顶上飘来飘去,一直飞到了东宫门外,可把他吓得不轻。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停云兄,是你们两个玩的花样罢?”

    任停云笑道:“是我和她两个比划轻功。”几个人都笑,程羽笑道:“听南俊龙说,湘灵姑娘的轻功很好,什么时候也跟我比划比划?”

    湘灵尚未回答,太子摇头道:“你也跟着小姑娘胡闹?停云,孤明日要去汴梁瞧一瞧,想叫云飞陪孤一道去,特来跟你说一声。”

    任停云略一思索,说道:“既是这样,那么末将也陪殿下去汴梁罢。”太子一愕道:“你也去?那么前方战事你不管了么?”任停云笑道:“已经用不着我操心了。只将李云溪留在东都,掌管钱粮即可。”

    太子瞧了他半天:“你真有把握?”任停云微微一笑:“殿下尽管放心。”太子沉吟道:“孤去汴梁,来回也用不了几天。那也好,”他转头对骆、雷二人道:“你们两个就留在东都。”

    两人一听都有些着急:“殿下,这可不成,我等随行护驾,岂能留在这里。万一出什么事,我二人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担待的。”太子扫二人一眼,微笑道:“世骏,你的武艺比停云如何?”骆承志闻言一呆:“末将怎能和任帅比,那是拍马也追不上的了。”

    太子又问雷鲲:“那你呢,比云飞如何?”雷鲲已经明白太子的意思,苦笑道:“末将远远不及。”太子点点头:“这不就结了?有他二人随孤前去,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两人无话可说,骆承志只好问道:“殿下去几日?”太子答道:“三四日工夫我们就回了。”又对任停云道:“那就是这样,咱们明日一早出发。湘灵姑娘,你可愿意跟我们一道去?”

    湘灵想了想,笑道:“不如你们都换上老百姓装束,微服出行罢。”太子闻言,喜道:“正合孤意。咱们走,不妨碍你们两个了。”任停云忙道:“末将陪殿下一道过去。”转头对湘灵道:“我走了,你好好歇息。”湘灵含笑点头:“知道啦,你快去罢。”

    任停云赶上太子等人,一道出了东院角门。回到西院里,太子吩咐骆承志、雷鲲二人:“你们下去歇着罢。”两人拱手道:“是。”便退了下去。

    太子望着任停云、程羽二人,笑道:“咱们就挤一间屋,秉烛夜谈,如何?”任停云望一眼程羽,对太子道:“殿下,末将有些事情,想跟殿下说一说。”程羽立即说道:“你跟殿下先聊着,我去叫亲兵们烧水。”说着便走开了去。

    太子目视停云:“什么事,竟然连云飞也要避开?”任停云沉吟一会儿,终于说道:“殿下,末将打算陪你从汴梁返回之后,便向皇上上表,辞去领军大都督之职。前方军务,就请殿下一力执掌。”

    太子闻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要辞官?就因为那份责诏?孤不是对你说了么,有孤在此,不会让王恭退这些人再把你怎么样,你信不过孤还是怎么的?”任停云摇摇头:“图鞑残军已是强弩之末,最多有二月工夫,这仗也就该打完了。末将在这东都其实也已经没有太多事情好做。殿下也知道,末将是个性情散淡的人,对做官原本就没多大兴致,所以辞官归田,正是末将的心愿,还请殿下成全。”

    太子有些恼怒地望着任停云:“你就想撂挑子不干了么,孤还指望着将来登基之后,你和云飞这些人做孤的臂膀,咱们君臣同心好好干一番大事业呢,你竟然这样说走就走?”

    任停云轻声道:“殿下的爱重,停云心中十分明白,也是十分的感激。只是停云的性子确实不大适合做官,只愿寄情山水,悠游余生。殿下他年为帝,朝中文有允文大人峭峰大人,武有晟郡王、程云飞,贤臣良将不计其数,只凭殿下视才任用。停云打算回楚州去教书,多育英才,其实也是一样的为国出力。”

    太子负手仰望明月,静静听完任停云这一番话,转头望着任停云:“鹏鹪共适逍遥理,谁复人间问不平?你方才提到范允文,若说胸襟气魄,你确实不如他。”任停云默然不语。

    太子缓缓说道:“范公胸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无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天下。常自诵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当年被贬之时,给父皇上书言道,既去职任,而尚怀国家之忧,犹卞生献壁,不知其止,足虽可刖,而壁犹自贵。这样的情怀,才是士大夫之表率!人主治国,岂能一人独掌民谟,正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若人人都起了桐庐垂钓之心,则天下事又靠何人,若豪杰之士都学你的样,受点委屈就要辞官,将来真要孤做个独夫不成?”

    见任停云不说话,他又继续说下去:“孤知道,所谓建功名取富贵,那不对你的心思,孤也不拿这个来邀你。只是你和允文一样,是国家柱石,如今民困于外,夷狄骄盛,正不知有多少大事等着咱们去做,你真的忍心袖手旁观?那孤就真是错看你了。”

    任停云抬头望着月亮,不让太子看到他眼中疲倦和无奈的神色:“殿下说得对,我是不该在这时候提出辞官,我听你的。”

    太子闻言,不禁长松了口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好。你也别怪孤的话说得重,若是别个倒还真罢了,孤不会勉强,可你不同,惊才绝艳文武双全,隐逸山林岂不暴殄天物。安石不出,奈苍生何?这可不是英雄高卧南山的时候。孤想过了,战事平定之后让你去掌兵部,这样可以让允文腾出精力来管一管吏治文教。你不是有个重整军政的构想么,正好可以让你放开手脚大展宏才。”

    任停云摇摇头:“这事以后再说罢,殿下,战事平定之后,无论民政军政,确实都有不少事情要做。比方说这行省建制,”他想了一下,“末将一点愚见,殿下权作闲聊好了。”

    太子点头道:“孤在京中,与允文秀成几个也时常说起民政之事,咱们一道参详,边走边说罢。”

    皓月当空,一碧如洗,两个人从西院走到前院,又从前院走到皇城里,边走边谈,竟然一直说到了四更天。

    两人回到统领官衙,进了西院,只见程羽一人坐在西花厅前打盹,任停云忙上前将他推醒:“云飞,快醒醒,你就在这里打盹,小心着了凉。”程羽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到二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到哪去了,教我一通好等!”太子连忙陪笑道:“和停云两个说得高兴,忘了时辰了。”程羽没好气道:“有什么话不能回到屋子里说么?”说着起身推开房门。

    翌日一大早,湘灵走入西院,只见太子和任停云二人都是一身白袷衣,恰似两个年轻书生,翩翩公子,正在花厅门前与李樊生说话。任停云望见湘灵,含笑走过来道:“你这么早来了。”

    湘灵望着他,眼睛里竟有片刻的失神,她将任停云上下打量一番,不禁点头笑道:“你穿白衣真是好看。”任停云正要说话,程羽也穿着一件白衫,手拿着一副云子、纹枰从屋内走出来,笑道:“殿下,咱们就动身么?”

    湘灵见了程羽这身装束,捂着嘴吃吃轻笑。程羽瞧见湘灵,笑道:“湘灵姑娘来了,你笑成那样,莫非我这身很难看?”

    湘灵摇摇头,忍着笑道:“没有,很好。”却又附在任停云耳边悄声说道:“他穿白衣,还真没有你好看呢。”

    程羽走过来笑道:“别说悄悄话啦,我都听见了。要我扮书生,还真是不象模样,我还是穿军袍好看,是不是?”湘灵笑道:“你听见了,其实也不是不好看,只是你身上煞气重,穿上白衣还是显出了将军之风。”程羽咕哝道:“煞气重,你怎么不说我英气勃发,听着心里也舒坦啊。”

    正说着,太子和李樊生也走了过来。太子瞧瞧几人:“都好了?那咱们就动身。”湘灵忙对任停云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我就在这里陪着慧娘罢。”

    任停云点点头:“那也好。”程羽却道:“慧娘自有俊龙陪着,不用你陪。你还是与我们一道去罢,多个人也热闹些。”湘灵摇头道:“不是,他们,”却又住了口。

    太子笑道:“湘灵姑娘还是与我们一道去罢,左右也只是三四日的工夫就回了。”湘灵心下其实也希望能和任停云呆在一起,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好罢。”于是四人和李樊生道别,出了西院。

    四人在天津桥边雇了一只船沿洛水向东而去。上船不一会儿,程羽就催着太子对弈一局。不过半个时辰,程羽额头上开始见汗,任停云在旁边瞧着,心下也有些惊奇:“云飞的棋力与我相当,想不到太子殿下比我二人还要强上三分,这份功力,可称国手。”瞧了一会儿,见程羽败局已定,他摇摇头走出了舱门。

    走到舱外他便听到了清新圆润的箫声,却是湘灵独坐船头,吹奏着一管凤箫。心道:“方才专注观棋,竟没听到她在吹曲子。”轻轻走到她身后,静静聆听。

    箫声时而低徊如诉,时而响遏行云,跌宕起伏,空灵缥缈。一曲奏毕,任停云许久没有说话,只将手轻轻放在湘灵的肩上。

    湘灵握住了这只手,仰头笑道:“我知道你来啦。”任停云点点头,沉吟道:“箫,可算是这世间最有灵性的东西了。”湘灵微微一笑,起身望着他,拿箫轻轻敲着手掌心,歪着头笑道:“我吹奏得好不好?”任停云笑道:“自然是极好的了,天籁之音。”湘灵一笑,将竹箫递与他:“那好,你也为我吹奏一曲。”

    船身突然一晃,湘灵惊呼一声,任停云趁机搂住了她的腰,坏笑道:“咱们都不要吹奏了,听听这天地间的风吹草动罢。”湘灵撇撇嘴,却倚在他身上笑道:“好啊。”两人依偎在船头,默默瞧着两岸的景色。

    兰舟轻划,沿着洛水至通济渠,穿行过秋日的原野和城市,西风送帆,当日便到了汴梁城。

    汴梁是中州行省另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号称“万国咸通,势若两京。”城中极是繁华,建筑也与两京的雄浑大气不同,显得精巧华丽。这里的街道也不象西京东都那样有如棋盘一般规整有序,主要街道几乎全为商业区,是一座典型的商业城市。

    帆船自水门入了城,在码头旁靠了岸。任停云付了船资,太子和程羽两人一前一后从舱门里钻出。任停云瞧瞧输得面如土色的程羽,不禁微微一笑。

    四人登上码头环视四周,太子笑问:“停云,觉得这里如何?”任停云尚未答话,程羽已经先说道:“虽是精巧华丽,只是琐碎了些。”任停云笑而不答,却问太子道:“咱们可是先去汴梁府衙么?”

    太子摇摇头:“既是微服出巡,就不要去官衙了。咱们找个地方先吃饭。”任停云点点头。太子转头笑问程羽:“想不想去天下知名的樊楼吃饭?”程羽想了想笑道:“好,不过得由殿下做东。”太子笑着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这个够了罢?”程羽喜道:“够了够了。”太子摇头叹气:“这成什么话,一个元帅,一个将军,竟穷得跟花子一样?”几人都笑了起来。便拾级而上到了大街上。

    四人都是一身白衣,男的英俊女的俏丽,太子居中,从容的步履中透着玉堂金马的雍容王气,程羽在右,眉宇间显露着洒脱不羁的慷慨侠气,任停云在左,左手牵着湘灵,却是透着一股飘逸的书卷气,湘灵也是毫不输给这几位年轻俊杰,笑吟吟的面容上灵气十足。

    四人往北向樊楼而去,一路之上行人无不打量着他们,更有不少妙龄少女驻足痴瞧着几位锦绣俊男,流露出怦然心动的表情,年轻的男子则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湘灵——这四人三男一女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几人对这些目光都已经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地一路瞧着两边的店铺,程羽点头道:“不错,这里比东都更显繁华,恢复得倒快。”太子冷笑一声,锐利的目光扫他一眼:“这就叫繁华?与大战之前相比,真是萧条得不象样。”任停云惊讶地望了太子一眼,他发觉太子对民间的体察了解,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樊楼是汴梁城内最繁华的酒楼,由五座三层的楼宇组成,灰瓦青砖,雕梁画栋,甚是典雅。程羽瞧着这酒楼连连点头:“不错,竟比京城里的摘星楼还大还气派!”太子微微一笑,第一个走了进去。

    战乱方过,酒楼里的客人并不多,酒保食客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走进来的这几个人。掌柜的瞧得分明,这几个人衣衫干净整洁,虽然并不显得怎么华丽,但这通身的气派,决计不是寻常人物。他连忙亲自上前,点头哈腰,将四人请到西楼第三层上,推开窗户笑道:“这里对着汴水,景致是最好的了,几位客官请坐。”

    太子笑道:“都坐下罢。”说着撩衣先坐下,熟门熟路地点了几样菜,几个人瞧瞧屋内富丽堂皇的摆设,都坐了下来。任停云微微笑着望向窗外,蓦地一怔,一股杀气从他身上突然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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