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早,林先率部六千,先行出发。郎怀留下左路军王雄所部,按着图纸修筑于阗城,同时也提防土蕃本土的反扑。

    午时方过,郎怀也带军离开了于阗。

    这一次沿着乌浒河进发,不愁饮水,速度也就更快。当夜抵达金布,郎怀下令扎营休整。从湖边杂乱的马蹄印能看出来,林先根本没停留,直接离开了。

    由他去奔袭丛苍澜瑚,凭借那杀妻之仇,定能将丛苍澜瑚重挫。郎怀暗中计较着,又在想如何利用这两日功夫,智取循州。

    天色方沉,明达和她在湖边说着闲话。湖边的芦苇丛生,足有两人高。明达起了心思,低声在郎怀耳边说道几句,郎怀直摇头,道:“这可不成。”

    “哼,那就劳烦沐公给我做个哨兵放哨吧!”明达边说边解下短剑脱去外衣,看着样子是要下水。她一股脑将衣物塞给郎怀,踢掉鞋子,赤着脚,身上不过一件浅黛色中衣,鱼跃入水,几个起伏,便消失于芦苇丛中。

    郎怀拿她没办法,又怕她有失,只能脱下自己的轻甲靴子,卷起裤腿下了水。

    “兕子!”郎怀低声呼唤,伸手拨开芦苇,有些着急,道:“别游远了!”

    穿过几层芦苇,映入眼帘的是金光波动的水面。夕阳赤红着悬挂在湖水之上,一点点坠入,仿佛就在眼前。郎怀被这美景勾得失了神,没注意到明达从不远处潜游过来,忽而窜出水,抱住她的脖颈,拉她一起倒进水里。

    郎怀的呼声被水吞没,两人在水里闹腾了半晌,才露出头来。郎怀束发的玉冠不知掉到何处,脸上的灰尘也被湖水洗净。

    明达吐吐舌头,嘻道:“沐公这般狼狈,是小女子不对咯。”

    殊不知她此刻半身浮上,被水侵湿的中衣贴在身上,让郎怀根本挪不开眼。待她反应出来,一时间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口中啐道:“好你个登徒子!你……”

    话没说完,郎怀就已经凑过去,噙住了那樱唇。

    湖水的余温渐渐散去,两人周边却渐渐炽热起来。隔着层层芦苇,水声掩住了娇吟,夕阳也羞得不肯多留,终究沉了下去。

    第137章  鸣鼓兴士卒(三)

    入了夜,两人却着实不想回去。郎怀脱去外衫,只着中衣,和明达躲在大氅里。二人喁喁细语,说着些闲话,情深意笃。直到酉时过半,兰君提灯一路找来,郎怀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这是……”竹君走近后瞧见明达丢在外面的湿衣,跺跺脚道:“姑娘胡闹,爷也越发不知分寸了。”她脱下自己的披风外衫,给郎怀裹住,低声道:“爷,有人要见你们。”

    郎怀本不以为意道:“三哥?要是喝酒可就算了。”说罢,她也觉察出不对来,“不会是三哥。是什么人?”

    “郎总吏。”兰君提着灯在前引路,道:“也有咱们的钉子,还有个面生得紧。”

    “二叔?”郎怀一愣,看了眼明达,知晓她也和自己一样讶异。三人加快步伐,回了军中。待重新换过衣衫,才命兰君带人来中军帐。

    来人不多,只郎士轩和府里几个熟面孔,还有个人戴着兜帽站在最后,瞧不清楚。

    “下官见过不良帅。”郎士轩双手抱拳,先给明达行了礼,道:“听闻消息,姑娘执掌不良人帅印,下面的人才算放了心。”

    明达不敢冲大,赶忙扶起他,道:“郎总吏言重。土蕃不良人终于有了消息,这才是万幸。”

    “二叔,别来无恙。”郎怀也颇感慨,她几乎都要认为在土蕃的不良人和郎氏钉子都死绝了,否则也不会这么久,半点消息俱无。又想起上次见面,还是郎怀奉命送固城公主和亲,那时候郎士新还活着,更觉心里憋堵。

    “在公言公。”郎士轩摸了摸自己刻意蓄下的络腮胡子,道:“请大将军借一步说话。”

    郎怀见他神色郑重,点头道:“兰君带这几位兄弟先去歇着。陶钧,你和阿竹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郎士轩对那几个人说了两句,和戴着兜帽的人留下。郎怀明达愈发疑惑,明达迟疑道:“这位是……”

    但闻两声轻笑,那人抬手摘下兜帽,露出的脸虽不施粉黛,亦如朝霞般璨然生辉。固城上前一步,审慎地打量着明达,见她颜容长开,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及笄少女。她本对自己容貌甚为自信,但见明达犹如初莲一般,也不得不暗自赞她。固城转眼看向郎怀,一别经年,这人身形依旧笔直如松,又变成黝黑的模样。然而略细打量,固城眸中闪过一丝惊疑,被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你们在逻些和土蕃各地的据点,我早就侦知。还请不必忧心,本宫并没枉杀一人,不过是都控制起来、挑了几个刺头罢了。”固城走近明达,带着赞赏道:“妹妹果真出落得愈发动人。沐公眼光一向很好,本宫甘拜下风。”她仍旧以大唐公主的身份自称,这点没逃出郎怀的耳朵。

    “赞蒙也让郎怀敬佩。”郎怀刺了她一下,道:“逻些于阗路途遥远,看来赞蒙早有预料。否则怎么会来得这般凑巧。”

    重新在案边坐定,郎怀道:“赞蒙冒险来此,有什么就请直说。”

    固城盈盈一笑,自顾自倒了杯粗茶,道:“本宫和明达姐妹一场,想妹妹了,来瞧瞧不成么?”

    “念在你和兕子姐妹一场,来看看也不打紧。但赞蒙身份特殊,如今两国交战,本将不为难你,下不为例。且回吧。”郎怀不顾郎士轩的眼神,下了逐客令。

    帐中顿时尴尬起来。

    明达心知自己这么姐姐一向眼高于顶,断不会无故前来。但她也明白,此间能和她势均力敌的只有郎怀,干脆只默默听着,什么也不说。

    “沐公和你父亲二叔比起来,可真不会怜香惜玉呢。”固城泰然自若,似笑非笑道:“况且本宫也不信你就这点儿肚量。”

    固城侃侃而谈,语调平缓:“淮王谋逆不假,他是我胞兄亦不假。但父皇都未曾牵连本宫,沐公难道怀疑,本宫隔着万里之遥,还能帮得到哥哥?”

    然而这话郎怀也只能在心下反驳——李迁的那些死士俱是外族,但事后明皇却不允追究,其中缘由,也许是为了对固城的亏欠吧。

    她见郎怀默然不语,暗叹她真能沉得住气,也只能开门见山,道:“此次本宫冒险而来,是想和沐公联手,一起做掉丛苍澜瑚这个祸患的。”

    果真郎怀豁然亮了眼睛,带着不可置信的口气道:“赞蒙这是何意?他可是你的夫君。”她依旧不改称呼,但固城满意于她的惊异,也没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夫君?”固城嗤笑道:“此人如此蛮勇,又怎么是本宫能瞧得上的?不过利用罢了。当日本宫若在大明宫中,亦愿效仿女帝。只可惜……”她见郎怀带着戒备,哈哈一笑道:“如今你们尽管放心吧。本宫好歹经营土蕃几年,已有把握。大唐是本宫故土,本宫不愿大唐子民因此饱经战乱。沐公若能相助,本宫便能早日一统土蕃。若不愿意,本宫不过是拖上几年罢了。说到底,本宫有抱负,至于是在大唐还是土蕃,区别亦不大。”

    郎怀在桌下拉住明达手心,画了个“信否”的字样。她面上不露声色,微微看了眼明达,见她眼珠子转了转,也明白固城此举有虚有实,让人难以辨别。可隆尔逊一事她考虑良久,难道就此放弃?

    固城极有耐心,带着笑意等待答复。

    郎怀只能道:“垂帘一事,土蕃从来都无。此举……”

    固城眼睛一眨,带着了然道:“本宫明白,沐公是在犹豫,选隆尔逊那只小狐狸,还是选本宫吧?”她指了指土蕃的方向,道:“本宫只有一子。索尔他流的血既有土蕃,亦有大唐。本宫愿意在事成之后,送他去长安修习我大唐君子之道,直到十五岁。”

    “隆尔逊的确好扶持,但他得到土蕃后,对大唐不是不战,而是无力再战。”固城口若悬河,句句皆理,所言都是郎怀所犹豫,“本宫却当真不愿大唐土蕃再起争端。与其带给土蕃更为辽阔、却无法真正拥有的土地,本宫更愿意像太宗陛下、女帝一般,给他们创造生活富裕安定。”

    她瞥了眼郎怀,道:“如何抉择,相信沐公不会做错。”

    帐中沉静下来。固城拿捏着粗陶茶碗,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郎士轩低着头,一字不吭。

    郎怀暗叹口气,她本对隆尔逊的要求就有些不愿,毕竟是期许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万一扶错了人,带给安西不可知的变数,今后她就算真心退隐,也不得不顾忌到安西的局势。

    而固城所提,则完全解除了郎怀的后顾之忧。然而她一生所应,从未负人。要她食言而肥,确实有些为难。

    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固城道:“沐公忘了这是打仗,该利用的自然应当好好利用。土蕃暗中对隆尔逊忠心的亦不在少数。若用得好,丛苍澜瑚只怕半分机会都无。这之后,本宫自会派人做掉他。这些沐公都不必忧心。”

    郎怀看着固城,她如何都料不到眼前的女子会有如此心机城府,只怕当初在长安城中,她是韬光养晦了的。郎怀幽幽叹口气道:“公主,李迁若得你相助,或许真得到这天下了。”

    固城掩唇一笑,道:“沐公说笑了。这些生死算计,本宫是到了土蕃,才不得不会的。”她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被隐藏得极好,根本无人发觉。

    “那便如公主所言。”郎怀下了决断,道:“本将和公主联手,共谋丛苍澜瑚。之后索尔来长安游学,十五归逻些。这些年里,土蕃便交由公主殿下打理。大唐愿和土蕃摒弃前嫌,共结兄弟之好。”

    这次轮到固城讶异——郎怀这么快就下定决心,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她。

    固城带着笑意起身,郑重道:“如此,请击掌为盟。”

    二人同时起身,在昏暗的烛光下,击掌三下。固城回头对郎士轩道:“郎总吏,今后便劳烦你,为本宫和沐公传递消息。但现下还请你回避,本宫有些私事,要和妹妹妹婿说说。”她将妹妹妹婿说得古怪,郎士轩不敢多待,拱手退出。

    如此情景,郎怀明达焉能不知郎士轩已被固城引为心腹。明达本欣喜于郎士轩的归来,此时却不得不考虑如今土蕃不良人只怕和郎氏钉子为了求活,都已经互相暴露。但郎士轩既为固城所用,今后重新建制,难度就会更大。

    “明达,父皇对所有孩子,最为疼爱你。他为你精挑细选,只想为你择个待你一心一意的好郎君来。”固城话是对明达说,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郎怀,虽是揣测,却带着不容置疑续道:“若父皇在天之灵得知,他为你选的如意郎君,却是个假凤虚凰之辈。你猜猜,父皇会如何?”

    明达先反应过来,陡然变色,投鼠忌器下又不敢多言,只能咬牙淡道:“姐姐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固城见她反应,对自己的推测更有把握,徐徐道:“若本宫早有眼力,也不会看上你。”她见二人默不作声,刻意解释道:“军中打仗,沐公依旧衣冠楚楚静面无须。若说旁的人还有心如此打理,本宫信的。可沐公就算对妹妹一心爱护,但她从军以来,向来万事以军务为先,又怎会日日刮脸?”

    身份如此被拆穿,郎怀慌乱却仍旧镇静自若。她急思对策,口中却道:“公主想差了,大唐谁人不知本将对兕子的心意?她既在本将身边,日日亲热,本将自然注意仪容。也不怕公主取笑,方才却是本将和兕子在湖边玩水,夫妻亲近前,自然该净面,免得惹她不快。”

    郎怀落落大方,已然决定兵行险招,笑道:“公主莫非忘记了本将十二岁初入军营,可是从新兵做起,吃穿住均和大伙在一处。”她看了眼明达,带着安慰的眼神,道:“大丈夫光明磊落,公主若是不信,本将脱衣证身,又有何不可?”

    她言罢,就伸手去解罩着的大氅,三两下拉开系带,道:“你我联盟在即,本将不愿一点小事而和公主心存芥蒂,影响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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