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攻克东都之后,图鞑元帅伯昇令人奇怪地在这座伟大城市里按兵不动达一个月之久,一直到霍察汗遣来求援的使者赶到东都为止。而在这段时间之前和之后他在战争中的表现完全显出了一个伟大统帅的全部特质。那么在这一个月里他究竟在考虑什么事情呢?这也许会成为一个永久的历史之迷了。然而在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却已经成了整个战争的转折点。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楚州行省潭城府,云雾山。山势连绵,淡淡的白云有如柔软的薄纱,轻轻地从山巅拂过。

    山腰间密布着矮小碧绿的茶树,沿着石板山路往下行不远,却见桑、榆、槿、柘,竹篱笆围住了几楹茅屋,里面传出了泠泠的琴声,更添了几分清幽。

    湘灵端坐于室内,一袭白衫,手拂五弦,幽雅悦耳的琴音从她指下不断流出,忽然铮地一声,那根最短的琴弦突地断开了,湘灵略皱一皱眉,继续弹奏,不料过得一会儿,又断了一根弦,她心下着慌,啪的一声,第三根弦又断了。她只得住了手,撅着嘴自个儿生闷气。

    一位也穿着一身白衫的中年美妇,从另一间屋走了过来,静静瞧着湘灵。湘灵忙站起身来,含笑道:“师父。”云华英瞧瞧爱徒,柔声道:“你平日里抚琴,皆是琴韵平和冲淡,这些时日却颇有烦躁之意,那却是为何?”湘灵闻言面上一红,低下头道:“没有什么。”

    云华英轻轻一笑,走上前去替她换过琴弦,口中说道:“要是你觉得闷,就出山去走走,散散心罢。”湘灵笑着依偎住她:“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腻着师父。”云华英瞥她一眼笑道:“难不成你一辈子都腻着为师么。”湘灵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这样子最好不过。”说罢伸展双臂在屋中转了个圈儿。

    云华英扫她一眼:“当真?任停云打完仗回来,你也不下山去瞧他?”湘灵闻言面上又是一红:“瞧他做什么,我才不爱去呢。”云华英笑道:“你真的不去?那当初你怎么没事老往舜安府的军营里跑呢?”湘灵却怔怔地望着纱窗外,心下暗道:“是啊,我做什么老是去瞧他呢,他不是有心上人的么。”

    云华英爱怜地望着默默站立在窗边的徒弟,见她清雅秀丽,在山间清澈的空气里,仿佛周身都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如梦如幻,似乎不是尘世中人。恍惚间,她仿佛是在看着当年的自己,也是这般的美丽,这般的脱俗,也曾有过心仪的男子,而青春,转身便已杳不可及。湘灵,你可不要象我当年,因为矜持,因为错过,而至今孑然一身啊。

    有人推开篱门进了小院:“可有人在屋么?”师徒二人都从静默中回过神来,听得来人是一个女子声音,湘灵忙开门出去一瞧,见来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俏丽女子,穿一身海棠红的长裙,面带笑意,竟然是慧娘,不由喜道:“是姐姐,你怎么来了。”

    陈慧娘一手挽一只竹篮,另一只手提着两尾鱼,含笑道:“好些日子不曾见到你们了,怪想念的。今日特地来瞧瞧你和云前辈,你师父可在么,我拎了一篮鸡蛋和两尾鱼给你们呢。”湘灵笑道:“师父在的,你大老远地跑来,还拎东西来做什么,这一路定然辛苦了。快进来说话罢。”

    慧娘上前笑着将竹篮交到湘灵手中:“有什么辛苦的,还未出舜安府城就遇见一辆大车恰好要往潭城来,顺带着就将我捎来了。”说话间二人已走进了屋子,慧娘便笑着向着云华英敛衽行礼道:“见过前辈。”云华英笑道:“慧娘来了,你到楚州已快半年了罢,如今可过得惯?”慧娘笑道:“多谢前辈挂怀,其实这里甚好,我心下非常喜欢呢。”云华英点头道:“那就好,只是你既然来玩,又何必买了这多东西来。如今烽烟遍地,市上货卖之物比往时都贵了许多,大大破费,我师徒二人怎么过意得去。”慧娘忙笑道:“前辈别这么说,这点东西,不值得什么的。”

    湘灵从她手里接过鱼,笑道:“你先坐着,一会儿我去烹茶。”说罢先去厨房将鱼放入一只水缸里,又洗了手,转身回来取过茶饼,却听得师父正在与慧娘说话:“你夫婿可有信来么?”慧娘叹气道:“如今兵荒马乱的,他又是在军中,今日到这里明日到那里的,哪里能有信来。幸好唐知府是个有心的,时常遣他府上一个老嬷嬷来与我传讯,将邸报上关于战事的消息转告与我。我这才能知道他的行踪。”

    云华英笑道:“哦,我也听说骑军师连战连捷,打了许多胜仗,不过中州燕州大部还在图鞑军手里,想必他们一时半载也还不会返回南山马场罢。如今他们又打到哪里了?”慧娘笑道:“如今处处都在传言他们这一师打仗十分的厉害,俊龙也是立了不少战功,邸报上也曾传名的,唐知府还特来与我道喜呢。昨日他遣人来说,他们眼下已是东出华荫关,预备要去攻打东都了。”说着也有几分得意和喜悦。

    云华英闻言点点头:“这个任停云,还真是了得,果然不愧是剑圣老前辈的传人。”说罢瞧瞧湘灵,湘灵只装做没留意,将那套黑釉茶具取了出来,其实心下却是暗暗地欢欣,又有些苦恼:“我高兴什么呢,他了不了得,又与我什么相干呢。只怕他这会子早就把我忘了罢。”又想道:“他那般出色的男子,心上人也定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停云虽是剑术名家,他却不是江湖中人,又做着那么大的官儿,他喜欢的人儿想必是富贵诗书之家的侯门千金罢?”

    她正想得出神,慧娘已经走到她身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湘灵,你在想什么呢。”湘灵回过神来,见自己手中还捏着一只茶饼,忙笑道:“没有什么,我先去炙茶,你先去坐着罢。”慧娘抿嘴笑道:“你这样神思恍惚的,我和云前辈只怕等到天黑还吃不到你烹的茶,罢罢,我和你一道来罢。”说着从她手中接过了茶饼。湘灵见师父也含笑望着自己,脸上又是一红,连忙生起火来,专心炙茶。

    午时湘灵便去厨下将慧娘携来的鱼熬汤,又做了几样精致小菜,两人一块在厨房里忙碌,慧娘对她说道:“湘灵,我想去中州,到前方大营去瞧瞧,你觉得怎样?”湘灵闻言一愣:“前方打仗呢,你去做什么。是不是想着你师兄了?可是军营里又不能带女眷啊。”慧娘听她如此说,失望地叹了口气,瞧着她的手,又道:“你放这么多盐做什么?”湘灵一愣,再一瞧自己手中的盐匙,“啊”地叫了一声。

    慧娘瞧瞧她,摇头道:“你整日里失魂落魄的,究竟是有什么心事呢。”湘灵笑道:“没有什么。”慧娘啐道:“你趁早不要瞒我。你往日里是个极伶俐的,骑军师一开走,你就变了个人,我有个日日思念的夫婿,难不成你也有个人想着?”湘灵一张脸涨得绯红:“姐姐混说什么呢。”慧娘笑道:“谁跟你混说呢,妹妹的心思当我没瞧出来么,你和停云两个一见面就有说有笑的,军营里没有好茶,你就巴巴的给他送了去,如今他走了你会不想着他?”

    湘灵又气又羞:“谁跟他有说有笑了?”说着端了菜肴转身出去了。

    饭桌上慧娘又对云华英说起想去中州之事,又道:“打下了东都,我便可以在那里先住上一阵子,等着战事完了,我随俊龙一道回来,任谁人也不能说什么,停云其实是个性子随和的人,绝不会因为这个要跟俊龙过不去的。”云华英沉吟道:“此去东都,路途也不近,况且如今兵荒马乱的。虽说你也是习过武,一个姑娘家,毕竟路上没人照应,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慧娘笑道:“我家中还有一个丫鬟芸香,到时她陪我一块上路,彼此也就有个照应了。”湘灵闻言撇嘴道:“你那个芸香,半点功夫也不会,若是遇见盗匪,她能帮你什么?”慧娘笑道:“既是这样,妹妹可愿意陪我一道去么?”湘灵瞥她一眼,并不答话,心中却突突乱跳起来:“我去瞧瞧他,料来也没有什么不妥。”一想到若去中州,便可见到任停云,竟然暗暗有些欣喜。

    云华英思忖道:“为师当年行侠江湖,什么样的风浪也都曾经历过。湘灵虽是学了我一身本事,却还不曾离开过楚州之境。你陪慧娘前去中州寻夫,顺便历练一番,也是好的。以你二人的功夫,想来就算到劲敌,也足可自保了。你就下山去走一遭罢。”慧娘一听这话,喜得眉开眼笑:“听见没,前辈都叫你陪我去呢。”湘灵却皱眉道:“师父,我在这里陪着你不好么。”

    云华英微微一笑:“为师过不多久也要下山去办一件事,到时候我去东都寻你们便是了。”慧娘喜道:“那再好不过了,东都极是富丽繁华,咱们在那里相聚,可以好好玩玩。”云华英摇摇头:“经历这样一场战乱,东都已经不知道是怎样一副萧条模样了。”说着想起当年与恋人在东都城里携手同游的旎旖往事,不禁也有些出神,有些感伤。

    饭后云华英便替徒儿收拾衣物,湘灵不禁娇嗔道:“师父等不及要赶我下山呢。”云华英转过身瞧着她,替她理了理鬓边秀发,疼爱地道:“傻孩儿,并不是为师狠心,你如今眼看着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也该出去多走动走动,心中想着谁,就去瞧瞧他,也是不妨的。”湘灵闻言,不知怎的眼圈一红:“师父。。。”她原本想说,“可是停云他是有心上人的啊。”她的嘴唇张了几张,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湘灵和慧娘二人沿着山道而行,湘灵回过头去,却见师父立在竹篱矮墙之外,依旧向这边望着。一阵山风吹过,她白色衣衫轻轻飘动,犹如风拂玉树,依稀可见的俏丽容貌,似乎还是十六年前将自己带在身边的那个年轻美丽女子,湘灵突然一阵心酸:“师父对我百般疼爱,自己却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云华英看见徒儿渐行渐远又转身依恋地回望,轻轻地笑了起来。人在走向幸福的路上,有时会犹豫迟疑,因为他们并不确定路的前方到底是什么,而有时候,明知前方是陷阱,走过去就会万劫不复,也仍旧是义无反顾地痴狂而坚定。她早已品尝过情爱的甜蜜和错过爱侣的痛苦,湘灵对她而言就象自己的女儿,愿湘灵能够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象自己一样,近二十年香闺寂寞,无处遣情衷。

    错爱与错过,都是那样的教人不堪。

    七月十五日,任停云所率领的大军赶至中州豫西府灵宝县地界,六万五千人的军队分三路行军,晟郡王部在北,卢腾远部在南,任停云的骑军师和程羽师居中,三路兵马沿着大河南岸向东进发,酉时扎营,辎重兵在早已选好的地段四周树起长短两道排栅,两道排栅之间架上木板,用于巡逻放哨。然后在营地里开挖水沟分出区域,各区营帐都是两两相对,十分整齐,每区都备有水源、粮库,并在离营帐较远之处建有公厕。大伙儿忙碌着,很快数座营垒都已建造完毕,它们相距颇近,互为犄角之势。

    任停云和程羽二人巡视着中军营垒,见玄甲骑军最先将营垒建造完毕,程羽不禁叹道:“停云兄,你年纪轻轻就晋了元帅,官拜领军大都督,我东唐开国三百年来所绝无仅有,飞符招将,叱咤风云,这些我都不嫉妒。可是你手握这样一支精骑,才真教人瞧着眼热呢。听杜寒峰说,骑军师自楚州起兵勤王至今,打了这么多恶仗竟是无一阵亡,只有五十余人先后负伤,这可真是了不得。你有了这样一支兵马,无论面临怎样的恶战,胸中自然都是底气十足的了。”

    任停云微微一笑:“这一师人马完全是依照草原骑兵的法子来训练的,所谓辎重全在马背上,因此能有不输于胡骑的机动性,再加上当初组建骑军师之时,太子殿下鼎力支持,从军官到士卒皆是精挑细选,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才会有今日这支无坚不摧的玄甲骑军。”

    程羽闻言点头笑道:“太子殿下全力支持你组建这一支兵,实是高瞻远瞩。不过,将大伙儿的铠甲兜鍪全都漆成黑色,这是你的主意罢,黑云压阵,先就从士气上震骇住了番贼,这个法子甚好。”

    任停云笑了笑,随即又敛容问道:“云飞,倘若你是伯昇,在得知奔狼原之战大败的消息之后,会怎样?”

    程羽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会被激怒。”任停云望着他道:“激怒?”程羽点头道:“不错,伯昇用兵之高明果断,毋庸置疑,但是自他五月初九攻破东都之后,足足有一个月没有发动任何攻势,那么,这一个月里他在做什么?”任停云摇摇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程羽点点头:“想不明白,那咱们就不要去想了。咱们可以这般假定,这是一只猛虎不小心打了个盹,然后它被奔狼原大败的消息给惊醒了,于是伯昇又重新成了那个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伟大统帅,并且,他为自己的军队遭到这样的惨败而感觉无比愤怒,他会认为这是对他的羞辱。于是他将对自己的敌手立即实施极其迅猛的反击。他要雪耻,要让世人知道他才是天下最杰出的统帅。”

    任停云神色自若地说道:“尽管他被激怒,但却断不会失去一个优秀统帅的冷静与果断。”程羽接上他的话:“因此他对咱们的进军部署会有一个较为精准的判断。”任停云双目之中精芒闪烁:“那么他将会选择咱们兵力稍弱的部队首先下手。”

    “所以,此刻他必定是已经向着从宛城睢阳两处往东都进击的部队发动了攻击,咱们向东都进军的路上将遇到敌军的拦击,这支番军的兵力足够阻滞咱们的推进,但却不会是伯昇亲自率领。”程羽最后总结道,“如今还不知道楚州军和吴州军越州军会被伯昇打成什么样子,但咱们眼下肯定是不能指望他们能与咱们分进合击了。”

    两人停住了脚步,同时望着东面,落日余辉下的天空还没有黑下来,一轮满月已经从东面升起,任停云缓缓地说道:“云飞,从此地至东都不足四百里地,但却会是咱们此生中最为艰难的四百里路。”

    二人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昂扬的斗志,坚毅的决心和沉着的气度。

    七月十六日,大军行至华荫关以东二百四十里的西庙坡扎营,深夜之时遣出的斥候赶回军营向任停云等禀报,东都城内的图鞑军向西出城至新安驻扎,主将为左军都统莫赫敦。在得知东唐军主力已经东出华荫关之后,莫赫敦已经命令他所率领的六万军队拔营向西前进。按双方的行军速度,两军将会在草地山、上峪峒、大官庄一线遭遇。

    任停云、卢腾远、晟郡王、程羽和李樊生、裴秀几人都在帅帐之中,围在地图旁瞧着。几个总兵等不及禀报,全都挤了进来,恰听得晟郡王说道:“莫赫敦打算趁我立足未稳,先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两军兵力相当,番军又是骑兵众多,届时肯定又是一场恶战。”卢腾远却皱眉道:“伯昇没有亲自率军前来,他想做什么?”程羽笑道:“他很快就会赶来的。”

    任停云见总兵们都入了帐,便沉声对大家道:“从明日开始,咱们每东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这样的作战无奇无巧,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家都回去歇着,养精蓄锐,明日诸位都要拿出十分的本事,给本帅瞧瞧。”众将都行礼应命:“是。”然后退了出去。

    任停云又对晟郡王、卢腾远道:“明日之战定然险恶,殿下和卢将军二位也都回去歇息罢,咱们到了遇敌之时,再相机行事。”说罢又瞧瞧程羽,见他依旧瞧着地图,正皱眉苦思,便问道:“云飞,怎么?”

    程羽闻言,抬起头来望着他:“停云兄,北阳山。”任停云闻言,又俯身在地图上瞧了一会儿,方抬起头来望着程羽,两人都是双目之中精芒闪烁,同时点了点头。晟郡王大奇:“你们两个又打什么哑迷呢?”

    与此同时,西京城内皇城之中,兵部尚书衙署之内也是烛灯高照,太子和范成仁、虞文俊几人都还没有休息。军需供应由户、兵、工三部分头办理,大军出征,部队后勤万事繁巨,军装、军械、俸饷、口粮、锅帐、医生、民伕、马驼、军功、伤亡、赏恤乃至笔墨纸张药材等等,最后都得到这里统归核酌。饶是几人精明能干,也是忙了个宵衣旰食四脚朝天。

    御前侍卫副总管龚行健领着两个内侍走了进来,向着太子行礼道:“殿下。”太子闻言抬起一双熬得发红的眼睛,看清来人之后不禁皱眉道:“长捷,内侍不许出宫,你带他们两个到这里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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