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随即又想,哦……是和我对应慨时一样吧——他们该知道自己在这孟家屯也算立足未稳,一些要求哪怕对自己提了,该也没什么用,倒不如不说。
    李伯辰先前觉得隋不休在见自己收了这柄大槊之后,该会趁热打铁。可如今知道他真是专程来道歉的、还在门外等了那么久,心里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想要提醒他常休不会允许他们来孟家屯、只怕将来还有一场苦战等着他们,却又知道自己不可感情用事——这种事……也算“军国大事”的吧。
    隋不休走到院中,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便笑了笑,道:“这几天常老先生似乎不愿见我。我有几句话,想请李兄转告他。”
    李伯辰道:“你说。”
    “我们不会留在孟家屯,会取侯城。”
    “再有——要我们在侯城立足了,便与李兄结为同盟。李兄若有意,我们便尊你为北辰国主。”
    李伯辰愣了一愣,才轻出一口气,拱手道:“好,这话我一定带到。”
    隋不休向他又施一礼,走出门去。
    等听他的脚步声渐远,李伯辰才在心中道,不知道外公听见他这话,会怎么说!下午的时候三个人在屋中谈了许久才定下应对之策,可隋无咎竟早就想到了么?那隋不休将玄菟、侯城的兵引来……实际上是在为攻取侯城做准备!?这人简直精明得可怕……怪不得他能在无量城苟活那么久!
    他想到这里,只觉脊背上泛起一阵凉意。此时忽然听着东边咔啦一声响,立时喝道:“谁!?”
    但随即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从东厢传来的,是方耋吧。自己刚才想得出神,把他给忘了。
    便见方耋推门快步走出,道:“是……是我!”
    又疾趋两步走到近前,未等李伯辰开口,噗通一声跪倒下来,道:“国主!小人有眼无珠!”
    他刚才是听着了么?哎,也好。
    李伯辰将他扶起,道:“方兄——”
    方耋立时道:“小人不敢。”
    李伯辰想了想,心道,也罢。有些人如自己一般,虽说也懂得什么长幼尊卑,可在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矮一头。但也有些如方耋一般的人,真要像朋友那样待他,反叫他不自在,也不必勉强。
    便道:“好吧,方耋——但是也别叫我什么国主,实在要叫,就叫将军吧。”
    方耋喝道:“愿为将军效死!”
    李伯辰笑了一下:“死不死的往后再说,今天先睡吧。我去给你拿被褥。”
    方耋张了张嘴,李伯辰道:“不要说了,就住在我这儿。”
    他转身进屋抱了一床被褥又出来,却见方耋走到倒座房一间屋子的门前等他了。这种院落,东厢是给晚辈或者客人住的,倒座房是给仆役住的。他是觉得自己住在东厢“僭越”了吧。
    李伯辰心道,随他去吧。便将被褥交给他,道:“早点歇着吧,养养伤。”
    方耋道:“尊令!”
    李伯辰摆摆手,回了屋。
    今天出了一身的汗,半个身子的衣裳也被伤口流出来的血浸透了。但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有衣服还是硬邦邦的。李伯辰拿着堂中的符火灯走进屋里,将外衣脱了,又将甲卸了,这才记起马留在了常家。
    但他也懒得再管,往床上一倒,躺下了。
    这屋子还和二十多前天一样。他心道。
    胸口有些发酸,但立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有些事,悲恸无用且无益。自己身上如今担着许多东西,不能再如二十多天前那样任性了。他伸手将短褐抓过揽在怀中,掀了被子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见院中有水声,随后又有木头与石头碰撞的声音。李伯辰愣了愣,意识到该是方耋在打水——他是在给自己烧水煮饭么?他想开口叫他不必忙,但想了想,没做声。
    又心道,方耋跟了自己来,不知道她母亲怎么样了。但这人很孝顺,在做劫持于猛家眷这种事情之前当会安排好的。而于猛那人看起来也不是气量狭小的,该不至于为难一个老妇人。要往后隋无咎真取了侯城,那就好办了。不过希望他攻城的时候可以少使雷霆手段,免得城内百姓遭殃。
    他深吸一口气,总觉得被褥上还有些淡淡残香,便又躺了一会儿。瞧着日光在地上慢慢走,又在心里起了咒。
    眼前一闪,已到了另一界。
    昨天他将五千斤粮食全带了过来。那五十个麻袋原本堆满了小小一间屋子,如今看,全瘪了。李伯辰提起一袋拎了拎,只觉得里面是空的。他要将麻袋撕开,却撕不动,便知道这东西也不是凡物了,就用魔刀割开一个口子,往地上倒。
    沥沥拉拉地只倒出一捧多些的一堆,黑褐色,仿佛灰烬。但在此界,是不会有废物的吧?李伯辰蹲下捻了一点尝了尝,觉得入口有些发热,味道极浓郁。可不全是米香,更类似锅巴。
    原本的木头经此界灵力淬炼,坚逾金铁。这些粮食,该也大大不同了,或许是精华都被凝练到一处,甚至还多了些灵气。只是如今还尝不大出,看来得多放些日子。
    想到“日子”这事,他又觉得有点儿为难。
    每回他来到这里,外面的时间都是停滞的。之前他带进来过一口破锅,也细细观察过,最后意识到它们在这里虽会慢慢发生变化,可只在自己身处这一界的时候,那变化才会进行。
    换句话说,要他将东西带进来,又永不再回来,那些东西大概也就一成不变了。从初来到此界到如今,他在这里待着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十多天。他原本想,自己往后要真的统军,有三样东西是至关重要的——盐、铁、粮。不吃盐没力气,没铁器造不了兵甲,没粮食的话,那自不必说。
    孟家屯不缺盐,听常秋梧说在孟家屯附近有一口盐井,所产井盐品质虽不好,但也能吃。屯中人的日子相对其他地方过得还算富庶,多半是因为那盐井。
    铁器很好办。山中木材多得是,他可以带木头进来。粮食也好办,同样带进来。他猜这些灰烬一样的东西再弄出去,必然有奇效。
    可问题是要自己不在这里时间便停止流逝,他总不能真成天成天地在这里干耗吧。况且他想,也做不到——此处灵力太浓郁了,连着待上几个时辰,就要觉得体内灵力郁结,非得调息几天才能疏通过来不可。
    但他不在的时候,阴差百二十倒没闲着。鬼门关外此时已是无边无际的阴灵了,不晓得到底有多少。
    要能再叫这里的阴灵都开始转世轮回,他也可挑那些罪大恶极之辈淬炼阴兵了。
    魔君分身,唉。他本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雷云洞的洞天遗址中弄清楚一些事,再在晋入龙虎境的时候试试看能不能将一个魔君分身给留下来,如此自己也可以弄明白很多秘密。如今看,离这个目标虽然又近了些,但还得尽快。
    常休说自己可以封山君,或许再过几天,就要传授自己其中的法门了。至于那洞天的事——要是真把山君封了,叫那山君来找,岂不省力了!
    他便又抓了一把那粮灰放进嘴里尝了尝,遁了出去。
    他起身将衣裳披了走到院中,方耋正端着一盆热水走过来,道:“将军,我把水烧好了。”
    李伯辰笑了笑:“多谢。”
    他接过水和帕子,在院中好好洗了脸,又将上身上擦了一遍,走回屋中将小蛮留下的那件短褐换上了。方耋又端了些饼、咸菜丝进来,搁在桌上。李伯辰奇道:“哪来的咸菜?”
    方耋道:“早上有个姓孟的娘子来过,送了些饼、菜——常先生也来过,把马带来了。马上那些衣甲我给卸在书房了。”
    是孟娘子——她消息倒是灵通。李伯辰坐下,道:“方耋,一起来吃吧。”
    方耋略一犹豫,但到底说:“好。”
    昨晚听说自己是李国王室后裔,他该吓了一大跳,因而才失态吧。但方耋这人很聪明,该晓得自己也不喜欢拘束,也许现在已经缓过神了。李伯辰向来胃口大,但今早却觉得实在吃不下。他一想,知道该是出来之前吃的那把粮灰的缘故。
    可他不想叫方耋误会,还是往肚子里塞了几个饼,才道:“方兄,昨天没来得及问你,你娘要不要紧?”
    方耋搁下筷子,道:“回将军,我做事之前已经把她安顿好了,也留了钱。等过些日子有机会,就把她接过来。”
    李伯辰点了点头,方耋见他不说话,才又拾起筷子。
    李伯辰又想,方耋投奔自己,叫他做什么好呢?他也是修行人,该带兵,但带兵这事……哦,不对。方耋从前在璋城空明会做事,似乎还是个小头目,也懂些统御之道吧?倒真可以叫他试一试。便道:“方兄,你愿不愿意从军?”
    方耋又将筷子搁下,道:“遵令!”
    其实李伯辰还想对他说,他既然用丹药将境界在极短的时间内催至养气,往后就千万不要再走捷径了,该细细温养巩固。可看他这架势,自己要是开口,这顿饭就没法吃了,便打算以后再说。
    两人吃完饭,李伯辰走到书房,见方耋将余下的甲胄都擦洗了一遍。他便慢慢自己将甲穿了,又佩上魔刀,走回东屋将墙上挂着的另一柄刀取下。
    这刀是从璋山君那洞窟中得来的,小蛮走的时候没有带。他在切金阁弄断了方耋的佩刀,便道:“方耋,这刀赔你——也算是宝贝。”
    方耋郑重地将刀接了,慢慢系在腰间,将胸一挺,道:“谢将军赐刀!”
    李伯辰笑了笑:“跟我走吧。今天有一堆事要做。”
    昨天与常休和常秋梧说好,今天要在附近露一露脸——从前朱厚在的时候,人心还算安定。但朱厚一死,外面又被围了,屯子里很有些惶惶之感。他眼下虽不好称孤道寡,但至少也该叫这里的人晓得,已有新主了。
    两人牵了马往常宅走,远远就瞧见门口已经有一堆人了——正是昨天那五十多个兵。常休和常秋梧都露了面,常休站在门前同两个人说话,常秋梧远远瞧见他,立时迎上来,道:“君侯。”
    他臂上搭了一挂披风,看着很厚实。李伯辰道:“常——奉至,这就要往镜湖山去么?”
    常秋梧将披风一展:“先把这个披上吧。”
    这一展,瞧见这东西是大红色,在阳光下显得崭新闪亮,似乎不是俗物。李伯辰倒想起初见隋不休的时的情景——他站在无量城头,也是穿着大红披风,极为显眼。
    他不大喜欢张扬,但知道常秋梧是什么意思了,便披了上去,登时觉得自己的身形也伟岸挺拔了许多。
    常秋梧又道:“君侯,请上马。”
    李伯辰愣了愣,还以为他们会先向那五十多个兵宣告自己的身份——难道这就要走么?但还是翻身上了马。常秋梧便拉过缰绳,缓缓走到常宅前,道:“老祖宗,君侯已经到了。”
    李伯辰想向常休问个安,但见他今天竟然穿了件礼服——或许是从前做太常寺少卿时的礼服——又板着脸,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便没开口。
    常休向他施了一礼,道:“君侯,兵将已点齐,可以开拔了。”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好。”
    常秋梧便一拉缰绳,引着他往坡下走,常休也跟在了后面。方耋愣了愣,忙挤到那堆兵前,亦跟上了。
    这么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沿着土路往镇上走,只有李伯辰独坐马上。他见常休也在步行,心里稍有些不自在,但也明白他们的心意——这屯中德高望重的两个人,一人为自己牵马,一人跟在自己身后,可比什么宣告都有效,便也板了板脸,一手搭在鞍前,一手按住刀柄。
    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得身后那群兵中有一人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今天都去镜湖山,君侯开仓放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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