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去三日,先生东游。

    临行前,白瓶儿来见先生。

    先生正在沏茶,手法繁复。

    白瓶儿一袭青色麻衣候在旁边,低头摆弄着自己腰间的翡翠。她虚握了拳头,单单伸出削葱般的食指,相互拍打,百无聊赖间又戳了戳那颗翡翠。

    先生请茶。

    白瓶儿惶恐,两手齐齐包住小小的茶杯,也不饮,说到:前日那雪,以及无疆城的事小唯同我讲了。

    先生浅笑:当然要同你讲的。

    白瓶儿又说:哥舒府里人人都在传那雪里藏了妖异。

    先生问:那你又如何?

    白瓶儿答:凡夫俗子自是识不得仙人变化。

    先生问:那你来缘何来寻我?

    白瓶儿的声音如同一片羽毛般轻轻柔柔:我担心小唯。

    白瓶儿抬了头,问道:为何先生看重小唯?

    先生说:他与我有缘。

    白瓶儿心下稍霁,仙人自然没必要跟自己说些妄言。他既亲口说有缘,那便是有缘。至于缘从何起,似乎就不该是我能问的了。

    白瓶儿闻了闻茶香,浅浅饮了一口,一时无言,便想着离开。

    先生忽而说:不若我带你出趟城。

    白瓶儿忽闪着眼睛,竟一时不顾羞怯,生怕先生反悔似得立时应道:好啊。

    先生调笑道:定然不说妄言。

    白瓶儿一惊,这先生如同看到的自己的想法似的。

    先生说,你闭上眼睛。白瓶儿晓得小唯上次出游的细节,依言乖巧的合了眼。

    你想去哪里?

    白瓶儿拼命思索了一圈,才浮现出几个响彻天下的名字:道城,墨城,无疆城.......但这些名字如同虚无的符号,白瓶儿只在哥舒府中的茶余饭后中听闻一点点描述。听说无疆城里,人人都有九尺高;听说墨城里,娇媚的术士人人红绡;但这些一鳞只爪根本拼凑不出一个具体的印象,她甚至没有依据去想象它们,或者说,她不知道如何去想象青江以外的世界。

    她的世界就终止于青江的城墙。

    自记事起,白瓶儿就是一人过活。也不知是她性子太弱还是言语太少,周遭经常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忽略了她,更别说与之结交;稍长了些,待到她容貌初长成,便被收进了李哥舒府,困成了一只笼中鸟。又因为林林总总的缘由成了李府可有可无的人,也无缘所有夫人颐指气使的特权。

    如同所有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混过些日子的平头百姓,白瓶儿无力独自出城,更无财雇人同行。起初她几次逡巡在城边,却总有些不知所措。那座城墙是那么高,高的那么令人无计可施。但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高山仰止,身不能至,越是心向往之。白瓶儿也不例外,她极为渴望知道这大地上还有些什么地方,还有些什么人。不过她并不是空想的人,也没有勇气承担梦想飘渺带来的绝望和煎熬,于是她悄悄的埋起自己的好奇;劝自己过些实际些的日子。这样会好受些。

    谋杀掉自己的好奇和欲求,这个世界顿时就变得轻松起来。白瓶儿的生活比任何人都恬淡,不争。小唯之前,她可以舍弃任何物件,宠辱,甚至好恶;或者说,任何身外之物都不能引起她的悸动和抗争。

    但先生的邀请让她兴奋得近乎昏厥。

    兴奋的做不出抉择。

    她问:都去不行吗?

    先生说:贪心的人可不许喊累。

    一片黑暗中,她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平稳而迅捷的移动。

    一瞬间后,她的手被一团温暖牵了起来。不知出于紧张还是羞涩,她蜷了蜷肩头,手脚都下意识的绷紧了些,显得有些僵硬,眼睑更加用力地闭着,问道:我可以睁开了吗?

    睁开吧。

    眼前显出一片金芒,白瓶儿一时竟被迷了眼。适应了片刻后,才看清自己身前是一棵金色的树。那棵树并不是直挺挺的向上生长,而是如同一弯上弦月,向一侧画出一段圆弧,树尖几乎也要触到地面。主干上密布着小小的枝桠,每个小支上都是左右各七片叶,叶上一点脉络都没有。这棵树的树皮几乎是透明的,从主干,到枝桠,至于叶,都是一层浅浅的通透的皮质包含着金色的液体。液体缓慢的流动着,最后汇聚到叶片上,叶片慢慢膨胀,胀成一颗小小的球形,最后受不得力就脱落了下去。

    一颗球儿倏忽落在地面,没惹出一丁点儿动静,寂然不见。

    白瓶儿问道:这球儿哪里去了。

    先生说:没了。

    白瓶儿问:怎么说没就没了,进了地里该能刨出来的吧。

    先生说道:这果子娇贵的很,遇金而裂,遇木而枯,遇土而入,遇火而焦,遇水而化。

    白瓶儿好奇:那这世间可就没什么地方可放这果子了吗?

    先生摊开手:人领天罚,乃五行之外,就可以拾这果子。

    白瓶儿听得似懂非懂,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别的地方:这树怎么长的这么歪啊。

    你看那树下是什么?

    白瓶儿指着一棵蕨类植物答道:桫椤草。

    这草你见过?

    这草在青城最是普通不过了,当然见过。不过这株小了些。这桫椤草要是收拾停当,可以长成大树一般的。不过既然活在这大树之下,自然就高不过这树。

    那怨这树咯?

    白瓶儿似乎对桫椤很了解,说:倒也不一定,这里这么冷,照说桫椤是受不得寒冷的,可是它至少还能活着,说不定也是受了这树的荫庇。

    先生问,那这树如何?

    白瓶儿老实应道:好丑啊。

    先生朗声大笑:我初见这树时也觉得好丑。

    我曾想,若我死了,便就葬在这儿,跟这丑树小草作伴。

    白瓶儿说:先生怎么会死呢?

    我原也以为自己永不会死,是我弟子替我算出来的。

    白瓶儿诧异道:你的弟子居然能算出先生都不知道的事情?

    “是啊,她陪了我很久,学会了我所有的本领。这一世,我也只牵挂她一人。”

    白瓶儿恍然大悟,说道:哦,那这里一定是他替你选得福地咯?

    “你看看周围。”

    白瓶儿环顾了一周才意识到自己应当是在一座极高的山上。她走到崖边向前远眺,一片白茫茫的云海绵延不绝,一座座雪顶从中立了出来,仿佛云海里激荡起的浪潮。脚下皆雪,远山亦白首。这才记起来问一个最该问的问题:我们在哪?

    此处是白首山,不老峰。那云海下面,就是天下第一城,盗城。

    道城?

    白瓶儿踮脚去望,想把自己的视线从这层层叠叠的云海之间穿过去。试了一会儿,她转头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先生。

    你想去,自然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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