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典,字礼章。楚州潭城人氏,少有才名,威德十六年进士及第。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学士,后任御史台巡察御史、监察御史,为人刚直不阿,时人以国士目之。正明朝时,任蜀州行省布政使,后为礼部尚书。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屋子里已是黑了下来,任停云夜能视物,他抱起公主走到椅子前将她放下,回头点亮了铜灯。望着公主,只见她脸蛋红扑扑的,双眸剪水,楚楚动人。他便痴痴地瞧着,一动不动。

    公主倒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转头四下打量:“这里跟外屋也差不多啊,我是去过你家的,可比此处精致得多了。”任停云笑道:“和军营比起来,这里算是很好的了。”说到军营不由想到太子的话,心下暗叹,才诉衷情,又要别离。

    公主起身在屋子里边转边瞧,走到他身后抱住了他道:“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说话了?”任停云转身抱住她笑道:“无言倍觉情怀好。”公主笑着刮他的鼻子:“原来你竟是这样想,怪道你总是惜言如金的。要换了是我,憋也憋死了。”任停云笑道:“殿下不是说我只是一张嘴甜会哄人么?可见我虽然不说,说的却都是金玉良言。”公主嗤的一声笑道:“羞也不羞!就这样给自己贴金起来了。”任停云忍不住又要去吻她,公主笑着捂住他嘴,娇声道:“不让你亲我。”

    任停云轻轻一笑,看看漏刻竟到了戌时,只得催促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还请你早些回宫罢。”公主叹了口气:“这劳什子的公主做着也没什么趣儿,想与情郎多呆一会都不行。”说罢走了出去,对范玄杰舒海二人道:“我走啦,腊八我会再来,咱们再好好聚聚。”任停云送公主出了屋子,却见天空如扯棉絮一般,雪花片片洒落。

    二人走出范宅,只见胡进雷鹏二人一头一身的雪。公主失声道:“啊哟,真对不住,让你二人在雪地里站了老半天。”任停云心下也觉惭愧:“我与公主在屋子里情意绵绵,倒害得这两个侍卫在外面变成了雪人。”忙道:“二位快进屋来喝杯酒暖暖身子罢。”胡进苦笑道:“不必了,公主还请上车,咱们赶紧回罢。”公主上了马车,又回头道:“外面冷,你快进去罢。”任停云微笑点点头,却站着不动,直到马车渐渐行远,这才进了屋子。

    就在公主回宫之际,一个黑衣人踏雪来到丰乐坊一处宅院门前,看看四周无人,这才上前叩门。不一会一个少妇打开门,惊疑地望着他:“你是谁?”那黑衣人笑道:“敢问刑部缉捕使戴大人可是住在此处?”那少妇点点头:“你找我家相公有何事?”黑衣人微微一笑:“在下有一件极要紧的事要禀告戴大人,还请夫人让我进去说话。”

    一个时辰之后戴云龙将客人送出来,那人又回头道:“戴兄,若要万无一失,就必须请令师叔出山,否则,成败殊难预料。”戴云龙点点头,沉声道:“在下省得,尊驾身处虎穴,还请多加小心。”那人不再说话,转身消失在夜幕里。戴云龙望着漫天洒落的雪花,眼中流露出愤恨的神色。

    腊八这日公主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换上侍卫服饰便溜了出去。到得永宁坊范宅外,恰见舒海买了糯米、红豆、花生、松子、枣子、胡桃、百合、松蕈、蜜饯等材料回来,见到公主笑道:“殿下来得倒早!”

    两人开门进去,只见任停云一袭黑袍,正在庭中舞剑,范玄杰却立在屋门口瞧着。公主嚷道:“你做什么,伤还未愈又拿起剑了,这把黑不溜秋的剑很好看么,快停手。”任停云收剑笑道:“每日里不是坐着便是躺着,气闷得紧。练一练剑,其实还好得快些。”正说着,程羽携着雨亭,紫菱跟在后面提着一个食盒也进来了。公主笑道:“你来得倒早,今日不用点卯的么?”程羽笑嘻嘻地道:“假日里不用理事的。何况是公主殿下发下的将令,自然是最大的。”

    原来东唐官制规定每旬的最后一天为官员假日,称为“旬休”,另外元旦、万寿、端阳中秋等节日也皆放假。当下程羽走到任停云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陶瓶:“昨日我特意去摘星楼买的金醪酒!今日咱们且好好乐一乐。”任停云微微一笑,向他介绍道:“这位是范大人之侄玄杰,表字慎成。人家才是主人,咱们都是不请自来的冒昧客。”

    程羽向范玄杰点点头,笑道:“可惜范大人不在京中,不能听他讲故事。如今他远在锦城,闻说那里是天府之国,极是温柔繁华的所在。只是不能去瞧瞧,慎成兄,能喝酒么?”范玄杰笑道:“虽不能喝,亦当舍命陪君子。”程羽喜道:“也是个爽快的,这可是好极了。咱们且不要站着说话,都进去罢。”公主失笑道:“竟是颠倒来了,倒象你是主人一般。”几人说说笑笑,都进了屋。

    紫菱瞧见舒海拎着大竹篓,问道:“东西都买好了么,你可会煮?”舒海笑道:“不过是煮粥,有什么难的。”紫菱抿嘴一笑:“还是我来罢。”说罢二人一块去了厨房。只听得紫菱失声道:“好脏的厨房。”几人听见,都不禁莞尔。

    天策师的兵营设于皇城之内,第二日清早,程羽带着凌全赶到含光门,却见门外站着三个东倭人,他定睛一瞧,正是那日在城外所见的三人。为首的那人见到他,迎上来用生疏的中国话问道:“请问阁下就是程羽大人么?”程云飞下马道:“不错,我就是,请问足下有什么指教?”

    那东倭武士眯着眼打量着他,凌全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对我家大人这样无礼!”那人这才开口道:“我是菊亭四郎。”程羽闻言不禁一怔,他知道菊亭氏乃是东倭国有名的大贵族,却不知他为什么来找自己?

    菊亭身后那两人也走上前来,一个说道:“我是藤原晴明。程大人在越州带兵打仗,杀死了我们好几位师弟,在我国,许多人都知道了您这位刀术大家。所以我们来到贵国,想要领教尼您的刀法,在越州我们听说您到了西京,我们也赶了过来。在西京城外我们是见过的,不过我们当时不知道。听说,在贵国的御前比武中您得到了第一名,那就是说,您是中土第一高手。所以,我们几位郑重地向你挑战!”

    程羽愣了一愣,海贼军中,确有不少武艺高强的武士。他以前在越州肃剿海贼,也的确是杀了不少高手。想了想道:“你们是来报仇的么?”菊亭大声道:“不是!我们是来向您挑战,武士对武士的,光荣的挑战。”

    程羽愕然道:“挑战?听起来新鲜,怎么个挑战法?”藤原朗声道:“当然是刀!用我们的刀,来领教您中土第一的刀法。”程羽皱眉道:“我个是带兵的,忙得很,没空陪你们挑战。”

    那一直不出声的第三个人突然开口道:“懦夫。”程羽闻言,不禁心头火起:“谁是懦夫?本官在越州亲手杀的倭贼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你们去地下问问我的刀下之鬼,看我是不是懦夫!”

    那第三个人身形消瘦劲健,腰间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倭刀,双目炯炯有神,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那么就请足下接受我们的挑战。”程羽喝道:“让开,老子要进去了。”他话音刚落,那人刷地抽出布满花纹的长刀在手,迎头劈下,迅捷之极。

    程羽手一抖,早掣出血炼刀往上一拦,叮的一声架住,那把长刀竟然完好无损。他心中一震:“也是一把宝刀。”那人收刀入鞘:“您接受了我的挑战,很好,明天是你们的旬休日,那么,明天,辰时,我们在北郊原上恭候您。”说完,几个人昂着头向西去了。程羽望着这几个人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道:“那把刀名为御神,乃是北条家族世传的宝刀。这个人名叫北条玄信,他腰间的短刀,名为鬼切。那个藤原,所用的刀叫长庆。菊亭的刀名为长丸,俱是东倭最为名贵的宝刀。这几个都是东倭最杰出的武士,对于所谓剑道,有近乎狂热的求索。菊亭所习为一刀流,讲究出手时的华丽;藤原为无念流,注重力量;至于北条么,他的功夫叫做二天一心流,是使双刀的。据我看,这个北条的武功在三人中是最高的。”

    程羽喃喃地道:“剑道?”“不错,他们所谓剑道,即是东倭刀法,他们自称为剑道,又称为小兵法。东倭刀术,讲究简练实用,一击必杀。云飞,你大吉利市,一下子有三个兵法家向你挑战。对了,顺带提醒你,他们的所谓挑战,是要分出生死的。”

    程羽吓了一跳,转身瞧着任停云:“停云兄,东倭武学名家前来中土,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以一敌三,就算是落败身死,也不会污了我的名声。”

    任停云面无表情地走上一步:“卢振飞是中州军卢统领之子,眼下应该还呆在将军府里,他是富贵公子,总要过了元旦才会回蜀州去。振飞的剑法不错,而且他所持的也是一把宝剑,你去找他做帮手,一块去北郊原罢。”说罢便往含光门内走去。

    程羽问道:“停云兄,明日你不去么?”任停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我不去,我的伤还未愈,去了也是白去,我又不爱瞧热闹。”说罢径自去了。程羽望着未来大舅子的背影直发愣,凌全已是嘟囔道:“臭着一张脸,好了不起么?”

    初十日,北郊原上积雪未化,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两个年轻军官站在宽阔的原上,都穿着校尉常服,正是程羽和卢思翔。卢思翔静静地立着,程羽却是蹦跳个不停,一面向手里呵着白气,一面抱怨着:“眼看辰时就要到了,那三个东倭人怎么还不来?天寒地冻的,跑来这里,真真是活受罪。”卢思翔瞧他一眼:“稍安勿躁罢,他们必定会来的。”

    程羽皱眉道:“我倒情愿他们不来!分出生死才算完的比武,这算什么呢。振飞兄,说不定咱俩今日走上北郊原来,却是被人抬回城去呢。”卢思翔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三个东倭人,俱是双手抱胸,昂然而来。程羽道:“来了。”不知怎的,心中突突直跳。卢思翔面容也变得凝重:“这三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云飞,咱们两个今日只怕要糟!”

    那三人走到距程卢二人三丈之外,菊亭先开口道:“程大人,我们三人今日能向您讨教中土最杰出的刀法,真是莫大的荣幸。请允许我先向您挑战!”说罢锵地拔出了那柄宝刀“长丸”。

    他话音刚落,卢思翔也锵地拔出寒光闪闪的长剑:“想要向云飞挑战,得先问问我的昇龙剑答不答应!”说罢手一抖,舞起一片剑花,欺身而上。

    三名东倭武士原本将程羽身边的这军官视若无物,他剑招一出,三人眼中都一亮,显出惊奇、敬重的神色。菊亭面现杀气,双手握刀向前冲去,手一划,漫天刀光。

    卢思翔暴喝一声,剑指中路,极是刚猛。刀剑未交,菊亭身形疾走,卢思翔心道不妙,接着背上巨痛!

    他听到了程羽的一声惊呼。菊亭面露得意的笑容,准备收刀再劈,结果了对方的性命,突然他脸色大变——“什么,怎么刀抽不动?!”

    观战的几人只见他面色一变,身体竟然凝住不动,卢思翔冷哼一声,昇龙剑向后疾刺入菊亭腹内,菊亭狂嚎一声,身后凸现一截剑尖,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异变瞬间发生,谁也没想到这一场比武就这样结束了。卢思翔抽回宝剑,菊亭的身体砰地一声栽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程羽忙抢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卢思翔,但见他背上一个又长又深的刀口,正在汩汩流血:“振飞兄,你怎么样,撑得住么?”卢思翔以剑支地,声音嘶哑地道:“死不了。”程羽扶住他在地上坐下:“且不要动,我给你疗伤。”正要撕下军袍的下幅给他包扎创口,却听得锵的一声,藤原拔出了刀。

    就在此时,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道:“等一等。”

    程羽一听大喜:“停云到底还是来了!”那两名东倭武士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面容俊秀苍白,也穿着东唐帝国的黑色军袍,手里持着一把乌黑的圆头钝边长剑,正缓缓走上原来。

    这人身材并不高大,倒有些弱不禁风之感,然而却是气度雍容自若,有如远处的苍穹一般令人感到深宏广大,浩瀚无边。两个东倭武士心中不知怎的,涌起一阵奇怪的惧意。

    任停云走到近前,抬剑遥指藤原:“昨天向云飞拔刀的是北条,今天,我向你挑战。”藤原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足下是谁?”任停云冷森森地道:“若你能从我的剑下逃得一命,再问不迟。”藤原只气得浑身发颤:“你这家伙,胡说什么。。。”长刀直劈过去。

    任停云抬剑一挡,剑光颤动,黑色的剑圈罩住了藤原的上身。藤原大喝一声,前进一步,一刀斜撩,竟是泯不畏死的战法。

    任停云一声冷哼,飞身疾走,剑光越舞越快,黑色的身影黑色的剑,倒象是在风中飘舞的一团黑影,围着圈中藤原那雪亮的刀光。藤原暴喝连连,直劈斜撩,时进时退。双方来来去去互攻了数十招,却没有发出一声兵器相交的声响。

    程羽搀扶着卢思翔在一旁瞧着,卢思翔突然开口道:“这样的身法,简直不是人!”程羽心中一动,他见任停云飘忽来去,渐渐足不点地,玄天剑有如一条黑蛇般上下飞舞,直如妖魅一般,偏偏身姿却又是凌虚御风,飘逸之极,心中不禁也冒出了同样的念头。

    任停云纵身斜飘,叮的一剑击在长庆宝刀之上,藤原脸色大变,凝身不动。任停云刷地又是一剑刺到。间不容发之际藤原将刀一举,堪堪架住,叮的一声,宝刀竟然崩了一个缺口!任停云如鬼似魅的身手,令他刚猛无俦的刀术无处可击,极是难受,忍不住又是一声大喝,踏步疾进,逼上前来,挥刀直搠。

    任停云冷笑一声,挥剑从刀身上一划而过,只听得叮叮叮叮几声脆响,那柄长庆宝刀竟然寸寸折断,紧接着黑光一闪,直入了藤原的咽喉!

    藤原喉中咯咯直响,鲜血如涌泉一般流出,他双眼直愣愣地瞧着眼前面容冷峻的死神,临死之前,他在想什么?

    任停云抽回魔剑,藤原颓然倒地,一双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任停云捂住了胸口,痛苦的表情在脸上一闪即没:“云飞,剩下的北条,就交给你了。以你的身手,我不信胜不了他。”程羽回过神来:“好,一人挑一个,北条归我了。”任停云看也不看全神戒备的北条,收剑入鞘,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转身而去。

    卢振飞坐在地上,咬牙道:“云飞,别管我了,去跟这北条比一场,彻底煞了东倭人的傲气。”程羽道:“是。”说罢站起身来伸手往腰间一抹,抽出了那柄赤红的血炼刀:“北条君,轮到你了。”

    北条玄信犹在喃喃自语:“真是神乎其技,中土竟有这等神奇的功夫!”听到程羽向他搦战,忙定下心神,锵地一声长短二刀在手:“刚才这位大人的剑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在下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程君,希望你的刀术也和他一样厉害。请!”

    程羽嘿嘿一笑:“中华武学,博大精深。我虽不及他,亦差不太远,对付你尽够了。”话未说完,呼的一声,刀已到了北条胸前。

    当的一声,程羽疾退一步,北条的长刀落空。卢思翔看得明白,北条是用短刀架住血炼刀,紧接着长刀直劈,程羽收刀退开躲过了这一招。程羽退开后身一纵,刀光一闪,当当当几声响过,两人复又退开。

    程羽心道:“长刀攻,短刀守,这二天一心流果然有些门道。”手一抖,揉身而上,一刀斜劈,北条喝一声:“十字刀!”双刀并举,又拦住了这一刀。

    程羽更不停手,身形疾走,左撩右抹,瞬间又是十余刀。北条一一架住,右手一挥,长刀扫过,程羽身一偏,一片刀光擦胸而过!

    程羽后退一步,北条抢上前来,长刀一劈,程羽侧身闪过,红光一闪,血炼刀沿着御神刀划下,北条左手鬼切一封,又拦住了这一招。紧接着抢步中宫,刀光闪闪,直捣程羽胸前。

    程羽身一挫,刀斜举,北条的长刀奇怪地滑到了一旁。他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色,短刀递出。程羽依旧挥刀斜抹,似乎浑不着力,北条的短刀又出击无功。

    一个攻一个守,堪堪斗到一百招,北条心中愈来愈无底,程羽的刀法实在怪异,轻飘飘的全不着力,西一挥,东一抹,却又藏着无尽杀着。令他不敢轻易双刀并出。就在他心中疑惑之际,程羽喝道:“不陪你玩了。”刷的一刀,极是凌厉,从不可思议的方位飞削而至。

    北条忙举鬼切刀一封,却封了个空,他忙退一步。不料这一刀竟是虚招,程羽已是抢至他右侧,刀一挑,御神刀被荡开,接着红光一闪,他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凉意,不由闭上了眼睛。

    待他睁开眼,只见程羽静静地瞧着他,血炼刀依旧架在他脖颈之上,却没有砍下去。“为什么不杀我?”

    程羽直感到手中的宝刀传来阵阵的杀意,他只得强忍住要一刀割下对方脑袋的念头,收刀入鞘:“我为什么要杀你?我杀了许多倭贼,从来也不手软,但是,你不是海盗。你们的所谓剑道,不过是我中华刀术的一点皮毛而已,微萤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说罢返身扶起卢思翔:“振飞兄,能走动么?”卢思翔点点头:“走罢。送我回府去。”两人缓缓地走下原去,只剩下北条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到得兴安门早有军士迎上来,程羽便吩咐去唤医官,不一会医官赶到,替卢思翔敷药包扎了伤口。程羽又雇了辆大车,将他送回亲仁坊的卢宅。卢家少夫人霍氏见到丈夫这副模样吓得哭了起来,惊动了卢老夫人,见到儿子又是心疼又是责骂,卢府上下忙成了一锅粥,卢思翔只得道:“我没事,不过和人比武罢了。”霍氏只若不闻,嘤嘤地哭个不住,程羽大是尴尬,只得悄悄退了出来,自回金翠坊去了。

    翌日程羽到得皇城,却听得百官都在议论纷纷,原来中书省与兵部合发了一道文书,任命原吴州军步军巡检任停云右迁楚州军总兵,晋都尉阶。有人道:“一年两迁,二十五岁不到就做了三品总兵!自曾去病元帅二十二岁晋将军以来,我朝还没有这么年轻的总兵呢。”另一人道:“那有什么稀罕?罗家小公子入仕不到三月就做到了骑尉,现做着虎贲旅巡检的程云飞,也才二十二岁呢,如今军中这几个年轻军官,升得倒快。文官之中,就只有个杨荣全先为侍卫,后任御史,二十二岁就做了四品官。”又有一人叹道:“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世兄这话何尝不是呢。闻说此事乃太子一力促成,姚相是颇为赞成,章相却是反对,后来见太子甚为坚决,这才勉强同意了。”几人会心地“哦”了一声。

    另有一人却道:“这也不然,军中大小军官数千,能做到总兵这等高位的又能有几个?总之是既要朝中有贵人扶持,自家也得有过硬本领才成。”

    正说得热烈,南平郡王由一名监察御史陪伴着走了过来,那监察御史喝道:“都在这里做什么,莫非台署里闲得很,都没有事情做?”众人顿作鸟兽散。

    这监察御史名叫杨典,原任越州行省巡察御史,程羽早就相识的,当下拱手笑道:“见过郡王,杨大人一向可好,许久不见,想不到竟会于京城了。几时回来的?”杨典尚未答话,南平王已笑道:“礼章如今已转任礼部监察御史,专来监督于孤,做了本王的顶头上司了。”杨典只得一笑道:“郡王说笑了。”

    南平王便向程羽笑道:“过了元旦孤就要出使吐蕃,正要入宫面圣,不与你多说了。”程羽问道:“郡王可是入藏册立新任赞普么?”南平王点点头:“正是要去逻些册立则隆赞普之子松德为新任赞普,袭西海郡王之爵。”又对杨典笑道:“那逻些素有日光城之称,张荫远入藏任宣慰使已有三年了,这回孤倒要瞧瞧他晒黑了不曾?”说着二人便往太极宫去了。

    程羽正欲往皇城东侧的虎贲旅军营去,忽听得有人唤道:“云飞,稍待。”他回头望去,却见任停云穿着一件簇新的黑色军袍,左臂上臂章之中绣着一对刀剑相交的都尉标识,领着舒海正向他走来。程羽笑道:“恭贺停云兄高升。你的伤势怎样了?索性今夜就住回家去,我拎一壶金醪酒来与你庆贺一番,如何?”

    任停云瞧着他道:“我不回去了,今日就动身前往楚州。还烦你告诉雨亭一声,日后我妹妹就交给你了,好生照看她。”说着苦笑了一声:“公主那里,也烦请你转告于她罢。”程羽不由一愣:“去得这样急!你的伤还未好呢,在京中过了元旦再走,岂不是好?”

    任停云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多留些时日,只是如今边境上危机重重,我早些动身,多些时日练兵,总是好的。况且我的马没了,此去鄂城,二千里之遥,只能早些动身了。”

    程羽点头道:“正是时不我予,停云兄想得长远,深可钦佩。那好,亭儿那里我去说,只是她知道你这么快又离京,必定是十分失望的了。至于公主么,还是请太子殿下告诉她罢。”想了想又笑道:“你是去做骑军总兵,自家却连个坐骑也没,这成什么话?去车驾司再领一匹啊。走,我陪你一道去罢。”说罢便搭着任停云的肩头往兵部而去。边走边笑道:“往后怕是少有机会再领教你的剑法了。”

    任停云斜觑他一眼:“真以为你的功夫胜过了我?”程羽笑嘻嘻道:“那是自然,不是连东倭人都说我才是中土第一高手么?”

    任停云选了一匹四岁的黑色军马,与程羽道别,带着舒海出了春明门向东而去。看看到了灞桥,忽听得身后马蹄得得,一个少女声音娇声呼道:“停云!”任停云心中一叹:“公主来了。”便勒住缰绳,下马候着。

    但见公主带着两名侍卫胡进、雷鹏打马飞奔而来。到得近前,公主翻身下马,走到任停云面前:“停云,你去楚州怎么也不告诉人家一声,连送都不让人家送么,若不是遇到云飞,我竟不知道你已出城了!”说着,已是带了哭腔。

    任停云忙道:“殿下恕罪,非是我无情,我是怕你心中难过,所以才让云飞转告与你。灞桥送别,其实最是伤怀不过,我实是不想让你伤心。”公主气得一鞭子抽在他身上:“你不告诉我我就不难过了么?这样子我反而更加伤心。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啊?”任停云沉默不语,两人无言对视,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当着舒海胡进等三人的面,又怎么说得出口?

    灞桥两岸,皆是柳树。良久公主叹了口气:“年年伤别,灞桥风雪。”任停云苦笑道:“灞桥风雪是说暮春时节风吹柳絮,有如雪花。并不是指眼下的寒冬。”公主横了他一眼:“就你知道得多么?”说罢走上前去折了一条柳枝,任停云跟在她身后,柔声道:“好生照顾自己。若在宫里呆得闷就出来逛逛,只是记得千万不可一个人跑了出来,知道么?”

    公主转身将柳枝递与他,幽幽地道:“腊月廿四是你二十五岁的生日,亭儿说自打你做了军官后生日都不曾在家中过,我们原本都商量着,到时预备一桌酒席给你庆贺,大家好好乐一乐。谁知你竟走得这样急。”任停云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取出公主的那方锦帕:“这原是你的,如今我将它带在身边,就如你日日陪在我身旁一样,到了那边我会时常给你写信,不用牵挂于我。”公主面上一红:“他们都瞧着呢。”却并不将手抽回去。

    任停云正色道:“殿下,你我想要长相厮守,那是千难万难。况且我这一去,真不知两人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可是,你放心,无论将来如何,我决计不会负你。若不能与你偕老,寂寥此生,孤独终老,我亦无悔。”公主望着他,郑重地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任停云心下感动之极,禁不住伸手要去抱她,公主羞得脸色绯红,将他一推:“做什么,这么多人在呢。”

    任停云轻轻一笑,抚了抚她的秀发:“那好,这就是别过了,我走啦。从今往后,我会日日夜夜地思念你。”说罢走到两名侍卫面前拱一拱手:“辛苦二位了,还请护送公主殿下回去罢。”然后转身上马:“舒海,咱们走,驾。”那黑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向东奔去,舒海忙上马紧跟而去。

    公主上了马,却并不动身,一直向东瞧着,只见两条身影越奔越远,终于不见。原野之上,只有北风的呜呜之声。

    日暮时分,程羽赶回金翠坊,带着凌全入了任宅,柳嫂子迎上来笑道:“程公子来了,今日在这里用晚饭么?”程羽笑道:“甚好。小姐在做什么呢?”柳嫂子道:“正与紫菱在内厅上烤火呢。”程羽闻言点点头便往里走,见凌全也跟着往里走,他将手一拦:“你可不能进,呆在外厅罢。”凌全只得止步。

    程羽进了内厅,只见雨亭主奴二人围炉而坐,正在说话,见到他进来,紫菱忙起身笑道:“程公子来了,我去给你烹茶。”雨亭笑道:“还不曾用饭罢?今日就在这里用饭好了,我去叫柳嫂子烫一壶酒给你预备着。”说着起身往外走。程羽却一把拉住她,雨亭奇怪地望着他:“怎么?”

    程羽想了会儿,索性直截了当地道:“你哥哥走了。”雨亭一愣:“又走了么,去了哪里,怎么也不在家中过了年再走呢?”程羽叹气道:“他如今升了楚州骑军总兵,已经赶往鄂城去拜见统领大人了。军务在身,这也由不得他啊。”

    雨亭点点头,也叹了口气:“原本还和公主姐姐商量着要好好给他过个生日,又成空了。”程羽安慰道:“你也不必难过,停云升做了总兵,这是了不起的事儿,这么年轻就做了这么大的官,几百年来也没多少人呢,该替他高兴才是。”说罢又笑道:“我还从不曾在京中过年呢,想必是极热闹的了。咱们在一处守岁,好好乐一乐,你说好不好?”

    雨亭微微一笑:“自然是好,往年只我和紫菱两个去瞧上元花灯,人多的地方,我们也不敢久呆。如今有你在,我们可以尽兴地玩一玩了。”

    程羽一呆:“上元节么?我身为虎贲旅巡检,那一天只怕得亲自当值,带兵宿卫皇宫呢。”雨亭笑道:“不妨事,赏灯持续三日,我等你不当值那天,陪你一块去瞧好了。上元节你先过来,吃了柳嫂子煮的元宵,再去当值。可好?”程羽笑嘻嘻地道:“那是再好不过了,依我说,我竟是在咱们两家中间的隔墙上打个门的好,这样,往后我过来就不用走大门了,岂不省事?”

    雨亭尚未回答,紫菱已端了茶来递给程羽:“程公子的怪念头实在是多,你不是能飞檐走壁么,那还用得着费劲去打一个门?你若嫌走大门费事,不会象当初一般飞进来么。”

    程羽面上一红:“我又不是梁上君子,没事老逾墙做什么。我说在隔墙上打个门,不过与你家小姐说笑话罢了,你可别当真。不然,你家公子爷回来,要是知道我有这样的念头,一准要向我拔剑了。”

    雨亭望着黑沉沉的夜空,轻叹一口气:“也不知哥哥这一走,又要几时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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