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母后!”安牧神情激动,三人见面自有一番言语。安牧眼睛红肿,拉住自己老父老母的手,才问:“塞维尔和迦徒呢?”

    楼兰王本来稍微平息的面容陡然凝愁,悲泣道:“那个花不喇强要塞维尔去服侍他,塞维尔性子如火,不肯受这屈辱,土蕃人带她走,她挣扎出来跳了井!迦徒那孩子气不过,当场疯了一般要报仇,可他手无寸铁,便被害了。”

    楼兰王虽有姬妾十余,但膝下仅有三个孩子,安牧和迦徒都是王后亲生,塞维尔虽是个侧妃所诞,但姐弟三人感情一向深厚。安牧骤闻噩耗,恨不得死去的是自己,她拔出腰刀茫然了好一阵,又忽然丢了开去,哭道:“是我没用!当初就该冲进去救你们!一家人死在一处,总比如今死别好!”

    经此劫难,楼兰王身子骨已然垮掉。他拉着妻女的手,道:“安牧我的好姑娘,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是如何跟唐人在一处的?”楼兰本是西域诸国中最繁华富丽的一国,楼兰王本人也是西域中难得的明主。他很快便想到楼兰若想复国,离不开大唐的提携。安牧能得唐军相助,便是他此刻不得不问清楚的。

    安牧抹掉泪水,顿了片刻,将这几月的经历挑出重点说出,末了长叹道:“沐公信守承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不能负她。待女儿将你们送去安全的地方,就回她身边,助她平定安西。”

    楼兰王妃见她略有羞涩,诧异问她:“可我听说那位沐公已然娶妻,还是大唐皇帝陛下的小女儿啊。”

    安牧忙道:“母后您乱说些什么!女儿如今怎可有此杂念?我楼兰毋需复国,还有众多子民被土蕃蹂躏奴役,女儿不成此事,断不嫁人!”

    “可惜迦徒没了,父王,王储人选,您可得定夺。”她若有所思道:“我看叔叔家的长子不错,虽不是嫡出,但他为人勤勉坚韧,是好人选。”

    楼兰王老怀大慰,当即决断道:“安牧,别乱想了。如今的楼兰,不交给你,我还能交给谁呢?父王活不了多久,楼兰能不能重新复国和强大,交给你了。”

    安牧还处于诧异中,楼兰王和王妃互望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后继有人的宽慰和希冀。楼兰王哆哆嗦嗦从贴身的衣兜中摸出一枚镶嵌红宝石的扳指,王妃牵了安牧的手,夫妻一同将戒指戴上安牧左手拇指。

    “这枚戒指是我楼兰国王身份的象征。于此乱局中,父亲如此自私地交给你,不是为了躲避楼兰王的责任,而是认定你能行。”楼兰王眼光复杂,道:“何况你与沐公交好,这于我楼兰复国干系重大。若将来情势有殆,我儿可要记得,忍辱负重啊!”

    安牧见老父老母目光殷殷,带着热切和关怀,她心中涌出一股豪情来,郑重应下:“父王母后,女儿此生定以楼兰兴富为己任!楼兰不复,女儿不嫁!”

    恰逢重阳,按例满朝休沐。然而随着边关急报,李遇还是着急宣见几位大臣在宣政殿议事。

    谢璧赶到时,正听到李遇丝毫不加掩饰的夸赞。

    “不动则已一动惊人。阿怀果真从不叫朕失望!”军报已经传阅开来,他见谢璧茫茫然,干脆自己解释道:“方才收到安西军报,阿怀孤军穿越死海夺回于阗不说,更千里奔袭疏勒,救出被困的诸国亲贵。如今敦煌至于阗粮道通畅,丛苍澜瑚却只能困守疏勒碎叶,被阿怀关门打狗了!”李遇满面喜色,道:“魏爱卿,诸国中有些愿意来我大唐的,接待安抚一事,你和四夷馆商量着办。对了,那位楼兰王将王位传给了唯一的女儿,希望得到我大唐诏书。丞相,你意如何妥复?”

    谢璧理清思路道:“臣以为,按册封高句骊国王的份例便好,此事也应由礼部办理。”

    李遇点点头,朗声道:“便这么招吧。平西军有此功劳,论功行赏一事,兵部拟好后给朕瞧瞧。但有一事,朕宁肯勒紧裤腰带,也不能亏了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攻疏勒破城门牺牲的那些猛士,一律追骁骑尉,建衣冠冢,刻碑纪其壮举,陪葬朕的昌陵,更要厚待其亲眷,不得亏欠。”

    辛冒抖着胡子跪下道:“陛下仁慈,臣代将士们谢陛下!”

    李遇又想了想,道:“至于阿怀嘛,等平西一事彻底了结,朕再好好封赏。”

    从疏勒城逃出后,郎怀路老三在葱岭中汇合。山中绿木森森,郎怀却知晓不能多耽搁。这一路赶回于阗,途中屡遇大雪,将将离开葱岭竟出了意外,惊了马,引发雪崩。

    若非路老三反应迅速,当机立断放弃辎重逃跑,只怕就不是死几十个人的事了。丢了大半的粮草,逼得郎怀放弃绕路奔袭莎车的计划,只顺着乌浒河一路东归。这次再没出太大差错,赶着雪季的到来,顺利抵达于阗城。

    龟兹发兵,郎怀所率共有两万上下。除了留在于阗的,这次归来竟只余下不到六千,可谓损失惨重。郎怀心下难免不快,又不知林先那边情况,很是暴躁了几天。

    而后得来消息,李进林先得龟兹顾央发兵援助,挥师西进意图救援他们。但郎怀并未往龟兹逃走,他们便扑了个空。

    李进林先均是善于冲锋掠阵的大将,两人一商议,根据情况推测如今若取循州,定然易如反掌。于是他们不退反进,好一番算计,和丛苍澜瑚打了时间差。

    丛苍澜瑚重新对循州城布防,又留下一万士兵守城,更令疏勒运送半年粮草以支持。他已然得知郎怀突袭疏勒救走西域诸国亲贵,当真暴跳如雷。然而还没等他在疏勒城中发完火气,循州城又丢了的消息传来,而粮草更被大唐轻而易举地得去。

    林先站在残破的城墙上道:“拿是拿下了,但和疏勒太近,若不拿下疏勒,不好守啊。”

    李进面色惨白。林先得了循州,这次没了郎怀约束,他咬牙切齿下了屠城令。被郎怀所杀的那批土蕃士兵尸首还未烧近,疏勒城东又积尸如山,火烧连月。

    李进指了指南边道:“本王没糊涂,以三万士卒妄图克复疏勒是天方夜谭。若取了小小轮台,两地分兵把守互为倚靠,才是上策。”

    林先点头称是,道:“殿下,末将请战!”

    李进也知道除了他没别的人选,只能允下,末了又道:“林将军,大唐与土蕃如今为敌,将来两国如何却未可知。于公,本王须得警告你,不得无故杀降。于私,手上染血还是少些吧。”

    林先咧嘴一笑,面上的伤疤更是狰狞,他道:“殿下当年若有今日的谋略,夺嫡也未尝不可。”

    李进哈哈一笑,道:“什么夺嫡不夺嫡?当年本王是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母妃健在,父皇虽宠幸梁妃,但对母妃也不差。老四对我百般拉拢提携,年轻时候我只道他对我真心实意地好。本王心高气傲,一时间大哥也不被我看在眼里,当真风光得紧。”

    “而后却渐渐明白,本王想做的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而不是高高在上治国安邦的皇帝,或者困在封地的藩王。”李进笑得爽朗,道:“父皇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本王若不好生珍惜,怎对得起他们。”

    林先默然。前几年长安形势变幻,最先被打下去的便是六王李进。按理说谋逆大案,他圈禁府中,是断不会有好下场的。之后变相流放,众人只道他会莫名其妙死在南边。然而李进竟然回到长安,且入御林军。

    几年人生大起大落,却能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何其幸哉?

    林先感慨之余,也明白李进是借此提点他。他嘿嘿一笑,道:“我虽为林氏,却不过是旁枝。父母在家乡颐养天年,也有家姐家兄照料。我光棍一条,死在战场上,故所愿也。”妻子惨死,于林先来说,除了战场杀戮能平息他的怒火,别无他法。

    不等休整过夜,林先点齐兵马,只携带两日口粮,奔袭轮台。轮台土蕃守军不过两千,林先稍作观察,也不等日出,便下令攻城。

    黄昏时分,林先已然站在轮台城内最高的一处石塔里眺望四周地形,也对李进的眼光赞叹了几句。

    丛苍澜瑚心知循州轮台至关重要,冒着风雪率军回击。奈何今年极冷,李进待休整之后,命士卒加紧修补城墙。他又遣人取水,夜里从城头浇灌而下,循州城外墙冻成一处,根本无处下脚。

    丛苍澜瑚几次冒险强攻,均铩羽而归。他攻打循州的消息被林先得知,这位不安生的将领自然不会放过此等千载良机,狠狠踹了丛苍澜瑚的屁股。

    林先领骑兵来去如风,只求杀人,一击即走。轮台到循州城快马加鞭不过半日,丛苍澜瑚空有大军,攻城不得,追击更不得,如此徘徊七八日,只能望城兴叹,鸣金收兵,退回疏勒城。

    而远在于阗的郎怀得知此事,喜不自禁。她摊开地图和路老三王雄道:“如今龟兹有顾央,高昌敦煌舅伯坐镇,咱们端可万无一失。冬日过后,待来年春天,拔掉莎车皮山阿克苏,便可对疏勒形成合围。”

    王雄摸着颔下,道:“六王林先虽没得到军令,但的确是最好的出兵时机。只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只怕他们粮草不济,会守不住循州。”

    郎怀笑道:“如今这条线路太平得紧,冒雪送些粮草,又有何难?”

    岑商默默估算之后道:“大将军说得不错,下官这就去准备粮草。”他拱拱手,拿着账本离开。

    郎怀又看了看地图,道:“若真如我等所愿,趁着此机保得循州,开春之后,面对疏勒咱们就占了先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梳理

    额,没看过地形图的小伙伴可能有点不懂,其实就是把疏勒的卫星城拿走了。等于在疏勒架上火炮,进可攻退可守,丛苍澜瑚却不能进退自如了。哪怕他现在想要求和,也失去本钱,只能打。

    只要打,郎怀就不会放过他,一定要确定这人死绝才行。

    第142章  千乘万旗动(三)

    至诚元年腊八,于阗城内除去值守的官兵,重新修整过的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新修的城池若从空中俯瞰,成井字形。城墙宽厚,城门内用生铁,外镶巨木,端如铁桶一般。筑成如此,可见郎怀对南边一点也未曾松懈。

    郎怀甲胄在身,大氅拉得严实,正微低着头巡营。她身边只带了陶钧,二人时不时交谈两句,郎怀面容隐在面巾里,露出的眼眸却喜气洋洋。

    可不是么?今日是明达十八生辰,她特意提前半个时辰巡营,便是为早些回去陪她。

    二人正走着,身后忽而传来呼喊:“爷!”

    郎怀听着耳熟,且在此间这般称呼她的,定然是沐公府的人。

    来人走近后,拉下面巾道:“爷要的东西成了!”原来是郎瞿。他从背囊中取出个狭长的乌木盒子奉上,赞道:“这位师傅手艺极好,按您的嘱托去做,一点儿端倪也瞧不出来!”

    郎怀掀开盖子只看了一眼,顿时满意道:“辛苦你了!办得极好!今日腊八,快回府上歇着吧。”

    郎瞿见差事办得让主子满意,也高兴起来。他恭敬行礼,自回将军府用饭早早歇下。

    “爷,你挖空心思,不惜动用斥候,若是传出风声来,恐怕得落个千里奔袭为红颜的名声。”陶钧取笑她,果然见郎怀眼皮一抖,刻意咳嗽了声道:“就当是练练他们骑术了。”

    二人拐上城墙,巡营完毕,郎怀眼见飘起雪花,嘱托今日全军加餐,才和陶钧离开。不多时,二人回到将军府,却发现路老三王雄连带安牧几人都在。

    “什么风把你们都吹来了?”郎怀诧异着问,路老三嗓门最大,嚷嚷着道:“今儿腊八,我自然是来蹭腊八粥的!”

    王雄面色尴尬,道:“路上撞见路将军。”言下之意,显然是被路老三强行拖来的。

    安牧则道:“闲着无聊找明达聊天,赶巧了。”

    郎怀哈哈一笑,转进内室更衣,见着明达在里面喂火狐吃食,便上前笑道:“他们都来了,你不出去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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